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燕家郎君

男子并未领她入内,只抬手朝内一指:“过了正厅,左拐便能见着一面盛春宝相图屏风,于屏风后的院子中候着便是,自有人来接待娘子。”

说罢,男子亦不多做停留,见着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便挑帘而上,扬长而去。

薛泫盈一时怔在原处,唯有拾抱起数坛子酒,颇缓慢费力地朝内走去。

只见食肆内部不比寻常摆设,多列花坛盆景,池水嵌于廊下正中,睡莲清幽,藤蔓攀附缠绕亭柱,颇具一股雅静之趣。

因她到的尚早,并非用膳的时辰,并见不着多少来客,唯几位洒扫捯饬的小厮。

见有来人,小厮俱是不咸不淡地朝着薛泫盈看去,遂又面色如常地挪开视线。

待她瞧见那扇宝相屏风后,方才见得其中真面目:后院辟得一处天井,石壁之上俱是涂绘花鸟图画,活水引池,可见浮花流荡、绯红点点。

几处石桌小座,几架新花熟果,颇为空灵别致。

薛泫盈抱着怀中数坛清酒,低眼便瞧见自个儿的一袭粗布衣裙,只一根木钗缀饰素髻。

此时立身于这等瑶台胜境之间,她更像位异客。

她正兀自遗神在这等胜景之际时,一阵嘈杂传入耳畔,赫然是一男一女的交谈之音。

薛泫盈循着声望去,只见池潭旁正伫着两人——女子碧裙秀致,乌发墨鬓之间点点珠翠,颇具贵气;男子窄袖劲装,清瘦高挺,轮廓极深,一双茶褐眼珠之间稚气未脱,凛然桀骜、丰姿隽爽。

镇上多得是安居本地的百姓,至多衣服颜色鲜亮些,哪曾用过这般看着便万分名贵的料子绸缎?

薛泫盈心中止不住新鲜好奇。

女子神情隐隐显出几分赧然,一张俏脸儿红透,却是不敢抬起头来同男子对看;男子半低着面容,薛泫盈定睛瞧着,却看不清那人是何种神态。

想来是哪对有情眷侣,于此私话谈叙。

她方才将二人关系擅自理了个清楚,便见女子恼红了脸,红唇一努,愤声道:“燕小五,你若再避着我,我就教珠娘再不理你了!”

说罢,那名唤燕小五的郎君面上噙笑,咧嘴道:“你有本事使唤得动珠娘,便使唤着呗,我有的是法子教她理我,可我实实在在不想瞧见你这烦人精。”

话音落定,燕光识拧过身,背朝她而去。

薛泫盈下意识退却半步。

意料之外的,那女子竟然两三步追赶上去,弯身便一手抓起池潭边的一片湿泥,毫无顾忌地朝燕光识掷去,急声道:“我不准你走!”

不过须臾,局面变换之快,一时令薛泫盈措手不及,唯有连连退着步子,不敢吱声。

燕光识一回眼,便觑见自个儿的袍衫上已污了大片,登时面色一沉,“嘿”一声。

他颀身一回,赶着几步颇急的步子,朝着女子追去,张口便骂:“岳小二,你个腌臜猪婆,哪点像个小娘子?你若再扔,我将你的蟹粉酥全拿去喂后院那些猫狗牲畜!”

两人眼见着便要起了争执,那岳姓女子见燕光识追来,竟起了玩性,转身便急步朝另一头奔去——

尚未奔出五步,便倏然摔跌在地,碧裙没进泥泞中,污了大片,更遑论那双鞋袜,俱是污不可看。

燕光识当即便笑色一显,修臂一扬,直直地指向她去,朗声:“你可听过‘自作孽不可活’这句?今日只是个跟头,明日你再放肆,且不知是什么呢!”

女子见他连半点儿搀扶的意思都未曾有过,一时情急万分,两颊羞愤得红了个透,竟犹同孩提一般,张嘴嚷嚷:“周婶婶!周婶婶!”

听得‘周婶婶’三字,燕光识长眉一凝,蹙眉低喝:“岳素水,你是沾了什么疯病么?”

说罢,燕光识压声:“别叫了、别叫了!”

然而不过转眼间的功夫,便见一丰腴的中年妇人挑起珠帘,步态款款地自帘后探出,温着声:“岳三娘大清早的便嚷嚷,莫不是来我店中充做百灵鸟儿来了。”

见着周氏一派柔和宽宥之相,燕光识却是心虚地退却一旁。

周氏见着瘫坐在地,万分狼狈的岳素水,登时面色便微微一变,低声吩咐一旁小厮:“去二楼取件外袍来,给岳娘子先行遮遮鞋袜。”

话音落定,她便回过身,正对向燕光识,极正色地:“识哥儿,相同的话,老奴已向你说过许多次,岳娘子是位姑娘,往后是要出阁为新妇的娘子,经不得你同她肆无忌惮,坏人名声。”

听了这话,那岳素水既不反驳,也不认同,只闷着声,红着眼圈,仿若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燕光识本想指岳素水辩驳,一瞧她竟是这幅模样,登时便声调一扬,两眉纠起:“暧,岳素水,我说做人得有良心吧?你且跟周婶说说,你这鞋袜是如何脏的?”

