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朝一日,如果你活得够长、脑体零部件也都能正常运转,你就能牢记着此生最后一件妙事而活下去。这么说不是消极,只是符合逻辑罢了,我希望我的妙事额度还没有用完——如果我相信已用完,那活着也没什么好追求了——但美妙的事总要隔很久才能有。我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那发生在四年多以前,四月十五日的晚上,在斯高图画廊,具体时间是在七时四十五分到八点之间,棕榈大道夜色初上,微蓝暗染。我知道时间,因为我一直在看表。斯高图里已人满为患,甚至比法定限制人数还要多一点,但我的家人都还没到。当日白天,我已见过帕姆和伊瑟一次,怀尔曼也为我确认过梅琳达的航班会按时到达,但已经到夜里了,她们却都没出现。也没电话来。
我的左边有—个隐蔽的小间,吧台和八幅夕阳画都吸引了一大群人,本地音乐学校的三重唱正在丧乐版本的《我好笑的情人节》奏声中引吭高歌。玛莉·爱尔(手握香槟,目前还很清醒)正在对一小群聚精会神的观众详细解说某个艺术问题,我的右边则是一间大堂,安排了自助餐饮,一面墙上挂着《海贝上长出的玫瑰》和另一幅《我看到了月亮》;另一面墙上的是三幅杜马路的风景,我注意到,好些人用手机偷拍照片,尽管门边就有—枚三角架标识,警示诸位:严禁拍摄。
杰米·吉田走过时,我对他提及此事,他点点头,似乎既不怒也不火,反倒有点茫茫然。“这儿好多人我都不认得,要么是没有在艺术展上打过照面,要么就是根本不认识。”他说,“如此规模的观展,我这辈子都没遇到过。”
“是坏事?”
“上帝啊,当然不是!可是,多年惨淡经营后,看到这种火爆场面真的蛮奇特的。”
斯高图的主展厅很大,对那天晚上而言显然是好事情。尽管小房间里有食物、酒水和音乐,但人们似乎都更偏爱到大厅来。《女孩和船》系列陈列在大厅的中心地带,用几乎隐形的细索悬挂在墙上。《怀尔曼目视西方》则在大厅最里头的墙上,整个画展里只有它和《女孩和船№8》这两幅被我贴上了NFS标记;一幅是给怀尔曼的,另一副,我就是不想卖。
“我们来给你提提神,老板?”安齐儿·斯劳卜尼克在我左侧,像以前一样,臂弯里揽着爱妻。
“不用,”我说。“我这辈子都没像现在这么清醒过,只是——”
有个男人向我伸出手,他穿的那套西服大概得花两千美元吧。“您好,弗里曼特先生,我是亨利·维斯迪克,萨拉索塔第一银行信贷私人理财顾问。这些作品令人叹为现止,目眩神迷,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多谢。”我说,心想他大概还要一口气说出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吧!“太客气了。”
一张名片出现在他的指间。我就像观赏街头魔术师耍把戏。要是街头大师也能穿上阿玛尼西服,那就更像了。“任何事,只要在下可以效劳……我已经把电话号码全部写在背面了——家里的、办公室的,还有手机。”
“太客气了。”我重复—遍,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说真的,维斯迪克先生指望我做什么呢?给他家里打电话,再谢他一次?向他借笔贷款,用我的画做担保?
