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是谁?”裴阙音高声道,努力让自己不露怯。
一瞬间,她想起了前世也是大病初愈,她来香积寺透气,在此遇见了沈安泽。若是与前世相同,前面那人应是……
“裴二妹妹?”林巍庭从转角走出。
裴阙音懵神看着前头。
梅坞之中,一身玄袍的青年从外头进来,抖落身上沾染上的梅花。
怀明大师摇摇头,道,“真是糟蹋我这梅了,每次你来一趟,不知有多少花落在你衣袖,又要有多少花被抖落尘泥。”
“化作春泥更护花,大师连这句古话也忘了?”玄袍青年正是躲入梅坞的沈安泽。
怀明大师笑得莫测,“若是落在其余人身上,也不过是世间走上一遭,落在你身上,可真是凡俗嗔痴一概沾染了个遍。”
沈安泽知道怀明又是在说自己心思深沉,也不去驳,径直走上棋盘前,取了枚黑子,往局里一方,精巧连环的棋阵不礼貌地当场被破。
怀明大师凑上来看,沈安泽笑道,“算是谢你借梅之谊。”
沈安泽下得妙绝,怀明琢磨许久才彻底看透,反应过来沈安泽说了什么,摆摆手,“我岂是那等小气之人,你只管照先前所说把颂我香积寺的赋写好誊来就是,何必用这虚礼哄我。”
沈安泽看着“不小气”的老僧急匆匆记着棋谱,摇摇头,谁叫他有求于人呢。
怀明记好棋谱,叫来徒弟收拾棋局,想起今日来寺中的另一位香客,于是问道,“你千问万求得来的梅,也不去告知一声是谁所赠?”
沈安泽一听此话,唇角先是微勾,又用手遮掩,而后实在无法掩饰,爽朗笑道,“她日后必然明白。”
怀明:“日后?”
沈安泽执起新子,“我与她有缘,日后定会相见。”
成了婚,婚后自会清楚。
怀明大师看着信誓旦旦的棋友,回忆沈安泽进来前路过的另一位青年,默默下了一子,不是他不提点,有些锯了嘴的葫芦活该情路坎坷。
梅坞外。
裴阙音惊讶看着林巍庭,很快反应过来羞涩一笑,见礼道,“没想到林二哥也是好梅之人。”
她心中暗暗腹诽,以前真是她狭隘了,以为林三的这堂哥是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俗人,哪想竟也是心细雅致的书墨客,她此后倒要改观。
林巍庭往那一站,裴阙音便不免想到林国公府的家产权势,笑得更加温柔婉约。
林巍庭今日特来见怀明大师,没想到竟然说已有客至,他长姐透出消息眼见着就要做那贵妃,先皇后早逝,他是不知还有哪家自己敢占在他前头,总不至于是那凤子龙孙来了此处!
林巍庭正气着,没想一转头竟与裴家二娘子遇上,连忙熄了火扯了笑,说起妹妹长妹妹短来。
几日不见,裴家二妹妹出落得是越发貌美,站在这梅花林中,人比花娇,看得林巍庭动心。
裴阙音说他好梅,林巍庭自然是全权认下,一面认,一面称赞梅花是少数完美的花,道是京都新开的增味坊有一道梅花糕做的极好,改日请妹妹去尝尝。
裴阙音的笑登时僵在了脸上,只是强行想着至今仍抱在婢女手中的梅花枝,又安慰自己,或许林三这堂哥不过是对梅爱得广了些。
两人心怀各异,居然一问一答也聊得畅快,不知不觉日头西斜,在绕了梅林不知多少圈后,裴阙音温柔款款道,“林二哥哥,我要回去了,侍女恐怕等我已经等得着急。”今日打扰你与怀明大师……
裴阙音后半句话还未说出,便见林巍庭突然看向她身后。
一阵冷香似从梅林深处走来,拨弄着被刻意遗忘的回忆,引起片刻失神。
有风经过簌簌梅林,带下少许花瓣。梅花生得极小,飘落女郎发间,她自己难以发觉,更不知自己流光溢彩,已经照亮了别人的路。