待他问罢,周氏连同燕光识的两双眼俱是附在了岳素水身上。

后者闷着头,支支吾吾道:“是…是五哥哥同我玩闹,推了我,才教我鞋袜湿了。”

话音甫落,站在屏风之后的薛泫盈将脖颈微微一垂,眼风低下一截。

不出她所料,燕光识听了这话,如同被点着的炮仗一般,登时便炸得轰响:“你说是我推的?你且再说一次,到底是你害人不成反害己,还是我燕光识蓄意所为?”

他一番话问得颇为愤懑。

岳素水听了这席话,却无端端生出几分底气,振振有词:“五哥哥,我一介女子,何故拿自个儿的清誉开玩笑?纵然是要陷害你,我又何必喊周婶婶来呢?分明是你此刻做贼心虚,想推诿于我吧!”

此话甫出,薛泫盈便隔着一道绣屏,定定瞧着那位燕氏郎君。

绣屏相隔之下,她只瞧见那抹修挺的身姿后倒了数步,继而扬起手臂,朝着瘫坐在地的女子指去,伸指点了数下,口中念着:“岳素水,你、你……”

“你来说!”

薛泫盈正兀自出神分辨着,却只见燕光识倏然将手臂指向那扇屏风。

她心中猛然一惊。

本以为自个儿藏身屏后,未曾教人瞧见,不曾想竟早就漏了踪迹。

薛泫盈心中狂跳,万分心虚。

那周氏与岳素水更是未曾料及屏风后竟还有着旁人。

“你在屏风后已站了一刻钟之久,听了泰半的风声,此时为小爷我辩证一番清白,亦不算过分吧?”燕光识将两臂一抱,朝绣屏后的薛泫盈睇去。

她自知此时若是再藏,便颇显着不够灵光了。

岳素水死死盯着绣屏后的一抹瘦影,面色隐隐显出几分煞白。

话音甫落,只见薛泫盈将身子折低了几分,缓缓步出绣屏。她的几缕乌发垂散侧颊,木钗上头的玉兰花样正对着燕光识,两眼隐含怯色。

燕光识倒未曾料及,偷听墙角的竟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他耷眼去瞧,只见面前女子楚腰窈窕、雪肤乌发,虽比不得京中诸多世家贵女的艳丽坦然,却别有一段清丽惹怜的韵味堆身。

薛泫盈觑着面前三人,见三人俱是一动不动地瞧过来,一时心中惶恐,忙又躬低几分身子,急声:“郎君、两位娘子安好,某是孟西村的李薛氏,并非有意窃听,只是受何吕娘子介绍,前往此处试酒的。”

话音落定,院内仍未冒出声响。

薛泫盈心中很是慌乱,雪颈深深埋下,弱声道:“还请莫怪、莫怪……”

“并没旁的,我就是要问问你,你既听了大半会儿了,那定然瞧见这位娘子是如何栽赃陷害于我的。”燕光识定定地瞧着她,“你尽管言明,务必说得清清楚楚,省得这腌臜婆又反咬一口。”

听及腌臜婆三字,周氏双眉蹙起,别过脸去,训声:“识哥儿,不得口出不逊。”

那燕光识虽瞧着纨绔桀骜,却是极为尊护面前的妇人周氏。?

听得此言,他便将双唇一抿,缄口不言了。

薛泫盈并不是不愿做这位证人。

无论如何说,她也是亲眼瞧见这位岳氏小娘子是如何自害后,又栽赃给燕光识的。

只是如同周氏所说,女子清誉是最为重要的。

若是她指证说明,这岳素水确是做了害人不成反害己、自作孽不可活的蠢事后,再被旁人听去,乱嚼舌根,岂非祸害了女子余生?

念及此处,薛泫盈不由低下脸来,绞着手中帕子,不敢吱声。

燕光识见她这幅模样,通身的急躁脾气冒出刺儿来,促声:“你扭捏什么?又不是教你说什么苟且之事,不过是让你将瞧见的全说出来,便给你难住了?”

薛泫盈被他的这番话激得两耳通红,嘴唇翕动着,不由朝着岳素水瞧去。

只见后者两眼泛红,已蒙了几分泪雾。她抬眼又见薛泫盈朝自己看过来,心中更是羞辱万分,不由扬着声,隐含几分哭腔:

“好了,是我自作孽不可活,是我害人不成反害己好了吧!你们都欺负我,非要给我难堪,燕小五,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说罢,豆大的泪珠自岳素水颊上擦过,继而她披着外袍,倏然间抽起身,疾步朝二楼奔去,头也不曾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