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内,苗医正仔细给那少年擦药正骨。
他肩胛骨脱臼,胸骨手骨断裂,臂膀上血迹斑斑,伤口不断往外流着血,连行医数十年的大夫看了都眉头紧锁。
“咔咔”的接骨声让人听之毛骨悚然,可那少年不发一语,眼睛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胳膊,仿佛那胳膊不是自己长出来的,而是一截无生命的木偶关节。
屋内血腥味蔓延,盖过了草药香,少年腰侧布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响。
苗医将他手上缠着的发带一圈圈解开,布条染上血污,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少年急着想站起来,被苗医一把按住:“别动,再动你的手就废了!”
他求助般看向沈黛,嘴唇苍白无血色,沈黛顺着他的目光,拿起那团发带,“你要这个吗?”
少年点点头,目光明净澄澈,不染一丝杂质。
沈黛将发带收好,“我替你拿着,你乖乖听大夫的话。”
“好。”
苗医拿刀划开他的皮肉,放出淤血,又拿药酒清创上药,他始终安静坐着,眼睛时不时瞥向沈黛,一旦被发现便迅速垂下眼,生怕她离开,又不敢表露出来似的。
沈黛想起自己刚离开沈家时,整日闷闷不乐,把自己锁在门里,不与人说话,清筠师兄便送给她一只狸猫,那小猫乖巧黏人,最喜欢趴在书桌上看她写字画画。
眼神便如这少年一般。
只是后来,红楼没了,消失得一干二净,里面的猫也全部不知去处。
上完药包扎好后,沈黛朝苗医谢过,付了银两,看着空空如也的钱袋,不由抿了抿嘴,心里多有无奈。
还好此番入楚备了不少银两,否则以她今日这般花销,怕是连吃食都成问题。
医馆外细雨未歇,沈黛站在檐下,将衣领裹得紧了些,看着手上唯一的一把伞,问身边那人:“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回公子,我叫卯鹿恒,马槽山人,公子唤我阿鹿便好。”少年垂下头,许是身上多处骨折,声音有些暗哑,听着像闷在瓮里。
他脸色苍白,似乎站着都成问题,施施然却要跪下,沈黛赶紧把他扶起来,“别别别,你身上还有伤呢!”
阿鹿向沈黛一揖,道:“家中亲人皆被山贼所杀,我无处可去,只能流落江湖,炼毒制药为生。公子舍命救我,还浪费了那么多银两,阿鹿无以为报,愿此生跟随公子,为奴为侍,誓死效忠左右。”
说罢这番话,他身子虚晃了一下,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
沈黛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阿鹿向她伸出双手,深深低下头:“公子,请将此物交给我,阿鹿洗干净还给您。”
沈黛无奈笑道:“你手伤成这样,如何浣洗?”
少年还是那般虔诚的姿势,“无妨,只是小伤。”
沈黛一时语塞,良久,将他手抬起,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阿鹿,我同你讲清楚,我救你只是路见不平遵循本心之举,不图回报。至于那些银两,你不必放在心上,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更何况,在下并非苗人,此番入燕子寨是有公务在身,不需要人伺候,带着你多有不便,你可明白?”