“沈状元,好巧啊。”裴阙音听到林巍庭如此称呼,呼吸一滞,良久,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回过头。
那人离她极尽,呼吸仿若可以直接喷洒她颈间,一身玄色长袍,宽肩窄腰,身量高挑,与林巍庭相对而立,明显还要高上几分,逼得所有人都要抬头去看他才行。
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俊朗秀逸,曾多次在妻子深夜梦魇时伴她身侧,如今却看着女郎与其他郎君并肩而立,笑意浅浅。
他拱拱手道,“林二郎。”
“家父一直对沈兄颇为赞赏,来日若是有幸,还请过府一叙。”林巍庭说得大方。
沈安泽眨眨眼,笑了声“好啊。”
林巍庭此时还不知,自己竟是做了引狼入室之事。
裴阙音一见沈安泽,脑中俱是安州苦寒生活,她低垂蛾首,入目是林巍庭腰间所佩的暖玉金环,是林巍庭所着的绫罗绸缎。她无来由的脸热,避过虎视眈眈那人,一双水眸柔光盈盈。
她故作小女儿态,轻声道,“与林二哥许久不见相谈甚欢,只是我方才想起,三妹妹是与我一道来的,如今也不知去了哪,今日我先告个不是,先走一步,还待我快些去寻了她。”
女郎说完就急着要走,林巍庭有些不舍,还想再与她说几回话。
沈安泽眼眸微眯,些许不愉浮上心头。他在远处就见,裴阙音与一青年站在梅林入□□谈,或喜或笑,如今走近一听,女郎声音似水,柔柔切切惹人怜惜。
好一对才子佳人。
“林表哥,二姐姐,你们都在此啊。”裴语棉提着裙摆,小步跑来,双颊微红,煞是可人。
然而,林巍庭疑惑道:“这位是?”
裴阙音想走走不了,人还越来越多,只是绝望,敷衍道,“舍妹,家中行三,林二哥唤她三妹妹就可。”
林巍庭点点头,计算着岁数,想着大抵应是裴阙音的庶妹,姿容才情瞧着也远不如裴阙音,并无什么兴趣,只是点了点头。
裴语棉没想到此人只是问了声就作罢,幽怨地看向沈安泽,这位才是她今日来的目的,国公府世子与他比起来算什么。
沈安泽被裴语棉盯着,琢磨着她方才对二人的称呼,袖中握紧的拳一下松了,对着林巍庭要笑不笑,“林二郎不打算介绍下吗?”
林巍庭本是不爱与寒门来往的士族子弟,奈何沈安泽实在是异军突起,连着林国公这几日也时常称叹,为了与大流相同,他不得不也开始与这些寒门相交。
如今沈安泽主动相问,使他的自尊心一下满足了,状元郎又如何,京都的大家名媛他认识几个。当即介绍道,“这是宣宁侯府的二娘子,其兄宣宁侯世子就是如今正在户部任职的裴阔业裴朗。这位是其妹,方才大家也认识了。这位是我朝新科状元沈安泽,才名大家应当也有所耳闻。”
裴阙音浅笑见礼,实则恨不得早点走掉,裴语棉心心念念想往前凑,沈安泽却仿若在回忆,良久,表情玩味道,“宣宁侯府?听着熟悉,可是战功赫赫的那位宣宁侯,在下好似也有些来往。”
裴阙音心中暗道不妙,紧盯着沈安泽,只怕他突然来上一句什么在下正与宣宁侯府议亲的话,毁了她的好亲事。
林巍庭没有注意到裴阙音的异样,光顾着沈安泽一事,只见他眉毛一挑,心中道你一个寒门之子,也认得什么宣宁侯,方才还要我与你介绍,面上却是温润道,“那可是巧了,正是这位宣宁侯,原来大家都是熟人了。”
沈安泽意味不明道,“是呀,原来大家都是熟人。裴二娘子……”
“咳咳咳。”还未待沈安泽说上什么,裴阙音脑中警钟大响,紧抿着下唇,先发制人咳了几声。
林巍庭想起前几日裴阙音大病,皱眉道,“裴二妹妹是还未休养好吗?”
