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蛊术噬心

给沈黛回完话,罗察回到殿内,见司宫和司天监几人正围在乌椤奚跟前商议,争执不休,面露难色。

“公子代楚王和太子接见晟使已是于礼不合,乃无可奈何之下策,下官知公子难处,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这祀神之礼关系社稷国运,万没有楚王还在世却要公子代为祀神的道理,望公子三思。”

司天监说得直白,眼见气氛有些僵,芈司宫咳了两声,“司天监大人也是为祀神仪式着想,祀神当日须由君王亲献祭品,如此才能向神明表达敬意,彰显君王之尊严,保我南楚国运昌盛啊。”

乌椤奚以手撑头,露出一截银蛇龙手镯,阖着眼,眉眼间似乎有倦意,还未梳洗的发丝披散在肩上、桌案上,身上没有一件银饰,只松松穿着件绛紫色单衣。

若不是那眉眼间的一抹凌厉之色,任谁看了都会恍然失神,以为误见仙人。

“你们先行准备仪式,楚王会如期出席。告知晟国使者,此次祀神仪式他们也须参加。”

得了乌椤奚的保证,司天监不再咄咄逼人,两人躬身应诺,行礼告退。

乌椤奚起身,绛紫袖袍扫过乌木椅,拖展在绣着龙凤图腾的地毯上,他吩咐宫人更衣,对罗察道:“准备车驾,去看看我们那位楚王。”

蚩黎宫巍峨壮丽,阳光映射,金碧辉煌,然步入其中,光线幽暗,象征权势的宝座黯然无光,地毯柔软无声,绣着奢开到极盛的牡丹,糜烂而衰败。

“达儿,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内响起,楚王乌椤穆瑀身穿龙纹银衣,双颊深深凹陷,形如骷髅。他紧紧攥着太子达,手上青筋一根根爆起,泛着青黑色。

“父王,孩儿在这,孩儿在这,你别怕!”太子达换了宫人衣裳,一路躲过银狮军潜入蚩黎宫,手被他抓出一道道血痕,与楚王相似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咬出了血。

“乌椤奚……那个畜生,他给我下了蛊……他要杀了我!”楚王双唇翕动,嘶哑的声音不像是人发出,而是来自于体内的怪物。

“孩儿明白,父王放心,虽说花靖五城已全然听命于他,但乌椤奚多行不义,老世族人人得而诸之!须相正和曲沅及桑郢郡守暗地里集结兵马,鼓动楚人揭竿而起,看他乌椤奚还能得意到几时!”

太子达面目狰狞,刹那间,楚王不知看到了什么,嘴里“啊啊”叫个不停,眼球因恐惧而极尽碎裂。

“多日不见太子,为何今日不在东宫养病,跑到这蚩黎宫来。”

一抹高大的身影缓步入殿,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近,暗紫色银衣妖冶华美,额间银饰随步伐晃荡,细长银链从发间柔柔垂下,如淬了毒的藤蔓蜿蜒,欲将猎物绞杀在精心布置的陷阱中。

“乌椤奚!”

太子达双目猩红,恨不得将此人生吞活剥,“你害我父王,在南楚铲除异己,行狼子野心之事,不怕遭天谴吗?”

乌椤奚冷嗤一声,讥诮道:“楚王好端端在这里,本公子害了何人?”

他转向楚王,勾了勾手指,乌漆眼眸如冰冷的野兽。

瞬时,楚王皮肤下蛊虫翻滚,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场面诡异至极,不消一会,凹陷的皮肤变得饱满,仿佛重新长出了血肉。

楚王再没了方才的风中残烛之色,眉眼间透着君王的威严,“达儿,不得对你王兄无礼!”

“父王!你怎么会——”

太子达疯一样跪在楚王跟前,霎时,好似明白了什么,转头死死瞪着乌椤奚:“是你,你对父王做了什么!”

乌椤奚居高临下,俯瞰着跪在地上的人,冷冷吩咐宫人:“太子病重,送回东宫好生休养,明日不必出席祀神仪式。还有——”

“看管东宫的侍卫首领,仗杀。”

“遵命。”

众人齐声应诺,太子达被银狮军生生架走,嘴里骂咧不止:“乌椤奚,你且给等着,你的报应马上就来了!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乌椤奚缓步朝楚王走去,面色无一丝波澜,一双狭长昳丽的眼幽沉若深潭。

楚王始终是那副空洞无神的模样,这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乌椤奚的噩梦中,将他拉进无尽深渊。

乌椤奚凝视他良久,楚王亦直直看着他,呼吸之间,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鲜活的人登时如瘪了的皮球,轻飘飘垂下,堆成一滩人皮。

只余两个眼珠的脸直勾勾盯着乌椤奚,仿佛到死都在对他讥笑嘲讽。

黑压压的蛊虫从体内涌出,在玉石地板上摩擦出簌簌声响,牡丹纹案的地毯被一寸寸黑色侵蚀、攻占。

蛊师们穷极一生才能炼成的一只蛊虫,如黑云般散在地板上,齐齐朝着乌椤奚的方向,触角上下攒动,仿佛在朝拜神明。

罗察道:“太子达到死都不会想到,楚王中了公子的傀儡术,五脏六腑被蛊虫啃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具空壳,与提线木偶无异。公子是不是让他做出那番求救之举,向太子达演上一出父子情深,不过是麻痹他们罢了。”