她入燕子寨并非无意之举。
燕子寨位于郢阳城中心,三面环山,周遭多银坑矿场,为郢阳岐氏把控。岐氏乃南楚三大氏族之一,三大家族中,须氏掌文治朝政,族人多为朝廷重臣。岐氏掌兵权,族长任莫敖一职,位高权重。白氏掌商界,族人多富商巨贾,拥银矿开采权,商号遍布南楚。
然乌椤奚推行新政,任亲信为司马,又收服银狮军,莫敖一职渐成虚设。岐氏咽不下这口气,便与须氏白氏合谋,以银矿为筹码,意欲阻挠新政。
这些是她一路乔装苗人,混迹市井得来的情报。
若想改变南楚困局,须从三大氏族入手,尤其是岐氏,如今南楚大半银矿在岐、白二族手中,几乎掌控楚国命脉,不撬开他们的嘴让他们把银矿吐出来,楚国困局难解。
每每想及此,沈黛便忍不住编排那个劳什子乌椤奚,自己捅的娄子,偏把难题扔给她,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想办法解决。
欺人太甚。
阿鹿有些失落地低下头,绑着银环的辫子无精打采垂下,“我并非想让公子烦恼,只是看公子一人入燕子寨,身边缺人伺候,想为公子效力……”
“愿为公子执巾栉,捧茶水,晨昏侍奉,绝不怠慢。”
沈黛有些头疼。
她向来擅长察言观色,不愿接受眼前少年,也是因为心中有疑虑罢了。
听闻蛊师高深莫测,性情怪异,寻常人皆敬而远之,此人来路不明,打扮不似寻常蛊师,腰上那布袋里似乎装着蛇虫一类的活物。
加上,方才上药时,见他露出腰侧的青黑文身,十二目蝴蝶状,图案诡异,让她隐隐生出不安来。
面对少年炽热的目光,她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这样罢,我现下就住在榜香尤客栈,若你真想跟着我,就在那里等我,我办完事便回去。”
“那,公子的发带……”
沈黛将伞和发带交给他:“这些,你到时候还给我。”
阿鹿看着唯一的伞,正要说什么,沈黛却转身离开了。
他望着她急匆匆的身影消失在雨中,在原地站了许久,一动未动。
雨势渐颓,风却忽地大了,吹起少年额发,穿过木楼,激起倥倥风响。蓝衣少年的目光褪去温色,笼上一层凌冽寒意。
嘴上说着温声细语的话,可那眼神,还真是淡漠疏离啊。
手上发带似乎还留着她的体温,他笑意淡浮在嘴角,行于雨中,步履轻稳,丝毫没了方才虚弱的样子。身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身上断裂的骨头在一点点愈合。
他拆开手上绷带,活动了下手腕,伤口已愈合如初,一双手肤如白玉,骨节分明。
怪物。
他在心里自嘲道。
……
此时,城尹府衙内,屋中茶香四溢,桌上摆着古玩博山炉,叠着满满当当的文书。
城尹渠弥拿着沈黛的令牌,放在手中细细端看。离开楚宫前,公子奚给晟使们一一发放此令牌,持牌者如手持王令,地方官不得怠慢。
“渠大人,在下宋觅,奉公子奚之命查探民情。”
沈黛来前曾打听过,此人由乌椤奚亲自提拔,乃新政一派,向他打听银矿之事最是合适。
“原来是宋公子,下官失礼。”渠弥生得一副儒雅面相,态度谦和,朝沈黛行了一礼。
“不敢当,在下贸然来访,是想跟大人打听一件事,听闻近来昌稽山一带矿山有矿工暴乱,不知何故?”
渠弥面带忧色:“此事……着实令下官头疼。”
“矿工私斗成风,为首者皆是岐氏一族,下官一介小官,位卑言轻,实在难以置喙。”
沈黛不解道:“即便氏族实力深厚,难道官府只能眼睁睁看暴乱蔓延?在下听闻,暴乱愈演愈烈,已成虎狼之灾,波及周遭百姓,有的人甚至被活活打死。”
“公子,您是晟人,许是不知我南楚情况,我楚国地方无兵力,治安靠的是晟国驻兵,那些晟军一向鱼肉百姓,对南楚内乱不管不顾。可氏族们却有亲兵,且手下蛊师众多,下官只能低声下气,以求自保。”
渠弥将身子低下,再次朝沈黛深深行了一礼,“下官虽有心为百姓谋福,却无能为力,望公子为我南楚谋良策,下官……不胜感激。”
“渠大人高风亮节,为民为国,在下定竭尽所能。”
两人又聊了些银矿之事,须臾茶过三盏,沈黛起身告辞。
渠弥一直将人送出门外,复而转身匆匆向东厢房走去。
他推开门,拱手行礼,“下官见过枭阳大人,方才打发那个晟使费了不少时间,让大人久等,请大人恕罪。”
“无妨。”
黯淡无灯的房间内,响起一道低沉声音。
枭阳取下斗篷,露出一张棱棱阔面,眉骨处一道狰狞疤痕,看之令人触目惊心。
渠弥拱手行礼:“不知大人前来,有何吩咐?”
