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蒙蒙,连下了三日还未停歇,宫道积水空明,巍峨楚宫在圈圈点点中倒映着。
祀神仪式上,公子奚一道诏令,晟使损失近四成,多是在大晟身居要位之人,也是本次推行汉制的主要官员。
此事南楚占理,态度强硬,无论徐阁老向他们申告多少次,上奏多少文书,得到的答复都是一致的。
“南楚律法未更,虽晟国之使不可逾越,为长远计,违者当以律相绳,以系两国之好。”
不止如此,因为大半的使者都被判了杖刑,行刑当日,公子奚邀请众使一同观看。行刑场血肉横飞,有几人被当场打死,把好几个旁观的使者吓出了病。
他们有的不堪忍受,藏在恭桶中企图逃出楚宫,被银师军当场斩杀。
这一套下来,晟使们被吓成了鹌鹑,几乎闭门不出。徐御章更是屡吃闭门羹,据说气得拿头撞墙,三四个使者好说歹说才给劝住。
据说乌椤奚听了此事也只是笑笑,夸赞徐阁老有古蔺相如之风骨。
堂堂内阁大学士,连晟帝都要尊称一声老师的徐阁老,竟被公子奚逼到如此地步,更遑论其他连品级都没有的秀才工匠们,只恨不能找个龟壳钻进去。
至于沈黛这边,则是另一种画风。
这几日,宫人们但凡见了沈黛一个个毕恭毕敬行礼,唯恐怠慢,每日三餐皆有御厨精心制作,由芈司宫亲自派人端了送来。
宫人将银碗盏一个个摆在桌上,她们身穿滚边满襟衣,脚上的青面白底圆口鞋沾了泥泞,在地板上踩出一圈圈脚印。
沈黛扫了一眼,莲蓬豆腐,芫爆仔鸽,洪字鸡丝黄瓜,翠玉豆糕,荷叶膳粥……约莫数十种菜品,卖相精致,还冒着腾腾热气。
苗人喜酸,这几日端来的却是清一色汉人菜品,还加了几道栎梁菜,可见安排者用心。
芈司宫笑得灿若桃花,“王上已颁布王令,将叱莲神的旨意广诏南楚,奚公子也晓谕楚宫众人,以上宾之礼待宋画师。”
沈黛苦笑一声,躬身行礼:“在下只是寻常画师,初来乍到,对贵国社稷无甚功劳,怎配担如此厚爱?”
“宋画师此言差矣,您贵为神使,为我大楚带来福祉,说是配享太庙也不为过。公子专门交代,宋画师本该受国君之力,可您是晟国使者,定是不愿成为众矢之的,吩咐咱家不必大张旗鼓,只管小心伺候,您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便是。”
这还不够铺张吗……
沈黛环视眼前房间,天然梨花木矮几,上搁银瓶,插着几枝早桂,香气馥郁,壁挂四盏湘竹灯,榻床是莲纹符玉暖床,铺着镶银琉锦条褥,向阳处还有一张玳瑁石四仙书桌,她随身携带的文房四宝已好端端摆在了上面。
原先她与其他画师挤在一处,廖敏他们便编排芈司宫,嫌楚人小家子气,连房间简陋狭小。
她对住陋室浑不在意,挤上一挤倒也无妨,可前几日,翰麓阁的掌事宫监几乎是连拖带扯将她带到这里,姿态极尽谄媚,说是费了好一番心思布置的,还支支吾吾提及前几日为难沈黛一事,请她大人不记小人过。
沈黛扶了扶额,面露苦涩,扶着桌几缓缓坐下,芈司宫以为她是受宠若惊,难以承受如此大的恩典,继续喋喋不休劝她,“请宋画师千万不要推辞”,“宋画师可还有什么吩咐”云云。
他不知道,沈家高门大第,沈黛什么宅子没住过,不是没见过世面,也并非矫情之人。
芈司宫的话忽远忽近,沈黛强撑身子应了几声,芈司宫完成任务,带着一行人满意离开。
宫人们告退,几个年岁不大的侍女下了木梯,小声交谈,不时窃笑几声。
“前几日远远瞧见了咱这位神使大人,只觉得身量矮了些,站在公子身边低了整整一头,病弱书生似的。方才我仔细一瞧,诶呦,可真是个美男子呐!那眉眼,比姑墨河的水还美,那皮肤,比白玉还要细腻!一点不像我,我阿娘说我这脸呐,擦二斤香粉也擦不成白脸来!”
