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笼巍峨晟宫,亦沐城中楼阁街巷,叱莲大典余欢未眠,街巷声潮鼎沸。
姑墨河边,船翁撑篙篷舟上,一篙子打下树上栀子花瓣,朝河边细眉妇人吹了声口哨。花落入清溪,三五个华衣少女挎着竹篮,在河边放花灯,脖上颈饰“咕咚”掉入水中,荡碎满池倩影。
夜风卷起少女的嗔骂声,飘向河对岸,徐徐灌入室内,掀起画纸一角。沈黛拿铜玉蟾镇纸压住画纸边角,手中羊毫笔尖流转,墨色轻染谭笺纸。
一纸丹青毕,她将毫笔放于石英笔格上,轻拿起纸,吹干墨迹,纸上银狮瑞兽踏云,双目威严,栩栩如生。
此乃南楚王室银狮纹,清早她误入叱莲大典,匆匆回驿馆和驿丞换了些南楚足银,替冯老先生抓了药回来,便着手在城中打探消息。
她扮作寻常苗人,换上布衣荆钗,蹲在路边同几个老者闲聊,一边说叱莲大典盛况,一边骂晟军欺民,又谈及游神队高轿子上公子奚扮作的叱莲神,赞叹其气派非凡。楚民随她话头啧啧称赞,话里话外难掩敬仰之意。
沈黛压低声音道:“跟你们讲啊,我有一远方表亲在楚宫任职,听说最近晟国京城有银狮军在地下秘密活动,打探晟国情报,不知是真是假?怕不是要打仗罢?”
老翁手中纸钱散落,顷刻便被火舌吞没,“当真?好好好,要是打仗,老子第一个上,给我两个儿子报仇!”
提起战死的儿子,他眼泛泪花,沈黛连忙安慰几句:“老哥莫要激动,此事虽不说千真万确,但确实有人看见他们臂上统一的银狮祥云纹护腕,你们想啊,银狮军可是楚宫王室亲卫军,无令擅出?还是晟国京城?这与出征何异?”
“我觉得这个小兄弟说的有理,那护腕只银狮军独有,私坊庶民谁敢私铸?更何况,如今银狮军治军森严,只听公子奚一人差遣,此人更法令革旧弊推行新政,雷厉风行,手腕狠硬,我楚国这些年来国富民强,公子奚功不可没,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哪里肯屈居晟寇之下?”
“若这个消息属实,我们说不定很快就能把晟狗们赶出去了,想想就痛快!”
纸灰纷飞,火光映照着楚人愤慨的脸,见他们时而义愤填膺时而忧心忡忡,沈黛心里也有了底。
从楚人口中,她反复听到“乌椤奚”这个名字,不由疑窦丛生,又回驿馆给驿丞包了银子,只说贺他麟儿足月。驿城笑呵呵收了,一番嘘寒问暖,沈黛把话带出:“听闻楚宫由公子奚接待我等晟使,不知此公子喜恶为何,在下想提前向大人打听一二,以免到时失了规矩……”
驿丞登时看透她的心思,会心一笑,“在下明白,公子奚看重汉人文化,广纳天下贤才,此事人尽皆知,明日宫宴,若能得了他的青眼,封官进爵也是有可能的。宋公子是和其他使者一样,想为自己谋个好出路罢了。”
沈黛不置可否,驿丞上下打量她,见此人五分清瘦五分女相,摇了摇头。
“只是,公子奚深受文武百官敬畏,威震朝野,不好嬉娱,不茹荤腥,不近女色。宋公子是画师,不是本官看不起人,若想接近公子奚卖与楚王室,还差点真才实学呐。”
言下之意,沈黛的画师身份毫无用处。沈黛颔首谢过,表示自己的确才疏学浅。
“还有一事,本官需得提醒公子,使者团人才济济,多是翰林士子,世家出身,名儒大师之徒,他们比宋公子才名更大,出身更高,且据本官所知,不少早在入楚前已打点好门路。公子,需得做好心理准备。”