“前几日乌椤奚出宫巡城,不知去处,我此次来是传须相大人之令,若渠大人发现此人行踪,当不惜一切代价,格杀勿论。”
“请须相大人放心,须相大人和太子殿下对下官有如再生父母,下官定竭尽所能为大人和太子效力。”
枭阳满意点头,道:“那,方才那晟使,渠大人准备如何处置?”
渠弥笑道:“不过一介无知画师而已,好糊弄得很,下官三言两语便把他哄住了。”
“他以为,拿着公子奚的王令就能对抗氏族,简直蜉蝣撼树,不自量力。既然他喜欢查银矿,那就让他永远留在那里好了。”
……
沈黛离开城尹衙门,雇了辆牛车,走访城内几处银饰作坊。
坊内摆着几十余种银器,盛美华丽,有的可达半人之高,重逾二三十斤。苗族银饰锻造手艺由女儿家传承,坊内银匠也均为女子。
坊主年过五十,头裹蓝布,耳挂银环,脖上戴着十余围项圈,正将白银熔炼后制成银条。沈黛便与坊主女儿一道拉风箱,面前炼炉高约五尺,炉旁砌一道砖墙,风箱须两人合力拉成。
“原先听说公子是晟人,老身一时火气上涌,差点拿刀将公子赶出去。公子您竟不计前嫌,帮老身了这么多忙。”
提起前几日的冲动,坊主面露愧色,“老身不知公子是叱莲神使,此前多有冒犯,这七日便斋戒焚香,祈祷叱莲神莫要怪罪。”
沈黛见状连忙宽慰了一番,说都是自己鲁莽,怪不得坊主。
两人一言一句递了一回,言及此,一个念头忽地在沈黛心中升起。
原先因为叱莲神使一事,她还给公子奚甩过脸色,埋怨他把自己架在火上烤,谁承想这层身份成了她的通行证,所到之处苗人无不心生敬畏。
如今看来,此人思虑周全,竟是从一开始便替她将所有事谋划好了。
就像是编织了一个精致的圈套,只等他们这些猎物一步步掉进去。
面前炉火正旺,沈黛后背却冒出涔涔寒意。
“公子在想什么呢?”
她回过神来,见坊主女儿掩嘴偷笑:“公子想得这般出神,魂都飞走了似的,可是在思念哪家阿妹?”
坊主道:“阿尔绵,不得无礼。”
“阿娘,问也问不得啊?宋公子生得这般俊俏,不知有多少姑娘芳心暗许,我打听打听还不行吗?若公子没有心上人,那我还不赶紧将人占住!”
苗族姑娘行事大胆,火光都不及她眸中热情,沈黛垂首赧然一笑,彬彬有礼道:“在下功业未成,不敢言成家之事。”
“这怎么行呢,公子出行在外,无人照顾怎么成——公子,你若不嫌弃,阿尔绵嫁给你如何?”
沈黛连声道此事不妥,阿尔绵还想争取一番,堪堪被坊主喝住,不甘心撇了撇嘴。
几人忙活了一阵,沈黛见坊主对着银片连连摇头,问她何故。
“公子不知,最近银矿质量愈发差了,每斗矿石只得炼银一二两,若再这样下去,只怕城中银作坊皆要关门了。”
“官府对此不管不问吗?”
“嗐,他们才是罪魁祸首呢,矿工挖到矿石,定要先交给官府验辨定税,官府的人便只管罢品阶往高了定,如此他们才好得利啊。”
沈黛回想起城尹渠弥那恭敬谦卑的做派,蹙了蹙眉。
忙活了一阵,沈黛起身向两人告辞,“在下叨扰多日,多谢坊主盛情款待。”
坊主两人将沈黛送至门口,阿尔绵依依不舍道:“公子若是去昌稽山矿场,定要知会我一声,我们家在那里有远亲,我小时候常去那里居住,路熟得很,届时可以给公子带路。”
“多谢姑娘,在下谨记。”
沈黛告别二人,驾车返回燕子寨,往榜香尤客栈方向去。
还未入大门,远远便见老板娘嘎莎婆冲她拍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诶呦宋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我等你好几天了,可把你盼回来了!”
“怎么了,出了何事?”
“有个小公子在这里等你三日了,从早坐到晚,撵都撵不走,你快过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