旁边两个侍女笑开了花:“甭说你了,我方才跟宋画师对视了一眼,差点托盘没端稳,幸亏我眼疾手快,否则芈司宫非打我板子不可!”
“宋画师若是个女子,该有多少男子半路‘抓亲’呐,唉——”
侍女长叹一声,另一侍女瞅了瞅前面的芈司宫,压低声音道:“宋画师虽俊,可也太秀气了些,跟咱们公子比差远了。你们说说,奚公子如此人中龙凤,为何至今未娶呐。”
年长一些的侍女目光惊惧,抬肘撞了撞她:“你不要命了,公子也是你能议论的?”
“我……我是听蕊珠宫的戈兰说的,迦月公主这几日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茶不思饭不想的,这都三四日了,公子连过问一声也不曾。你们说,莫非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
“怎么会呢,迦月公主那般人物,从样貌到出身到性情,样样配得上咱们公子,还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朝堂风波。依我看啊,他们这是闹别扭呢,兴许跟从前一样,过几日就好了。咱们这楚宫呐,好看是好看,就是整日阴沉沉的,也该有件喜事去去阴森气了。”
侍女们的笑声融入滴滴答答的雨声,“啪嗒啪嗒”落在残荷上,落入水池,晕开圈圈涟漪。
雨帘如粘腻蛛丝,将翰麓阁笼罩成一个封闭的世界,隔绝宫人们垂手闲谈的说笑戏言,亦屏去古刹苗钟的惊梦晨鸣。
饭菜渐凉,不再冒出热气,沈黛并未动筷,仔细将地板上泥泞擦去,又转身拿下雕花窗的叉竿,步履踽踽,坐在书桌前,提笔书写,狼毫在宣纸上摩挲出“沙沙”之声。
然半柱香时间过去,满纸荒乱,未成书行,墨迹残缺,难作山水。
她的手在颤抖。
沈黛双手撑头,头上玉簪“啪”一声摔入砚台,墨水溅上她散乱的发丝,将藏于其中的白发染成乌黑。
恩师之教诲,师兄师姐之笑语,如在耳畔,如今,他们的毕生心血近在咫尺,身为明学弟子,她却只能坐以待毙。
往事难堪追忆,每逢雨至,绵绵雨声便化作老师离去时的烈马嘶鸣声,化作师兄师姐们脚镣的金石声,一刀刀割在她心上,她只能一次次命下人将自己绑起来,以免自己拿剑自戕,追随先人而去。
里衣湿透,沈黛默了半日,平复心绪,换了衣衫,用幸存的一丝清醒请翰麓阁的宫人进来,帮她把膳食撤走。
那宫人看着完好的膳食,并未说什么,带人将碗盏一个个收走了。
宫人走后没多久,一个身穿柳绿罗细褶的男子走至沈黛门前,敲了数下门。半晌无人应答,他面露急色,见门未落锁,便推门而入。
屋内墨香四溢,地板上躺着一人,长发如瀑,衣衫如青雾盈盈散开,一旁书桌上凌乱不堪,轻若无物的宣纸挂在桌沿上,盖在那人身上。
纸面上墨润未干,山水未竟,虽为残缺之作,然作画者之功力可见一斑。
画作再绝佳,也不如纸下之人的容貌,那人披散的乌发下露出一截修长皓颈,五官胜画,端的是仙人之貌,眉眼间却结满哀伤,如覆霜雪。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画下人缓缓睁眼,从纸堆中站起,整理衣衫,朝来人行礼:“在下丨体弱多病,方才突觉不适,这才失了态,实在有失君子之道,请何画师勿怪。”
何画师见沈黛发丝凌乱,双眼布满血丝,像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似的,一时失了语,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慌忙道:“不不不,都是在下唐突!扰了清安贤弟休息!”