《蜀中十三道通志》有云,蛊术阴诡高深,大抵可分为二途:炼毒术与傀儡术。

炼毒术者,以蛊虫毒物炼化,凝为蛊毒,施于敌身。傀儡术者,以蛊虫占据生灵身体,如楚王这般,使其如施术者手足,听命行事。

当今天下蛊师多用炼毒术,少有人知道蛊还有另一用途。乌椤奚实行新政,在巡城期间保花靖五城安稳,傀儡术功不可没。

乌椤奚未言,转了转腕上的银手镯,“本公子亲自选派郡守推行新政,被姑氏、尉弥氏人截杀。二族长老人头落地,本公子将其首悬挂于菜市,本想震慑余党,如今看来,此举没什么作用。”

“公子,新政推行想来并非一朝一夕,楚地辽阔,偏远地区老世族根基深厚,若要连根拔起,还需时机。”

乌椤奚闭了闭眼,灯烛如豆,映照男子俊美的脸,乌发间银链攒动着细碎的光。

他想,这个时机,也许马上就到了。

……

蕊珠宫内,十几个宫人依次排开,手端托盘。

一排是华贵无匹的呕欠嘎给希,寸缕可值寸银,南楚最好的绣娘十几人合绣,一个月才得一匹。另外一排搁着银冠,样式精致,非顶尖能工巧匠而不能得。

迦月扶一样样看过,左挑右挑还是不满意,迦月夫人无奈笑道:“扶儿,他们已经换了三趟了,我看着都累,区区祀神仪式,值得你这样重视?”

侍女笑道:“夫人还不知道呢,自打公子回宫,几乎日日都是如此,恨不得把全天下好看的衣裳首饰都搬来。”

“你这丫头,数你嘴快,再胡说当心我撕你的嘴!”迦月扶嗔骂道,端的是女儿家的羞怯。

迦月夫人慈爱看向她,替她整理好衣领,“扶儿,母亲只有你一个女儿,这偌大的蕊珠宫,也只有你我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知道,这楚宫困不住你,以你的才能,当为纵横捭阖之士,游说列国之间,是你母亲有眼无珠,嫁给了那样一个畜生,不能给你嫡公主的待遇。”

迦月夫人情难自禁,扭过头去,迦月扶亦是眼眶一红,给母亲拭泪,“母亲,历来纵横家须遇得贤明君王,方能施展才华。士为知己者死,扶儿以女儿身入朝堂,能为王兄效力,已是死而无憾。”

提及乌椤奚之名,迦月夫人的脸色一沉,眉眼间写满忧虑。

“扶儿,母亲比谁都希望你嫁个好人家,只是有几句话,母亲不得不告诉你——那公子奚心思琢磨不定,手段狠辣,虽屈居大晟之下,却绝非池中之物,如此人物,岂是寻常女子能相伴左右?母亲是过来人,此子绝非良人,母亲怕你陷得太深。”

“母亲此言差矣,大丈夫当谋天下,能嫁与王兄这样的人物,不知是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之事,如今王兄身边只有我一个女子,母亲应该替孩儿高兴才是。”

迦月夫人还想说什么,迦月扶却摆了摆手,“好了母亲,您要说的孩儿都明白。明日便是祀神仪式,今年不止南楚百官要参与,大晟来使亦全数出席,比往年都要隆重,孩儿须得好好准备,不给我南楚王室丢脸。”

迦月扶不再多言,找宫人反复核对祀神流程,迦月夫人见状,只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扶儿她还是不明白,不过,她已无能为力。

此时,翰麓阁内的晟使已收到出席祀神仪式的召令,数百位宫人涌入翰浩阁,手持礼器、祭服等物,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这个公子奚又在搞什么名堂,又是沐浴斋戒,又要身穿祭衣,还要学苗话。”

“是啊,他南楚的祀神礼,为何要我晟人出席?”

这几日,银狮军在翰浩阁内进进出出,晟使一个接一个地被带走,使者团内正是人心惶惶之际,乌椤奚却在这个时候来了这么一出,实在让人不明所以。

张赫同冯秉才道:“冯老怎么看,我们是去还是不去,这祀神仪式怕不是鸿门宴罢?”

冯秉才捋了捋胡须,面色凝重,“只怕来者不善,可徐阁老他们已经应邀出席,若我等不去……”

“诸位怕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公子奚如此盛情邀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去看了便是,那仪式流程我看过,这么大的阵势,说不定是要封赏我们呢。诸位别忘了,我等入楚本为推行汉制,第一日来便该给我们封官,只因使者里有人出了丑事才拖到现在。”

廖敏一番话听起来甚有道理,众人点点头,随声附和。

沈黛手持礼册坐在一旁,自打宫人将礼册送来她便在翻看,那些礼仪流程甚是复杂,并未提到封官一事。

不过,有一行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叱莲神使着神衣,手执蘼芜,燃于祭坛内,通神灵,降神旨……”

叱莲神使……

沈黛记起叱莲大典那日之事,想起那宛如百目的银衣,还有戴着银面具的男子。

当日祭祀台的官员邀请她参加的祀神仪式,想必就是在明日,因为神使一事没有后文,她便觉得此事不甚要紧,没放在心上。

如今看着礼册上这行苗文,沈黛反倒是捉摸不透了。

乌椤奚,你到底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