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王二才缓缓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应声道:“好嘞,李薛娘子且坐稳了。”
一路上,王二都不敢同她搭话。
一来,他摸不准这位李家媳妇儿到底是个什么心绪;二来,李家大郎被定斩之事,此时已在孟西村传了个遍,他可不敢贸然去碰薛泫盈的霉头。
薛泫盈下车时,自荷包中要取银钱,王二忙摆手,“娘子无需客气,往日李大郎也没少乘我的车,这回权当我……照顾娘子了。”
话音落定,几文铜钱登时被搁在了车后横杆上。薛泫盈仍是柔和恬淡地笑着,口吻却是坚定了许多:“李大郎是李大郎,我是我,王二郎的心意,待会我自告予官人的。”
说罢,薛泫盈径直拧过身去,兀自走着,也未曾再回脸瞧王二的神色。
门子知晓她夫婿已被定了大罪,且是应无相的近邻,因而未曾出声阻拦,反倒替她指了路:“应二郎在风雅台后的头一座庭院,李大郎被押在内门最深,娘子直走便是。”
薛泫盈颔首道谢,径往内门深处去,看守死囚的衙役曾在堂上同她见过,在审过那纸函件后,便引她向内牢深处行进着。
牢内四堵灰沉沉的墙体合围着,愈往深走,愈嗅得出那股夹杂着锈气的潮湿味儿,缠绕在心头,无端压下一片阴翳。
概因李昌松是新犯,被安排在了最里间。
纵然薛泫盈对李昌松无情无爱、愤恨有余,可待她隔着一道铁栏觑见他时,仍是心头猛然一跳,恍了心神。
李昌松身上的伤并未见痊愈之势,面颊高高肿起,混着面上油垢,已模糊了原本俊秀的眉眼轮廓;两肩更是沉沉地垮了下去,佝着腰身,倚靠着铁栏而坐。
当他瞥眼瞧见薛泫盈时,不由眼皮一跳。
薛泫盈怔怔地顿在原地,距李昌松不过两步之遥。
衙役退去前,留了一句:“限娘子一炷香,有什么话须得尽快吩咐。”
脚步声散尽后,余留下的便仅剩无边的沉寂。薛泫盈张了张嘴,可在目光触及李昌松那张近乎非人的面孔后,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李昌松死死地盯着她,猛然间站起身来,惊得薛泫盈倏然撤后了一步,心头狂跳。
只见李昌松擒握着铁栏,嘴唇翻着泛白的皮,猩红的血丝密密麻麻铺在眼底:“娘子、娘子,帮帮我、帮帮我……”
李昌松兀自念叨着,声音嘶哑,“你去借些银钱,替我去县令面前递些好酒好礼,说说好话……届时我若被放出来了,定然再也不赌了,我好好的在家守着你,绝不再乱跑贪乐。”
话音甫定,薛泫盈将目光一耷,未曾直看李昌松的双眼,心中愈发沉了下去。
他还在推她出去挡事儿。
嫁予李昌松这些年,他从未替自个儿挡过什么风雨,亦不曾在她淋过风雨后问她痛不痛、累不累?唯有将她视作一件随意挪用的物什,令她各处奔波着,兀自经受种种酸苦。
薛泫盈的嘴角极生硬地一扯,僵声唤道:“大郎。”
听及‘大郎’二字,李昌松的目光陡然一抬,忙不迭地“哎”了一声,两眼充着满而将溢的期冀。
“你我成亲三载,今日我特来讨一纸和离书,容大郎准允。”
说罢,薛泫盈抬起眼来,直直对上面前那道陡然间褪变为震惊、痛恨的目光。
顿时,李昌松的声音极度颤着:“薛泫盈,你说什么?”
他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下一刻,李昌松扬起了脸,遽然干笑了起来。继而他抬起手臂,指着薛泫盈的鼻尖儿,嘶声力竭地痛骂着。
“你敢问我讨和离?你怎么不想想,是谁将你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继父手里买了回来?我娘在你我成亲后,哪日不曾打听你胞妹的下落?
我爹尽管好偷,可曾短过家里的吃喝?我深知你不孕,且还留着你!桩桩件件,李家拖欠你了?”
李昌松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张脸彻底扭曲起来,难以遏制地粗喘着。
牢房内的窄窗高悬,日光几近刺透薛泫盈的瘦躯,她身形顿时一晃,一张小脸煞白起来。
瞧见薛泫盈这副模样,李昌松便自诩自个儿又将她狠狠攥在手心里了。
可下一刻,薛泫盈却开了口:
“大郎,你说得桩桩件件并无错处。只是我要说,当年李家是耗了一两白银买回了我,可之后父亲屡屡偷摸拐骗,我赔付旁人的银钱亦不止一两白银;
母亲良善宽厚,知晓我不孕,却仍敬重疼护着我,如今她去了,我心中比谁都痛。可你并非母亲那样的善人,日日打骂,任意泄愤、羞辱,甚至要将我推上旁人的床笫,去替你那日日塞责轻率的父亲求恩典。
大郎,这些我不说,难道你便以为我不清楚吗?这三载,我伺候你与父亲尽心尽力,日日酿酒兜售,闲时甚至去镇上替人洗衣做饭,平白受过多少委屈?
