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素袖下,她的一双纤手悄然捏紧,攥得掌心又痒又热。
薛泫盈将两目收回,落在地上纷杂的树影之间。不觉间已是红唇嗫嚅,两耳灼烫,吐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此刻她脑中,全然是昨夜的一场极虚幻梦,男体女身如情蛇般难分,蛇信子所吐泌的粘湿几乎将她的后脊也一并打湿。
沉默之间,何吕氏倏忽笑道:“应二郎不知,李薛娘子最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她呀,愿说上几句话的也只剩酿酒、活计云云,若说别的,便要犯难了。”
待她说罢,应无相眼中忽冷,唇下却泛出几分笑色,并不搭她这一茬,遂又只身登上马车,阔掌撑着帘布,朝马下二人睇去。
何吕氏粲然一笑,忙提了裙衫,露一双穿着蕉叶纹绣鞋的娇足。
她是个做惯了粗活的妇人,平日里过得紧凑,便是连坐辆驴车也要扣扣算算,何曾登过这等马车。
何吕氏生疏地提了几分力,却免不了几分踉跄,只得讪讪地朝着应无相觑去。
只见那应二郎形同瞧不见她似的,兀自歇目不语,坐得端挺。
待何吕氏入了马车,他方睁眼去瞧车下,徐徐淡声:“李薛娘子,小心。”
说罢,应无相竟伸出厚掌,躬下身脊,用掌心替她捋平轿厢内被何吕氏踩乱了的布毯。
何吕氏遽然一怔,两眼顿时聚向车下的小娘子——她仍恭恭顺顺地立着,薄肩细腰,便是做了许多年农活,也不见粗笨,倒反添了股楚楚可怜之质。
何吕氏心中一堵,顿觉有几分不快与闷意。
她仍笑着,却平增些许僵硬:“应二郎惯来体恤,这布毯,我方才还未曾留意。”
三人俱是坐齐了,轿中气氛却是愈发诡异。
只见应无相端坐正中,薛泫盈、何吕氏分坐两侧,一个低头不语,一个却笑色满面、频频谈声。
何吕氏是土生土长在河州村的娘子,一旦谈起周遭的新鲜事儿,便难能再停下来。自谁家生了个畸胎,到谁家小娘子的爹妈不做人,将闺女嫁与老倌以谋财云云,听得薛泫盈微瞪圆目,很是惊奇。
她正听得入神,袖下的左手却猛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擒握住。
薛泫盈顿时一怔,引得何吕氏也是一愣:“李薛娘子,这是怎么了?”
是应无相。
他竟当着何吕氏的面,同她行此等悖逆之事。
薛泫盈的后脊绷得极直极僵,在何吕氏的注视之下,她亦是不敢朝应无相递去半分眼色,惟有迟钝地张口辩解:“许是、许是今日活计做得多了些,方才马车颠荡,有些不适罢了……”
待她话音落罢,何吕氏笑道:“可不是,我往常也是腰疼,好些日子直不起身呢,后来呀我听闻……”
何吕氏仿佛寻着了话茬,再又滔滔不绝地开了口。
后头的话,薛泫盈是半分也难能入耳了。
擒握住她的那只手,竟悄然勾起小指,在她的掌心处圈画。
应无相的指尖犹同施了法一般,划过之地,痒麻难忍。
她朝应无相窥去,只见他一派闲适,犹如置身事外、百般无辜一般,眉目更是松展安然。
何吕氏说到兴起,不时漏出几声笑来:“这事儿我和村口的几位婶子也说过,她们都说我办事儿麻利,是许多小娘子及不上的,李薛娘子你说是不是?”
薛泫盈一顿,刚要开口答是,只察觉那掌心猛然侵袭向上,竟探入她衣袖,握住了她一截细白的小臂。
一个“是”字,刚转到口中,便被应无相击得粉碎。
何吕氏见她支支吾吾,两耳通红,只当她是腰疼难忍,不愿自讨没趣,遂又含情带怯地朝着应无相望去:“这些话,我说了倒像自夸似的,应二郎听得可烦了没有?”
她问罢,应无相便将目光一转,不咸不淡地落到何吕氏面上,吐句清晰:“何吕娘子,你方才说什么?”
何吕氏面色一僵,半晌愣着,强笑道:“并没什么……我险些忘了,应二郎日日劳累,想来最是想要静心养性的。”
说罢,她颇觉处境尴尬,便挑帘朝外一望:“河州村已是到了,便不劳车夫送进去,我便在这处同二郎、娘子告辞了。”
何吕氏下了马车,还不忘朝车内薛泫盈道:“李薛娘子今日莫觉着孤身一人,明儿我便寻时候,同蓉儿一道搬过来,同娘子做个伴儿。”
说罢,方才施施然去了。
这厢何吕氏刚去,马蹄急起,将轿厢猛然一晃。
薛泫盈恍然抬脸,只见应无相同她不过咫尺距离,两人呼吸相缠,灼热互撒。
她心中难以遏制地传出巨响。
应无相将掌心自她袖中抽回,指腹同她颈下的一缕青丝相勾,卷起又散,任一抹乌黑漫入她颈下胸前。
他的右臂将薛泫盈圈揽其中,低声相贴:“好盈娘,莫不是觉得,某对那何吕氏真有非分之想?”