裴阙音苍白着一张脸,柔弱无依的模样,“这里风吹得我好不难受,只想快些下山。”
林巍庭一听,忙帮着挡风,又是问裴语棉她可知她姐姐的侍女在何处,匆匆忙忙去寻喻春、榕夏二婢。
裴阙音忙着装,裴语棉忙着咬牙为又被忽视生气,几人俱没注意到,沈安泽在听到那几声咳声后,整张脸倏得比裴阙音还白,立在原地不得动弹。
片刻后,待三人匆匆离去,梅林重归寂静,沈安泽遥望几人去时路,气血翻涌,嗓中一热,吐出了口血。
“来人。”沈安泽抹去嘴角鲜红,淡道。
有藏在树间的死士翩然而至。
“去催我前几日拿出的丸方丸制进度。”
宣宁侯被女儿缠得无法,已经准备去与沈安泽道清楚,没想到又收到了沈安泽来信。
“今日在香积寺巧遇令爱,一见倾心,改日择良辰吉日,在下必当亲自登门拜访。——沈安泽”
宣宁侯看得奇怪,恰逢两个女儿归家,他本以为长女真要在香积寺住上几日,如今提早回来了,便收起信出门去看。
只见大女儿看着高兴,还在与婢女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却不是该有的羞涩,反倒是庶女,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宣宁侯不解二人反应,私下把喻春叫了来,“音姐儿今日可在香积寺遇到什么人?”
喻春不解宣宁侯为何有如此之问,一五一十答道,“今日娘子在寺里遇到了林国公世子,寺中有梅,林国公世子赠了枝梅花给娘子,后来风吹多了,娘子咳疾复发,才早早下山,也是世子护送的。”
喻春说得周全,宣宁侯却没听到半个“沈”字,两边口信对不上,更是云里雾里。
“父亲。”裴语棉在外探头探脑。
宣宁侯挥挥手让喻春下去,见着也日渐长大的二女儿,也还算是耐心,问道,“可有何事?”
裴语棉将喻春所述听得真切,心中更加放心,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张口便道,“女儿一介闺阁娘子,本不应有如此境遇,但既遇上了,又忍不住与父亲说。”
“今日在香积寺,语棉遇到一郎君,风姿卓然,与他一见如故,后来打听才知,正是如今的新科状元沈安泽,他告诉女儿,已经和我们府上在来往了,女儿句句听来,只像是在承诺,故而来问问父亲,可是却有这回事。否则落了私相授受的名声,女儿是真担待不起。”
短短时间,宣宁侯被二女儿这番话不知震惊了几回,他才意识到,沈安泽一直未曾明说是哪一个裴娘子,如今想来,裴三娘子也是裴娘子,难怪音姐儿如此不愿。
只是私相授受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宣宁侯口头警告女儿,接下来再也不可与沈安泽私下来往。
裴语棉只是点头称是,直到出了拐角才止不住嘴角上扬。
谁会知道,那穷酸书生竟然是千真万确的太子爷,偏偏自己那短命的嫡姐还占了元配的位置,自己前世几经示好沈安泽也不加别视。
如今一切重来,裴语棉觉得这就是上天赐予她的机会,她天生该当太子妃。
林国公府。
林巍庭在回府路上为林国公夫人采买了不少礼物,又是百般表白心迹,终于缠得林国公夫人松了口,说改日就派媒人去宣宁侯府。
沈府。
沈安泽一遍又一遍看着那张丸方,确认自己记忆有无差错。
前世政务繁忙,他亟待解决边陲事宜,得知裴阙音病入膏肓时已是回天乏术。登基之后,他召集天下名医,不断重复着鲜有的咳疾。
终于,一位在几十年前为宣宁侯夫人诊治过的老太医发现了其□□通之处,与多名民间圣手携手研制出了一道丸方。可即便如此,这丸也只有在咳疾初期服用才有效。
沈安泽日夜拿着丸方,没料到如今重回当初,竟还有用到的一日。他不断催促药师加快制作丸药,只求能赶在药效可用之前。
宣宁侯府。
裴阙音出神看着案几上摆着的红梅,想着白日转角那人,他真是林巍庭吗?
他怎会,如此清楚自己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