“稍后,我可以带内人过来介绍一下吗?他问道,我在他眼里看到某种熟悉的神色。怀尔曼意识到我用画结束布朗糖果的生命时,就是这种神情,虽不完全像,但也差不多,维斯迫克好像对我有所畏惧。
“当然可以。”我说完,他一转身就不见了。
“以前你给这些家伙建造银行分行时,得拼着老命和他们纠缠才能让他们付清超支部分。”安齐儿说。他今天穿了蓝色西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快撑爆那件衣服了。活像不可思议的绿巨人,“那时候,他只把你当个笨蛋,以为你要搅和他的好日子。现在他那样子看着你。好像你能拉出金屎条。”
“安齐儿,住嘴!”海伦·斯劳卜尼克喊出声来,并伸手去抢他手里的香槟。他却安然地把酒杯伸到她够不到的地方。
“跟她说,老板,我说的是事实。”
“我想,八九不离十吧。”我说。
而那种眼神,不止能从银行职员那里看到,还有女人们……天啊。只要我和她们目光交接,就能发现一种柔媚并思索的眼光,仿佛她们都在琢磨,我能不能用独臂挽住她们。这么想恐怕是有点疯狂,但——
有人从后面拍了我—把,差点儿把我推倒,要不是安齐儿眼明手快悄悄帮我稳住了手中的酒杯,香槟准会泼出去。我转身去看,原来是卡迪·格林,笑眯眯地看着我。她把康复中心抛掷脑后了,至少今晚是,竟然穿着一条绿莹莹闪光的超短小礼服,衬得曲线身材越发凹凸有致,而且穿着高跟鞋,几乎到我前额那么高,站在她身旁,如塔楼般高高在上的,正是卡曼。那双巨形大眼在玳瑁镜架后宽厚慈爱地望着我。
“天呀,卡迪!”我喊道,“要是你把我推倒在地,看你怎么办?”
“让你坐五十个仰卧起坐呗。”说着,她喜笑颜开,眼里也噙满泪花。“电话里不是跟你说了嘛,瞧瞧你呀,晒得好黑,真是个帅小伙!”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热烈地拥抱我。
拥抱过后,我和卡曼握了手。他的大手简直能把我的吞没。
“你的专机专供我这样的身材飞行。”他一说话,人们都扭头来看,他那低沉的嗓音酷似影星詹姆斯·厄尔·琼斯,就算念一则超市通告也会有以赛亚福音书的效应。“我的旅行舒服至极,埃德加。”
“严格地说,并不是我的专机,但一样多谢你,”我说,“你们俩——”
“弗里曼特先生?”
喊我的,是位迷人的红发女子,雀斑点点的酥胸在薄如蝉翼的粉色抹胸连衣裙里呼之欲出,甚至有挤破紧衫的危险。她还有一双绿色的大眼睛,和梅琳达年纪相仿,我还没能开口应答,她就伸出手,轻柔地拉住我的手指。
“我只想摸一下画出这些伟大杰作的手。”她说,“太震撼了,怪诞之极,上帝啊,您太了不起了。”她举起我的手,亲吻了一下,然后又摆放到她的酥胸上,隔着薄纱绸缎,我的掌心分明感到小硬石般的乳头。然后,她便消失在人群中了。
“这种美事经常发生吗?”卡曼问到,与此同时卡迪也在发问:“离婚对你有好处吧,埃德加?”说完,他俩对视一眼,爆发出朗朗大笑。
我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埃德加晋升猫王埃尔维斯的光辉时刻——但我真的只觉古怪,斯高图的每一个房间都像海底溶洞,我意识到,自己可以按照这种思路画张画:在海底的小房间里,墙上挂满了画,看画的莘莘学子都是鱼男鱼女,海神尼普顿的三重唱乐队汩汩流出《章鱼花园》的高潮乐章。
