沈黛赶忙跟嘎莎婆进了客栈,懊悔不已,心道自己怎么把这事忘了。
客栈内,蓝衣少年静坐窗前,目光投向客栈外的长街。
穿堂风抚过远处青山,渡上他靛蓝色的衣袂,雨霁初晴,晚霞柔柔映照他俊美的脸,羽睫在脸上投下一片翳影。
他坐在那里,似乎与这世间喧嚣毫不相关。
少年亦望见了她,古井无波的眼睛掀起波澜,起身,欣欣然朝她走来,带动身上银铃叮当作响。
“公子,我等您很久了。”
声音朗朗如环佩,没有一丝怨气,只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嘎莎婆叉着腰,没好气道:“诶呦我说你们这对主仆什么回事哦,你看看他这浑身的伤,瞅着多吓人,把我的客人都吓得吃不下饭也不敢进门!老娘还怎么做生意啊!”
她喋喋不休,沈黛拿出几两足银塞到老板娘手上:“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哎呀——宋公子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呢!”
嘎莎婆捧着沉甸甸的银两,欢天喜地回后厨了。
沈黛转向阿鹿,无奈叹了一口气,“若等不到我,你便一直这么等下去?”
“不,我知道公子一定会来的。”
“我与你不过一面之缘,你就如此信任我?”
“公子为人光风霁月,无尘无垢,为世间至善,我相信公子为人。”
他朝沈黛行礼,“我身无长处,愿将一身本领献给公子,还望公子垂怜,愿意收留我。”
真执拗啊。
沈黛思忖良久,同他道:“跟我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木梯,梯子有些上了年头,靴子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股僵硬诡异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少年看着面前人的背影,玉簪束起她的乌发,发间隐约可见几丝银白,一袭青衫松松垮垮套在身上,随步伐青雾浮洄,腰身单薄得不堪一握。
她清瘦了很多,气质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比以往……淡然了许多。
只是这么看着,身形还是有些寥落。
两人步入室内,他转身将房门掩好。沈黛始终背对于他,径直走到窗前,静立于斯,不知在看什么。
过了许久,她声音悠悠传来,“阿鹿,我们从前见过吗?”
乌椤奚心中一惊。
脑海中飞速转过几个念头,他用体内蛊虫啃食脸骨,容貌大变,连跟随他多年的亲信都难以辨认。
而沈黛不会武功,毫无内力,不可能比得过习武多年的银狮军。
他定定道:“不曾。”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风吹乱她的墨发,乌椤奚将干净如新的发带拿出,正要为她绾上,手还未触到她发丝,一记寒光直直刺入他眼中——
“唰——”
手中发带悄然滑落,落地无声。
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匕,直直抵上他的脖子。
刀尖凉意浸入他皮肤,两人挨得很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紊乱的呼吸。
沈黛仰头望向他,眼尾泛红,深眸潋滟着层层莹光,瘦削的身子战栗不止。
她手腕那般细,一拧便能拧断似的,却紧紧拿着森寒匕首,因为用力而颤抖。
刀刃锋利,划过他的皮肉,渗出细密的血珠。
“说,你到底是何人?为什么接近我?”
乌椤奚怔住,他从未见过她这般失控的模样。
沈黛给他的印象总是清清冷冷,温和知礼,又因背负着明学的血海深仇,心如磐石,如覆霜雪,每一刻都如行走在薄冰上。
这样一个人,就像一根紧绷的弦,随时便要断裂开。
出楚宫之后,他一直派人暗中保护她,见她游山玩水,与苗人一道载歌载舞,以为她已将心头重担放下。
原来她——从未放下。
乌椤奚心中涩然,他竟然乐观地以为,晟使逼宫那日的雨,已经将她心中块垒冲去。
你心中,究竟还积压着多少痛苦?
思绪百转千回,化成他小心翼翼的温声细语:“公子……你怎么了?”
“你是岐氏派来的蛊师,还是楚宫里的人?”
“请公子恕罪,我听不懂公子在说什么。”
沈黛冷笑道:“好,不肯承认是吧?如果我没猜错,你前几日大概是在我面前演苦肉计,虽然你身上还缠着布条,可你方才步履稳健,气息平稳,绝非一个重伤之人该有的状态。”
“你以为我好糊弄,我告诉你,若无这点察言观色的本领,我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聪明,且心细。
乌椤奚心里忍不住赞叹道。
事已至此,他只能继续装傻,“公子,蛊师炼毒为生,行的是阴毒手段,接的是害人生意,世人皆畏之如蛇蝎,您不信任我,我无话可说,并无怨言。”
“可请公子相信,我绝无伤你之心。”
架在脖子上的刀没有一丝松动,面前人的神情亦紧绷如铁,看向他的目光冰冷无温,如同看一件无生命的货物。
“阿鹿,世上也许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但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
就像乌椤奚,虽给她铺好了所有的路,抬高她的地位,可也只是拿她当棋子,以此拖延汉制推行,对抗氏族。
而她,也是为了明学典籍,才肯与那般虎狼之子合作。
“原来公子,从始至终没有相信过我。”
“对。”
沈黛承认得干脆。
曾经,她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女,对身边人,尤其是明学弟子深信不疑。
直到,永嘉二年,逼宫的明学弟子悉数入狱,她死里逃生躲过了官府的追捕,到同门学子家中避祸。
那人对她百般照顾,她毫无防备地住下,吃下了他送来的饭菜。
醒来时,自己被囚于官府地牢,脚上是厚重的镣铐。
之后,她以带头造反之罪,身受大刑……
沈黛攥紧胸口衣领,死死咬着唇,平息心头狂风骤雨,直到咸腥味在口中蔓延。
她喘着气,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冷声道:“你不肯承认,那你敢让我看你的伤,还有你那袋子里的东西吗?”