驿丞幸灾乐祸之言犹在耳畔,思绪如丝连,千丝万缕捻成一根明线,指向南楚公子乌椤奚。
沈黛猜测,南楚商人是假,刺罕之名是假,公子奚与银狮军是真。
窗外喧闹声不绝,南楚数年前经晟楚一战,国祚沦落,不过短短数年,目之所及皆是太平盛世景,公子奚治国之长可见一斑。
沈黛推断此人收集明学典籍,大约也是作治国之用。
只是还有一事不明,南楚虽说兵权被剥,疆域归入晟国版图,但国政两两独立,晟国对她明学赶尽杀绝,南楚却并未下此诏令。
此人一来私用兵力收集明学典籍,与情理不通;二来留下蛛丝马迹,并不隐藏表明身份的银狮护腕,非寻常之举;三来选自己为叱莲神使,有意?巧合?不明其缘由。
眼前迷雾重重,多思无益,还是待明晨便是,沈黛喟叹一声,将画纸收好,躺上床,一夜无话。
及清晨卯时初刻,沈黛从梦中惊觉,推开雕花窗,见驿馆内外人来人往,喧如市衢。
她连忙起身对镜正衣冠,将乌发用巾帻束起,髻顶插玉簪,穿一身沉香色旋褶,折裥束腰,悬挂香囊,脚踏皂靴。
南楚气候温润,只两日休整,已让她恢复红润气色,再用石黛将柳眉画得硬朗如剑,用傅粉掩去柔和脸廓,不消一会,菱花镜堪堪映出一个清俊少年郎。
车马舟楫催发,一百余人浩浩荡荡入宫,画师照例居于队伍最末,且无资格乘车船。
下楼时,廖敏正同冯老先生他们相聊甚欢,见沈黛走近,他神情怪异,不知对几个画师耳语了什么,那几人同时皱起眉头,朝她看过来。
冯老先生唤她过去,面色凝重,“宋贤弟,昨日你去了何处,为何有人说,你房间里出现许多银器珍果,你钱财从何而来?”
沈黛正要解释叱莲神使一事,引路官却在一旁催众人上路,冯秉才摆了摆手:“好了,本来晟使挪用驿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老夫虚长你们几岁,县丞大人才会托老夫照顾诸位画师。此事便罢,今日入楚宫,你我虽说不是什么高官显贵,可也代表着大晟国,万不可再做丢脸面之事!”
沈黛无奈,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惹到了这几位,尤其是那个廖画师,对女相男子简直恨之入骨。
她想不出原由,便作了罢,只说谨遵长者教诲,随队伍离开驿馆。
还未至宫门,只听金鼓声势震天,门尹立于宫门前引路,众人从东正门入宫,穿宫门,见朝阳照高台,碎金般织进巍峨宫殿,瑞气千条绕殿梁。
楚官用汉话高声道:“楚王、太子身体抱恙,今日朝会,由公子奚代行接见之礼!”
沈黛位在殿外,遥遥望见公子奚坐于殿内正中,身上不再着苗制银衣,而是玄色双摆衮龙袍,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腰佩玉革带。
此为晟国皇子、世子服制,掩去了他身上的昳丽气,只觉华贵冷峻,令人莫敢直视。
公子奚之下,楚官依品级序立,听闻楚相闭门不出多年,这次朝会众人亦不得见,楚相之职由左尹、右尹二人代为掌管,余下楚官也大多是三十岁上下的年轻面孔。
南楚崇巫,承平三十三年始沿用晟国礼乐制,乐工次第入宫,楚官唱赞:“一拜,奏《飞龙引之曲》!”