实在太古怪了,我想念怀尔曼和杰克——他们仍没到场——但更迫切地想见到我的家人。尤其是伊瑟。如果他们在我身边,或许这个世界会更真实些。我忍不住瞥向门口。
“如果你是在找帕姆和女儿,我估计她们马上就会到了。”卡曼说,“梅琳达的礼服有点问题,出发前—分钟决定上楼去换一套。”
梅琳达,我心里说,当然会是梅琳达——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们,一行人穿过抻长脖子傻看画的痴情艺术粉丝群。在肤色棕褐的人群里,你一眼就能瞧出她们来自北方,并且与此地格格不入。汤姆·赖利和威廉·博兹曼三世——不朽的布仔——穿着黑西装跟在她们身后。她们停下脚步看了看早期的三幅速写,达瑞奥将这三幅联排摆放在近门口。第一个看到我的,是伊瑟,她高呼“爹地”,像艘鱼雷快艇斩穿人群飞奔过来,把她姐姐也拉在身后。琳则拖着—个瘦高青年作为护卫。帕姆招招手,也朝我走来。
我把卡曼、卡迪和斯劳卜尼克夫妇晾在一旁,香槟酒杯还在安齐儿手里。有人刚开口说,“打扰一下,弗里曼特先生,我想问问——”但我根本没去听。在那个瞬间,我只看到伊瑟生气勃勃的脸庞和欢欣满溢的双眼。
我们在“斯高图面廊隆重奉献《杜马之景》——埃德加·弗里曼特的油画和速写个人画展”的标语前碰头了。我注意到,她身上的那条浅灰蓝的裙予是我从没见过的,她把头发盘起,好像天鹅在炫耀曼妙长颈,成熟女子的气息扑面而来,令我惊叹不已。我也发现,自己突然对她涌起一股难以克制、无边无尽的爱,也感激她同样深切地爱着我。所有的爱尽在她眼眸。再然后,我就在拥抱她了。
过了—会儿,梅琳达和身后的小伙子才走到我们身边。他比她高出一大截,活像占领高空的直升机。我没有第二条手臂再去揽她人怀,但她可以,便一把抱紧我,亲吻我的脸颊,“晚上好,爸爸,恭喜你画展成功!”
接着,帕姆也来到我面前,就是这个女人,不久前我还痛骂她是臭婊子,她一身藏青裤装配天蓝丝绸上衣,戴了一串珍珠项链。还有耳环,很衬她,漂亮的低跟鞋,同样很衬她,如果我能细看标签,会证实那全都是明尼苏达品牌货。她显然被人山人海的场面以及全然陌生的环境吓坏了,但脸上依然挂着鼓舞人的微笑,一如往昔。在我们的婚姻里,帕姆表现出很多特质,但从来都没有无望的表情。
“埃德加?”帕姆轻声叫我,“我们还是朋友吗?”
“你当然要相信这一点。”我说。我匆匆吻了她一下,却尽了独臂人的全力给她一个满怀的拥抱。伊瑟依偎在我—侧,梅琳达在另一边使劲挤,都快把我的肋骨压疼了,但我不在乎。我听到大厅里的观众不约而同鼓起掌来,掌声却仿佛很遥远。
“你气色真好,”帕姆在我耳边悄悄说,“哦不,该说太棒了,我都不知道在大街上遇到,我还能不能认出你。”
我退回一点,看着她,“你也非常精神啊。”
她笑了,脸也红了,曾经朝夕共眠,如今却好像面对陌生人,“化妆品万岁,遮掩千罪万孽。”
“爹地,这是里克·杜索。”梅琳达说。
“晚上好,恭喜您,弗里曼特先生。”里克用夹带着法语的英语说道。他捧着一只没有包装的白盒子,现在递过来了。“琳内和我给您的un cadeau——小礼物!”