我不说,这些委屈难道在你眼中便不曾有过吗?”
薛泫盈说得身脊直哆嗦,牙关轻颤着,难能自已。
李昌松未曾料到这个平日里受惯欺负、闷声不响的小媳妇儿,此时犹同长出两道尖牙来,硬生生将他的自尊划了个颇大的口子,将他的不堪、鄙陋全摊在了眼前。
她定定地瞧着李昌松,颤声:“此时你已是戴罪之身,你我和离后,我必还念着往日情分,替你立碑辟坟。”
这句话落定。李昌松陡然间逼视着薛泫盈,尖声笑了起来。
薛泫盈怔怔地抬起脸来瞧他,却只见李昌松猛然朝她面上啐了一口,薛泫盈只觉侧颊一湿,心中大震。
“薛泫盈,你这手算盘打得实在是浅薄不堪!你我和离后,你立不立碑、辟不辟坟都在理;可若你我不和离。你便是寡妇,我纵然戴罪,却也是你的亡夫,你也是李薛氏!
届时,你若敢不立碑辟坟,我看十里之地内外,谁敢再娶你为新妇?”
李昌松拧笑着,直直盯住她,一字一顿:“想和离?没门儿。”
高墙外,一团厚云短暂地蔽住了日头,牢内一暗,薛泫盈直觉自个儿眼前亦是一昏。
她愣愣地抬起手来,正要擦拭面上的黏湿。下一刻,一方细软的帕子已然先一步垫上了她的侧颊——
应无相立在她身后,长身挺立、玉面冷峻,此时神情正显出异常的专注。
他将目光定在她的侧颊,用那只曾握过无数阔刀的右手,替她细细拭去腌臜。
薛泫盈不由一时怔在原处,喉间犹同哽住了万般话,一个字儿也蹦不出口。
“你今日来,怎么不同我说一声?盈娘。”应无相将脖颈微微低下,距她右耳不过三寸之距,瞧来是异常亲密的姿势。
李昌松倏然瞪圆了双目,两肩颤起来,磕磕绊绊地说道:“果真、果真…好啊,薛泫盈,好!好!你同你胞妹一样。真是个万人可夫的……”
“娼妓”二字还未脱口,一道冷恻如锋的目光俨然朝李昌松扎去,刺得他喉间一涩,余下两个字唯有被死死地堵了回去。
应无相说了什么,薛泫盈全然没听清。
此时,她耳边久久回荡着李昌松的那句‘我纵然戴罪,却也是你的亡夫,你也是李薛氏’。
尽管李昌松身在内牢,薛泫盈却直觉自个儿才是被枷锁镣铐束缚着的囚徒。她将永生永世摘不净有关李昌松的印迹,抹不去她在李家历经过的种种不堪。
衙役闻声而来,还未摸准情况,便听应无相令声:“将薛娘子带去风雅台后头,好生歇息一番,我同李大郎有些话需交代。”
应无相虽为刽子手,按理说列属贱民,可衙门上上下下,连着孙县令皆是敬着的。
原因诸多:一来,自然是应无相技艺如神,刀快如影,百年罕见,久受屠夫猎户之辈的崇敬;二来,应家一族世代皆事刽子手一职,祖宗甚至亲自监斩过亲王国公,乃是通天的富裕。
此时应无相的话音一落,那衙役便忙不迭地虚搀着薛泫盈朝外走去,一面低下脸来询她:“李薛娘子可有哪儿不适?”
薛泫盈兀自迟钝地朝前走着,接近转角时,方才木然地将脸回了过去,觑向牢房的最深里处。
只见应无相面上仍是不咸不淡地笑着,继而俯下一截身子,在李昌松耳旁说了些什么。
随后,李昌松登时面如死灰地朝后倒了两步,猛烈地摇晃着面前的铁栏。
薛泫盈索性别过了脸,不再去瞧有关李昌松的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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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台系当地衙门特设的供奉神佛之处,正对着戏台子,偶逢节庆便请人唱戏,旨寓护佑当地一方平安。
应无相身为刽子手,本无居所、办公地可言,但应孙县令的话,仍是将原刽子手应缙的风雅居留予了应无相。
衙役将她遣送至门前,便作揖礼道:“前头是应二郎的私院,某不便入内前往,且暂将李薛娘子送到此处。”
说罢,那衙役三步两回头地走远了。
薛泫盈怔在远处,手中仍揪着应无相留下的那方软帕,一瞧便知是顶好的用料与绣工,并非是她这等村妇能接触得到的。
可……连衙役一介男子都不便入内,她一个已嫁他人的妇人如何能进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