“二拜,奏《风云会之曲》……”
五奏五拜,礼毕,使团首官徐御章徐阁老和向乌椤奚递交使者文书。偌大的尉弥宫,桌摆八路膳食,共二十四桌一百六十八席。
中和韶乐金声玉振,公子奚于宝座坐定,左右两边为王室宗亲,东西向为晟使。
徐阁老为首的几位晟使致词,传达晟国帝意,感念乌椤奚尽地主之谊,乌椤奚道了声“平身”,向诸使举觞:“尔等跋涉千里来我南楚,传晟帝恩泽,修两国之好,本公子当以国宾之礼待之,与大晟国一道,共谋太平之愿景。”
隔着数丈,沈黛听得不全,然有几个词眼过于敏感,让她心里隐约生出不安来。
南楚虽保留王室,国政暂时独立,但已属大晟领土,公子奚这番话,似是国君之言。
不止她一人听出不妥,周遭许多晟使都在低声私语,徐御章不疾不徐应道:“我等感念奚公子之胸襟,陛下派我等入楚地,助楚王治楚,推行汉制,实乃我等荣幸。”
金铁声由缓转急,宗亲席上诸人察觉出不对劲,迅速放下倒酒的手,晟使们同样低头看桌面,头缩得如鹌鹑,尉弥宫一时落针可闻。
殿中诸人只觉异常煎熬,乌椤奚笑了一声,打破沉默,“徐阁老所言极是,本公子与晟帝不谋而合,修政令之得失,会天下之英才,谋千秋之大业,当为君主三大乐事。诸位才华横溢,我南楚又向来以招贤纳士为先务,当妥善安置诸位。”
“执笔立言者,我南楚有朝笏相印;工于律法者,我南楚有高堂明镜;善农治民者,我南楚有广地千里;六艺高绝者,我南楚有文阁内廷。乌椤奚代楚王向诸君承诺,凡有才之士,我南楚必不吝爵禄。”
不卑不亢,礼数周全,公子奚一饮而尽,在座诸人亦长吐一口气,晟使齐齐站起,一同高声道:“谢奚公子。”
谢声久久回响,一觞饮毕,乌椤奚搁下羽觞杯,杯中酒水晃荡,映出他冷眸中的诡谲之色。
曲终,乐声止。
“然,晟使里个中奸佞,以金帛之物贿赂楚臣,与楚宫中人私相授受,触犯楚律,来人——”
冷音方落,满堂铁甲攒动,数十个身穿银狮甲的士兵上前,将几个晟使扭押出宫。
被押走的晟使高喊冤枉,声音满是凄厉,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面如死灰。
徐阁老为首的几位晟国高官腾地站起身,向乌椤奚讨要说法,乌椤奚抬手:“卢司败,你来解释此事。”
“是。”司败大人起身,朝几位晟官行礼,“回诸位大人,这二十余人卖官鬻爵皆有罪证,当按楚律处置,若大人们有任何疑议,可以向本官申诉,也可旁听审案全程。”
晟官们闭了言,那二十几人里,确实有人与楚官来往,他们很多人都亲眼瞧见过。
此事是晟国理亏,还未扎稳脚跟便想分一杯羹,如今事情败露,也只好任人宰割。
见众人没了言语,乌椤奚缓步走下宝座,步于桌席间,每走一步,晟使们心头便陡跳一下。
“凡有买官鬻爵,亦或是私下传授消息者,只要现在承认,本公子承诺从轻处置,若是隐罪不报,事后由本公子查出……”
剩下半句未言,众使早已是心乱如麻,眼前满桌玉盘佳肴成了石粒瓦莼。
沈黛心头狂跳,猛然想起自己贿赂驿丞打探公子奚消息一事,手心发汗,抬头,霍然撞进那道冷岑目光。
四目相对,如火苗刺啦一声撞上冰面。
玄衣男子目光如炬,又好似一汪黑沉漩涡,欲把人拖拽进去,搅得粉身碎骨。
身体如沉冰窖,沈黛后背冒出涔涔冷汗,双腿不由自主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