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好,既然没有人承认,卢司败,这三日内,诸使中若有知情者,皆可向你首告,或是去西宫找本公子陈情,我西宫宫门随时向诸位敞开。首告有功者,依功行赏。”
沈黛双腿几乎离座,乌椤奚一番话生生止住她的话头。
众人听之如蒙大赦,乐声又起,然宫宴气氛已天翻地覆,许多胆小者面色苍白,如吃断头饭。
宫宴结束后,芈司宫将众人安置在翰麓阁各处,此阁乃乌椤奚特设,有文卷琴瑟,高台讲坛,欲揽天下文人,供名士论道,以兴文风。
然晟使们居于雅室,各怀心思,少有人坐得住。
“早听说公子奚行事狠绝,方才那一遭啊,老子寿命都得少十年!”
想起银狮军那架势,旁边人连连点头,廖敏操着又尖又细的嗓音道:“是啊,谁承想来个楚国差点命都没了,这帮使臣自己行贿就算了,还平白无故连累我们!还有范秀才那帮人,方才在席上连个屁都不放,听说首告者论功行赏,朝会刚一结束全跑到司败大人那儿了,跑得比他娘偷男人都快!”
廖敏说话实在粗俗,冯秉才皱了皱眉,“此次入楚的使者多的是籍籍无名之辈,本就渴求功名,如此大好机会,加之公子奚有明君之风,南楚赏刑分明,不少人都想在楚国建一番功业,也算是人之常情。我等谨遵本分,洁身自好即可,切莫生事。”
说及“洁身自好”四字,冯秉才往沈黛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意有所指。
廖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沈黛在一旁默默收拾画具,眉目间笼着愁色。
他一双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每次看到宋清安的脸他便火冒三丈,堂堂男子汉生得一副女郎面相,不知羞耻,伤风败俗!这种人必定心思阴险,专爱勾搭人妇!
方才遇上那样的事,任谁都会心惊胆颤,这个小白脸还搁那装模作样收拾东西,装什么镇静呢,若是他擅用驿银一事被人知晓……
廖敏脸上闪过一瞬阴晦之色,细长的眼睛眯了眯,装作无事,继续与几个画师你一言我一语。
众人滔滔不绝,沈黛手上动作未停,将画具平平整整搁在桌案上,又将瓷碟规规整整摆放好,始终未参与其中。
旁人未察觉,她却认为,公子奚此举,还有一厉害之处。
晟使入楚本为推行晟国制度,汉化南楚,公子奚奖赏首告之人,令晟使们互相攻讦,无心本职之事,汉化之事泡汤,公子奚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此人心思诡谲,实在难以捉摸,必是不好相处之人。
再难她也要去。
待一应物件收拾好,沈黛从众人面前走过,往西宫方向去。
廖敏等人余光瞥向她离开的身影,嗤之以鼻,“你们看,我说什么来着,有些人表面看着没什么异样,实际早就坐不住了!”众人随声附和。
此时西宫内,卢司败向乌椤奚禀报晟使首告情况。晟使入楚前,不少人已经在打点关系,贿赂楚臣,多方走动,私相交结,入楚后又明里暗里窃取情报,甚至打探公子奚行迹,窃取朝政密文。
乌椤奚按兵不动,不即加罪,而是密令卢司败搜集其罪证,有多少人私相授受,在哪见,何时见,皆有人证物证,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时机成熟,一举而除之。
“公子放心,晟使把我南楚当成一块肥肉,欲分之而后快,我们岂会让他们得逞。此番广开首告门路,令其内耗,不用多少时日便可瓦解他们,这帮晟使自以为捡了肥差,殊不知已入公子彀中。”
乌椤奚点点头,复而交代一番,此时已有不少晟使在殿外求见,卢司败躬身告退。
文书卷宗堆满乌椤奚的桌案,他远远望向殿门方向,轻飘飘问道:“那位宋画师,这两日在做什么?”