先前廖敏没少向他们诟病宋画师貌若好女,风流成性,性情肮脏,听得多了,何画师也渐渐对此深信不疑,可如今一瞧,这哪里是廖敏嘴里的小白脸,分明潘安风雅,宋玉温存。
沈黛缓缓开口,声音闷哑,“不知何画师急着找在下所为何事?”
何画师愣了片刻,似乎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回想了半天,一拍手,恍然大悟道:“瞧我这记性,方才是徐阁老来话,说要见宋画师。”
提及徐御章,沈黛想起他昨日的冷言冷语,垂下眼帘,“烦请何兄替在下回话,宋觅今日身体不适,恐给徐大人染上病情,只得改日再请徐大人赐教。若是大人想问叱莲神使一事,在下已于昨日一五一十禀明,无一隐瞒,请徐大人见谅。”
徐阁老为晟使之首,他说一,使者们无敢言二,何画师没有想到沈黛拒绝得如此干脆,正是进退两难之时,沈黛端起茶盏,浅呷了一口。
见对方送客之意明了,何画师抿了抿嘴,叹了口气,脚步沉重离开了。
“不见?”
徐御章白眉横竖,眼里迸出怒火:“好好好,你们见老夫被乌椤奚小儿逼至如此地步,觉得老夫势弱,不中用了,个个都敢欺到老夫头上!现在好了,连一个小画师都敢给老夫甩脸色——咳咳咳!咳咳!”
身边几个翰林编修赶忙将徐御章扶下来,一面给他顺气一面好言相劝,人声嘈杂间,一宫人来报:“徐大人,南楚须相求见,说有要事要与大人商议,还请大人屏退左右。”
屋内众人依次告退,门外,须明涯缓步走进,朝徐御章行了一礼:“早听闻徐阁老乃大晟三朝元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相对徐阁老神交已久,不想今日才终得相见。”
徐御章眯了眯眼,早在入楚前,他便知南楚须相一党与公子奚一党分庭抗礼多年,已至水火不容。这些年,公子奚逐渐呈压倒之势,两方先前的平衡不复存在。
徐御章身居官场多年,一下子便猜出此人前来的目的,他虽不满乌椤奚,可也不愿当南楚朝堂之争的棋子,不由面色冷冷。
“须相不必多言,您想说的老夫已然知晓,只是老夫已年近古稀,宦海浮沉多年,早已厌倦争斗,不想再折腾这把老骨头了。”
须明涯笑道:“本相听闻,贵国承平年间,有一对明学师徒,号称大晟双璧,受万人敬仰,美名堪比孔孟。然此二人居心叵测,祸国殃民,放眼当时朝堂,只有徐阁老一人敢与之抗衡。本相在想,曾经铁骨铮铮的护国柱石,想来不会在南楚弯了腰罢?”
说罢,须明涯平静等待对面人的回应。在满屋寂静中,徐御章宽袍大袖下布满皱纹的手一点点攥起。
“本相别无他意,只是想来提点大人一句,晟使入苗是为推汉制,无论是王上还是乌椤奚,当第一时间授予官职,偏偏乌椤奚狼子野心,从中作梗,以行贿案为由头阻碍晟使为官。徐大人,大可借题发挥,以其人之道还之……”
作者有话要说:①“抓亲”为苗族抢亲习俗
②“潘安风雅,宋玉温存”出自《青楼梦》(俞达 著)
明天修文~
分享个文外小剧场。
前几天加了个扒文qun,看到有咕咕在扒我这篇文。
说阅读很困难,感觉扒得比较痛苦。
然后我当时就火了。
岂有此理,我的破文怎么能让读者为难成这样?
于是我激情开麦,怒骂作者辣鸡。
写的什么玩意,都不考虑读者观感!
然后这个咕咕来了句,不要骂作者,是我的问题!
不知道这位可爱的咕咕会不会扒到这一章。
我想告诉她,那天帮她骂作者的喷子是我本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