我知道un cadeau是什么,当然;他的异域腔调还给了我女儿一个新的昵称,这才是大发现,这比别的事情更能让我明白:她现在更像是他的,而不再是我的了。
我环视大厅,似乎大多数人都聚拢过来,要看我拆开礼盒,汤姆·赖利都快蹭到帕姆的肩膀上了,布仔紧挨着他。就在他们身后,玛格丽特·博兹曼摊开手掌,给了我一个飞吻。在她身边的是陶德·贾米森,救我命的好医生……还有两对叔叔阿姨……我以前的秘书,鲁迪·路德尼克……还有卡曼。当然,决不能漏掉他……还有他身边的卡迪。他们都到齐了,除了怀尔曼和杰克,我的亲朋好友都到了,我不禁费神去想:是什么事拖了他们的后腿?但眼下,那似乎是次要的。回想过去,自己从医院病床上醒来,糊里糊涂,只有无尽的痛楚清晰地陪伴我,而我现在环顾身边,惊讶一切竟可以如此天翻地覆地改变!所有这些人都在这一夜重返我的生活,我不想哭,但我肯定会哭的;我感到自己已经像张绵绵纸巾,就要在豪雨中消融。
“快打开看呀,爹地!”伊瑟说。我闻得到她的香水味,香甜而清新。
“打开!打开!”观望我们的人群有节奏地喊起来。
我打开了盒盖,拉出些白花花的包装纸,果然,看到的东西不出我所料……尽管我知道那出自一句玩笑,可现在已不再是玩笑了,梅琳达和里克从法国买给我的贝雷帽是猩红丝绒质地,摸上去光滑如绸。一定不便宜。
“太漂亮了。”我说。
“不,爹地,”梅琳达说,“漂亮还不够。我们只希望你戴着合适。”
我把帽子取出盒子,高高举起。围观的人们发出“哦——”的赞叹声。梅琳达和里克快乐地对视一笑,帕姆以前老觉得琳得不到我足够的关爱和肯定(可能她没错),此时却神采奕奕,满意地看了我一眼,帽子戴上了头顶,非常合适。梅琳达抬起手,帮我调整了一下角度,再面向观众,双手指向我,用法语说道:“大家瞧啊,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人们热烈鼓掌,高呼万岁!伊瑟亲吻我,她又哭又笑的。我记得她白皙颈项的柔软,也记得她嘴唇的触感,亲吻落在我的下巴上。
我是全场焦点,亲朋好友围绕身旁,那儿有灯光、香槟和音乐。那是发生在四年前四月十五日的夜晚,在七时四十五分到八点之间,棕榈大道,夜色初上,微蓝暗染。这就是我的回忆。
我带着她们四处观看,汤姆、布仔和明尼苏达来的众人跟在后面。到场的很多人肯定是头一回参加画廊活动,但都颇有礼仪,给我们腾出足够的空间独处。
梅琳达在《槐米的夕阳》前驻足,足有一分钟,再转向我,用近乎责难的口吻问:“如果你一直以来都能这样画,爸爸,那以上帝之名,你为什么荒废整整三十年大好光阴去盖城郊扩建大楼?”
“天啊,梅琳达!”帕姆想打断她的提问,自己却出神地望着主厅,那儿挂着的是《女孩和船》系列。
“唉,这是事实嘛,”梅琳达说,“对不对?”
“宝贝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里面藏着这么大的天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穷追不舍。
我没有现成的答案给她,但爱丽丝·奥克救了我,“埃德加,达瑞奥问你能不能到杰米的办公室去?就几分钟?我愿意陪您的家人去主厅参观,您可在那儿跟她们会合。”
“好吧……他们有什么事儿?”
“别担心,他俩都是笑吟吟的。”她说着,自己也笑了。
“去吧,埃德加。”帕姆说完,又对爱丽丝说,“我早就习惯他被别人叫走了。我们结婚时,这就是生活的模式。”
“爸爸,画框最上端的红圈圈是什么意思?”伊瑟问。
“亲爱的,那就是已售出的意思。”爱丽丝答。
我转身离去时瞄了一眼那幅《槐米的夕阳》……一眼就足够了,画框右上方确实有个红圈,这可是好事情啊——很高兴能确认:到场的人群不只是被独臂画匠的离奇人生吸引来的看客——但我仍感到心头一震,也不知道这种感觉算不算正常,我没法说清楚,我不认识别的可咨询的艺术家。
达瑞奥和杰米·吉田都在办公室里,还有位素不相识的男士。达瑞奥介绍说,那是雅各布·罗森布拉特先生,专为斯高图管账的会计。和他握手时,我的心往下一沉,因为我不得不反转手去扭他的右手,他和许多人一样伸错了手。唉,但这毕竟是个右撇子的世界啊。
“达瑞奥,有什么麻烦吗?”我问。
达瑞奥在杰米的办公桌上放了只银色的香槟冰桶,厚厚的碎冰上斜插着一瓶“巴黎之花”。他们在画廓大厅里上的酒就够好的了,但再好也没这瓶上等货好。软木塞刚刚被拔出,绿色瓶口还泛着飘渺的冰气,“看这架势,还像是有麻烦吗?”他问,“我本想让爱丽丝把你的家人也都叫进来的,但办公室实在太小了,还应该站在这里的两个人是怀尔曼和杰克·坎托里,他们到底去哪儿了?我以为他们会一起来的。”
“我也这么想。你有没有打过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家的电话?苍鹭栖屋?”