手中刀柄一转,她以刀尖对着他,顺着脖子、锁骨一路向下,挑起衣领,划开他的上衣。
“撕拉——”
布帛撕裂开,少年精壮的身体暴露眼前,他的腰上、胸前缠满绷带,被血染成了红色。
沈黛伸向那绷带,正要扯开,手腕堪堪被他攥住。
力道之大,将她紧紧钳住,动弹不得。
“公子,我自己来。”
他松开她,将身上绑着的布条一圈圈解下,又咬住手上的布条,用力撕开。
沈黛听到了皮肉被扯下的声音。
少年宽阔的身体上遍布青黑瘀痕,还有数道狰狞伤疤,将他腰腹上的蝴蝶纹身撕开一道道口子,翻卷着血肉。
那十二目蝴蝶犹如吸了血的鬼魅,狰狞阴森,张牙舞爪通向身体隐秘之处。
帛带散落一地,他手上的伤口重新渗出鲜血,顺着修长的手骨,一滴一滴落下。
“啪……啪……啪……”
鲜血的颜色深深刺痛沈黛的眼睛,将她的精神一下一下击溃。
手中匕首脱落,“哐啷”一声坠在地上。
“你,你……”
少年取下腰间布袋,打开口,一只翠青蛇蜿蜒爬出,通体碧翠,光泽照人,温顺缠上他的手臂,嘶嘶吐着蛇信子。
“此蛇无害,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行走江湖多年,只这一条蛇与我相伴。”他抿动薄唇,低哑的嗓音里蕴着无尽凄楚。
“公子,我并未骗你,如此,你可以相信我了吗?”
光透过雕花窗棂,被切割成四分五裂的形状,烙印在少年脸上。
他站在那里,苍白无措,触之即碎,阳光映不进他乌镜般的眼眸,眸中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
沈黛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
阿鹿小心穿好衣服,向她行了一礼:“我知公子不愿接受我,如此,我便不再打扰公子,望公子此行平安,若叱莲神垂怜,赐我来世,阿鹿再为公子鞍前马后。”
他转身离去,鲜血染红衣襟,手上的血一路滴答。
干净的发带与带血的布条堆叠,青与红似乎融为了一色。
沈黛捂着头,痛苦蜷缩着身子。
她都干了些什么呀……
窗外传来车马辚辚之声,以及商贩的吆喝,沈黛恍若大梦初醒,往客栈外追去。
长街暮色四合,沈黛转过两个街口,拦住那少年:“等等!”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此事是我不对,不能因我之失让你平白蒙冤受辱……宋觅心中实在愧疚难当,诚心恳求你的原谅。”
少年茫然看向她。
她拉开袖子,“我知言语无法弥补己过,今日之事,我当铭记于心,血证吾悔。”
她拿刀直直刺向手腕,刀入,刀出,温热的红血翻上袖口,正要划下第二刀,刀刃被身前人一把握住——
“公子不必如此,您不相信我是真,救我也是真。在下说过,愿此生跟随公子,为奴为侍。”
二人目光交汇,汩汩血流交织在一起,顺着胳膊流下。少年眼眸艳烈明澈,似乎能扫尽世间所有阴霾。
金乌西沉,晚霞织金般揉碎在雨后街道上。
主仆一前一后走着,乌椤奚望着眼前青衣女子,眸中乌色渐深。
身上的翠青蛇似乎有些饿了,不安扭动着蛇身,蹭地钻进路边草丛。
所蹿行之处,青翠欲滴的草木瞬间发黑、枯败、凋零。
乌椤奚停住脚步,神色一凛,小青蛇对上那记眼刀,悻悻收回了牙,乖巧顺着他的身子往上爬,钻回袋中。
少年几不可闻似笑非笑了一下,跟上面前那抹青衫。
寄生体内的蛊虫让他的体质异于常人,寻常伤口只消片刻便自动痊愈,因此,他必须尽力延缓恢复速度,并且时时刻刻保持伤口原貌。
的确如她所说,苦肉计罢了。还好,一番功夫没有太白费。
他知她没有彻底卸下心中铜墙铁壁。
但,不急。
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嗑着瓜子看两人互相伤害互相发癫
作者:(沉思)怎么感觉乖女鹅拿的是红眼发疯美强惨男主剧本,傻儿子拿的是女主剧本?
写的时候又听了一遍《血腥爱情故事》,震撼又带感,作者真的喜欢把感情线往血腥了写(什么奇奇怪怪的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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