“回公子,昨日她扮作寻常苗人混入市井,又贿赂驿馆驿丞,打探公子情报。”
乌椤奚端看手中文书,未言,薄唇勾起笑意。
罗察深深垂首,他深知此乃楚宫大忌,此前有不少朝廷重臣暗与楚宫宫人勾连,打探公子行踪,一朝事发,涉事人等皆被公子仗责,甚至有人被活活打死,行刑当日,公子还命楚臣一同观赏,不少人被吓得一病不起。
明学唯一幸存弟子沈黛,公子等此人已等了八年。
当初,公子几乎动用全部心腹,翻遍了每一寸楚地,甚至暗中入晟国寻找明学典籍残本及拓本,又命他们佩戴银狮军之物。
只交代一句:“不必刻意,但务必让卖主看到你们身上的银狮纹。”
一连数年,他们潜行于楚国地下坊市之中,遍寻典籍,从未停歇,遇险要关口,剖腹藏之,偷运回楚地。
晟国地下拓本,加之南楚遗本,百楹之高的阁楼,已堆放满架明学典籍。
公子奚无比珍视,阁中有专人负责打理,书吏每日清晨扫除尘灰,翻书通风,以保典籍之完好。
乌椤奚淡淡开口:“罗察,派人去蕊珠宫,让迦月公主来见我。”
“是。”
……
沈黛沿着宫廊往西宫方向去,今早入宫,目之所及尽是楚宫之华贵,图腾纹饰色彩斑斓,银器陈设精致靡丽,便想起同门曾谈及晟国皇宫,谓之“气势巍峨”、“金碧辉煌”、“比东海水晶宫有过之而无不及”云云,想来大底如楚宫这般。
然而,再华美的宫殿她也无心观赏。
过三道宫门,入西宫,此处宫殿内外不施彩绘,不设镂银,望之只觉庄严肃穆。
不少晟使已在殿门外等候召见,沈黛便排至队伍末尾,静候待召。
等了许久不见公子奚,却见殿门外远远走来一华衣女子,左右跟随银衣服侍女,身穿“呕欠嘎给希”,头戴银角冠,银冠上雕花刻叶,细如发丝,女子眉心一点红,额间凤鸟花钿栩栩如生,
迦月扶吩咐侍女:“你们二人小心拿好,此乃王兄重要之物,若是破了书角,仔细你们的皮!”
侍女们连声应诺,其中一人道:“公子奚诸事繁忙仍要抽空见公主,可见公主在公子心中的分量。”
“属你这妮子嘴甜,这几日晟使入宫人来人往,若再胡言乱语,小心我撕你的嘴!”
嗔笑声、银铃声由远及近传来,惊起几瓣落英,柔柔落在侍女手中书卷上。
三人从晟使身边款步走过,身上银饰在日泽下闪烁生光,令人睁不开眼。沈黛蹙了蹙眉,擦肩一瞬间,见女子手中书角微露,乃是“晟律疏议”四字。
晟律疏议?
是她明学典籍,《晟律疏议》!
面前九重宫殿仿佛一瞬坍塌,脑海中有一道声音,跨过千山万水,隔了十载光阴,在她耳边响起。
“阿黛,《朱子全书》中,朱子所言之‘继往圣,开来学’,此言何意?”
师兄们正翻卷查典整理律法篇目,尚未半个书架高的沈黛在书架间蹦蹦跳跳,被师兄一把拎回来,拿书敲了她脑袋,询问功课。
沈黛揉了揉头,不满撅起嘴,“师兄问不住我!此句意思是读书人当像师兄们一样,编汇古今之佳作,圣贤之遗篇,使圣贤之教流传后世,不致湮没。”
“答得不错,那,你当何为啊?”
“当明道正心,勤于笔耕,不辍于学!学师兄们一样,继往圣,开来学!”
旭光刺眼,堪堪将她从红楼书架间拖拽出来,律法文书与墨香之气登时烟消云散,沈黛大喊:“等一下!”
银狮军唰地上前拦住她去路:“大胆,此乃我南楚迦月公主!”
刀刃寒光刺目,沈黛稍稍恢复理智,倾尽全力压制声音的颤抖,“在下乃晟国使臣,惊扰公主殿下罪该万死,敢问公主,此书为何物?”
平白无故遭人质问,迦月扶面露不耐,见她晟使打扮,想来许是认出这些汉书,便随意应付道:“此乃藏书阁所藏之,明学典籍。”
“明学典籍”四字一出,不止沈黛滞愣在原地,周遭其他晟使也是议论纷纷。
杨娥一案后,明学二字几乎成为禁忌,士子们无人再敢提及,唯恐触犯禁忌招致祸端,谁承想南楚藏书阁内竟有明学之物。
迦月扶转身离去,沈黛心急如焚,双手下意识想扒开身前佩刀,被刀刃割开皮肉,“在下听闻奚公子鼓励两国做文士之交,不知我等可否进入藏书阁学习南楚典籍?”
“你这使者好生无礼,藏书阁乃我王兄私设,非诏令不得入,何况是你们这些晟国人!”
“好,那在下便求公子奚下诏!”
沈黛双手攥紧,在众人异样的注视下回至队伍末,血一路滴落在石阶上。
等待的每一分都异常难熬,眼见晟使们一个个从殿内走出,自己却始终待在原地。
“不见?为何不见?”
罗察道:“奚公子今日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不再见任何人,公子请回吧。”
说罢,便吩咐宫人重重关上了殿门,空荡荡的四方天地内,独留她孑然一身。
心潮如决堤,沈黛再也忍不住,跑至无人处。日光直射她双眸,两行清泪夺眶而出,脸上却是笑着的。
老师,师祖,师兄,师姐,阿黛终于找到了。
你们放心,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一定会将典籍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