“当然打过。”达瑞奥说,“没人接,转到录音了。”
“伊丽莎白的护士也不在?安妮玛莉?”
他摇摇头。“只有答录机。”
我开始往坏处想,譬如萨拉索塔纪念医院。“我真不喜欢这个答案。”
“说不定他们仨正往这边赶呢。”罗森布拉特说。
“我觉得不太可能。她非常虚弱,气都喘不上来,就连助步器也没法用了。”
“我肯定情况会有好转的,”杰米说,“现在呢,我们该举杯了。”
“非得干一杯不可,埃德加。”达瑞奥又补了一句。
“多谢,伙计们,你们太有心了,我也很乐意和你们共饮一杯,但我的家人还在外头等,我想陪着她们把所有画看完。可以吗?”
杰米说:“很理解你急迫的心情,但是——”
达瑞奥打断了他,声音却很低缓,“埃德加·画展卖空了。”
我瞪着他说:“你说什么?”
“我们估计你还没来得及走一圈,那样,你会发现所有画上都有红点了,”杰米笑着说道,脸红红的,准是兴奋极了。“每一幅画、连同速写——只要是能出售的——已全都售出了。”
雅克布·罗森布拉特会计则说道:“三十幅油画和十四张速写。闻所未闻的奇迹啊。”
“但……”我突然变得笨嘴拙舌了,只能干瞪着达瑞奥转过身,从身后的书桌上端起摆着酒杯的托盘。酒杯和酒瓶一样,都是花开不败的造型。“但你们给《女孩和船№7》的标价是四万美金!”
罗森布拉特从朴素的黑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卷纸,显然是从计数器上撕下来的,“油画售价总计四十八万七千美元,速写总计一万九千。总数已逾五十万。这是有史以来斯高图画廊举办的个人画展的最高纪录。惊人的壮举啊,恭喜您!”
“全部?”我耳语般怯怯地问了一声,连自己都听不清说了什么,却见达瑞奥把香槟酒杯放在我手里。
他点点头,“如果你决定售出《女孩和船№8》,我相信光是那一幅就能卖出十万美元。”
“两倍都不止吧。”杰米说。
“向埃德加·弗里曼特致敬,祝光辉伟业前程无量!”罗森布拉特说着,举起杯。我们碰杯,一饮而尽,却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光辉伟业在实效层面已然走到尽头。
朋友,我们走了一次好运而已。
回到大厅,我穿过人群向家人走去,想尽我所能地笑谈山海经,一路上,汤姆·赖利在我身边,“老板,这太不可思议啦,”他说,“但也有点鬼森森的。”
“我相信你是在夸我。”我说。事实是,和汤姆说话才有点鬼森森的,毕竟我最清楚自己对他做了什么。
“百分百是夸奖,”他说,“瞧,你去找你的家人,但我要走了。”说完真的转身要走,但我抓住了他的手肘。
“跟着我,”我说,“我们在一起,就能挡住所有陌生人来搭讪,要是我一个人,走到帕姆和女儿那儿大概就得九点钟了。”
他笑起来,老汤姆看起来还不错,自我们最后一次在法伦湖见面,他胖了几磅,我以前读过一篇文章,说抗抑郁药会有增重的副作用,男性患者尤其会,在他身上,多几磅肉是没问题的,眼睛下的空洞已经填上了。
“你最近怎样,汤姆?”
“我么……老实说……抑郁症。”他摆摆手,好像要挥走怜悯,哪怕我并未施舍,“这种病很操蛋,化学元素失衡,然后你就得乖乖吃药,那种药会扰乱你的思想——反正,会把我搞糊涂,我停了一阵子,但现在又吃上了。生活也改观了,要么是人造内啡肽对我起作用了,要么就是比利湖区的春天太迷人。”
“弗里曼特公司怎么样了?”