这句话传入薛泫盈耳中,却并不动听。
她唇角一扯,难得地露出几分讥色来,十分生动:“应二郎。”
唤过他这一声,薛泫盈便撑起身,颇坚决地同他撤出些许距离。
“如若二郎知晓同何吕氏并无结果,不若早早表态,同何吕氏做个了断,也好让何吕娘子不付真心、及时脱身。”她说得极缓,“二郎在我这儿同何吕氏有所区分,在何吕娘子那儿却又不乏关怀挂念,谁又摸得清二郎心中所想?”
应无相定定地凝着她,刚要开口,又被薛泫盈出声拦下。
“莫说我与应二郎,应二郎与我皆是孤家寡人,便是受些暗伤、吃些哑亏,也使得用一句‘吃亏是福’来自我宽慰。可何吕娘子尚且带着一位身娇体弱的女儿,她若受罪,难免牵连孩子。”
她说罢,方才对望回去:“应二郎,你既有入佛拜教之心,合该存有慈悲悯意,不该如此将真心戏弄,折损福报。”
这些话听来是难得的硬气。
待自己说罢,薛泫盈心中颇为松快。
她朝应无相觑去,只见应无相笑色寡淡,两目深幽:“什么真心?李薛娘子是说那贪慕钱财、求一寄身之所的真心吗?”
此话落定,薛泫盈一怔。
“何家郎为何吕娘子母女二人入狱,将受断头之罪。未死之际,何吕娘子便盘算他家,求的并非真心,而是家中田亩几何、积财几许,后有蓉姐儿跟着,前有杀人掠财的夫婿,于谁家而言,皆是不易之事。”
应无相低脸觑去,细细整平衣衫:“某曾向李薛娘子说过,某孤身多载,与盈娘相伴,求的不过是真情相托。”
他再抬起脸来时,两目中已隐隐流现几分凄怜,无端令人心中一触。
“盈娘,你深知我所求什么,却将我推向一处并无真心、十分算计的冰坑中,何曾想过我的感受?何曾想过我的难言之处?
何吕娘子是女子、母亲,以孩儿、生计作理由,最是合理合情;可我呢?盈娘,我并无理由借口,我只求在你左右,做个小物件儿也好,变作你那院里池中的游鱼也罢。”
应无相隐隐颤声,竟堂而皇之地接道:“盈娘,便是你将我囚禁于一处,锁在铁笼高地,我也甘愿。”
待他说罢,薛泫盈心中如暴雨过境,淋湿了大片她曾建设好的泥墙薄土。
她该说些什么?
马车缓缓停下,四遭再度归于静谧,惟剩下二人深重、急促的呼吸之音。
“应二郎、李薛娘子,到了。”
车夫一声高唤,将这一处寂静扯破。
薛泫盈的脑中才又添回几分理智,她猛然撤身,仓皇地奔下马车,一记回头也未曾施予。
蟾光寂寂,打亮了归家之路。
恍惚中,薛泫盈抬起手背,缓缓贴上侧颊,是惊人的烫。
“我只求在你左右,做个小物件儿也好,变作你那院里池中的游鱼也罢。”
“盈娘,便是你将我囚禁于一处,锁在铁笼高地,我也甘愿。”
那些堪称悖逆之辞,此刻犹同魔音刻耳,在她的榻侧盘旋、蹿留。
夜雨敲窗,薛泫盈披衣起榻,目光触及那门旁的象骨油伞,不由又是一怔。
待她撑伞步出门扉时,夜风挟雨而起,湿了眉睫。
方池之中,只见游鱼欢快、绯红掠动。
薛泫盈提灯,孤身立在池前,极瘦的一抹影被斜印在地。
她心中难免短叹。
即便是应无相甘愿做她池中游鱼,命数也不会使得他仅做池中之物。
她深深省得,游鱼于日后必将蜕为蛇蟒、一跃千里。
而她呢?她参透了应无相的命数,自己的命数又将安放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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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薛泫盈便被院内的喧闹声吵醒。
待她洗漱过罢,便见着何吕氏撑着一把油伞站在院里,正支使着脚夫:“那箱子是蓉姐儿的药,得先放屋檐下头,省得让雨给淋湿了,待李薛娘子醒过来再……”
何吕氏一回头,正瞧见薛泫盈站在房前,朦朦胧胧地观望着院内动静。
“哎,李薛娘子,你这是醒来啦?”何吕氏笑吟吟地凑过来,“未曾吵着你吧?我特地吩咐这脚夫,让他动静小点儿呢。”
那脚夫听了一愣,嘴角一撇,却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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