“账面上有盈余,但你不在公司就是不一样,我到这儿来,还想着说服你回去呢。可我一进画廊,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就彻底明白了,让你再去造房子恐怕是没戏了。”
“我也这么想,真的。”
他指了指主厅里的那些画,“那些到底是什么,说真的?我是说,真不是盖的啊,因为——我不会对太多人承认——它们让我想起我没有吃药时脑子里的动静。”
“那都是不真实的幻象。”我说,“黑暗。”
“我懂黑暗,”他说,“你只想小心点,你猜黑暗里不会长出獠牙,因为真的会有。当你伸手去摸电灯开关,想把怪物赶跑时,又经常发现断电了。”
“但你现在好多了。”
“是的,”他说,“和帕姆很有关系。我可以跟你说吗?或许你已经知道了?”
“当然。”我只能在心里期待,他和我分享的内容里不包括帕姆高潮来临时经常压着嗓子闷笑。
“她富有洞见力,却不太友善,”汤姆说,“怪异而残酷的组合。”
我什么也没说……但并非因为认为他说错了。
“不久前,她和我聊了一小会儿,谈到要把自己的人生照顾好,可谓是一针见血。”
“是吗?”
“是的,而且看着她的表情,你会不由自主地觉得是在和自己对话,埃德加。我可能会去找你的朋友卡曼,约他和我聊聊。我先不打扰你了。”
女孩们和里克都站在《怀尔曼目视西方》前仰头观看,一边兴致勃勃地聊着。但帕姆却已走到一整排酷似电影海报的《女孩和船》系列画当中,而且,似乎很不安,准确地说,不是恼怒,只是心烦、困惑。她招呼我过去,等我走到她眼前,她一秒都没耽误。
“这些画里的小女孩是伊瑟吗?”她举手指着第一号作品。“一开始,我以为红头发小姑娘该是照着卡曼医生在车祸后给你的洋娃娃画的,但伊瑟很小的时候有过这种格子裙,是我在连裤童装部买的,还有这幅——”她又指向第三号。“我发誓,这条裙子是她刚上一年级时穿的,而且,她在赛车后那晚折断手臂时,也穿着这条裙子。”
好吧,你看到了,我记得骨折事件是去教堂回来后发生的。那只是记忆的集体舞里跳错的一小步。总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譬如说,在评论家称为艺术杰作的这些烟雾弹面前,帕姆是惟一能看穿现实的人,她的立场是别人无法企及的,至少在我这个个案里是。从这方面说——也或许还有很多值得一说的方面——她依然是我的妻子。说到底,似乎只有时间才能宣布离婚判决。能判决的,只能是部分。
我把她扳向我,身边有一大群人,我猜想他们会以为我们在拥抱。说起来,也是部分属实。我注意到她圆睁的大眼,便凑到她耳畔轻声说。
“是的。坐在小船里的是伊瑟。我不是故意把她画在那里,因为我从来也没什么企图。在动笔前,我都不知道自己会画这些。只画出了背面,旁人不会知道是谁的,除非你说,我是不会说的,但——”我往后退了一步,她的眼睛仍瞪得大大的,双唇微启,好像在等待一个吻。“伊瑟怎么说的?”
“最怪的是这幅。”她拉着我的袖子,把我拖到第七号和第八号作品前。在那两幅画里,船上的女孩穿着吊带绿裙,交叉的背带映衬在裸背上。“她说你肯定有读心术,能猜透她脑子里的事,因为她在新港新闻邮购目录上订的裙子跟这条一模一样,而且就是今年春天。”
她扭头又去看画,我静悄悄站在她身边,任由她去看。
“我不喜欢这几幅,埃德加,它们和别的画不一样,我就是不喜欢。”
我想到汤姆·赖利刚刚说过,您的前妻富有洞见力,却不太友善。
帕姆把声音压到最低。“你没去了解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吧,关于伊瑟的,有没有?就像你知道我——”
“没有。”我答,但《女孩和船》系列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令我不安。部分原因是它们一字排开张扬悬挂,诡异仿佛在叠加中变得更为剧烈。
卖了它们,伊丽莎白的观点一直很明确,不管有多少幅,你必须全卖出去。
我也能理解,她为何如此坚持,我不喜欢看到酷似自己女儿的人物坐在那条腐败的立桅船里,哪怕伪装在很久以前的孩童身形里。而且,帕姆只觉得迷惑忧虑,也令我相当惊讶,当然,这些画找不到机会对她施加作用力了。
自此往后,它们都不在杜马岛上了。
年轻人聚拢过来,里克和梅琳达手挽着手,“爹地,你真是个天才,”梅琳达说,“里克也这么说,对吗,里克?”
“对极了,”里克说,“我真这么想,我还打算过来……装得很有礼貌,可结果呢,却搜肠刮肚想不出更适合的赞誉美词,我只能说,太神奇了!”
“过奖了,”我又用法语说。“多谢。”
“我太为你自豪了,爸爸。”伊瑟说着,上来拥抱我。
帕姆翻了翻白眼,在那个瞬间,我本可以满足地回她一眼,但我只是把伊瑟揽在双臂里,亲吻她的头顶心,就在这时,玛莉·爱尔烟熏多年的破嗓突然从斯高图的门口传来,她用震惊、不可置信的语调高呼道:“莉比·伊斯特雷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该死的眼眼啊!”
而我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当聚集在门口闲聊、透透新鲜空气的铁杆艺术迷们接二连三鼓起掌来时,我终于顿悟了:为什么杰克和怀尔曼来得这么迟。
“什么事?”帕姆问,“出什么事了?”我走向门口时,一边揽着伊瑟,一边挨着帕姆,琳内和里克也跟着如梦方醒的我,掌声渐起,人们都涌向门口,伸长脖子看。“谁来了,埃德加?”
“我在岛上最好的朋友们,”接着又对伊瑟说,“其中之一,就是路尽头的那位老太太,记得吗?事实证明,她不是教父的新娘,而是女儿,她叫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她非常可爱。”
伊瑟兴奋地两眼放光,“穿大号蓝色跑鞋的老太太!”
人群为我们让开路,很多人仍在不停地鼓掌,我便看到了那三人,在两张接待用的桌子以及桌上盛潘趣酒的大酒杯中间。我眼睛一酸,喉头一紧。杰克穿着泛蓝的灰西服,总是蓬乱不羁的头发理得服服帖帖的,那模样真像美国银行的小经理,要不就是职业介绍日活动上鹤立鸡群的七年级学生。怀尔曼推着伊丽莎白的轮椅,牛仔裤洗得泛白,没系皮带,上身是一件圆领白亚麻汗衫,衬得他晒过的皮肤更显黑,他的头发全部往后梳,我竟然第一次发现,他的五官如此俊朗,颇有哈里森·福特四十多岁时的风范。
但抢尽风头的是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引爆了如雷掌声,甚至那些根本不知道她是何方神圣的新一代观众也拼命鼓掌,她穿了一套黑色棉质套装,宽松有余,却极其优雅,头发挽在脑后的纱网里,网上的珠钉在画廊的射灯照射下如钻石般熠熠闪光。颈项间挂着—条金链,垂着—颗象牙雕刻的坠子。脚上也不再是弗兰肯斯坦式的大号球鞋,而是高雅迷人的深红色无带轻舞鞋。节瘤鼓凸的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镶金雕银的烟嘴,插着一根还没点燃的香烟。
她左右看看,笑意满满。玛莉冲到轮椅前,怀尔曼耐心地停下来,让相对年轻的老妇尽情亲吻伊丽莎白的脸颊,又在她耳畔轻声密语,伊丽莎白边听边点头,也凑到她耳边悄悄回话。玛莉像只老乌鸦似的嘎嘎大笑,又环抱住伊丽莎白的胳膊。
有人从我身边蹭出人群。原来是雅各布·罗森布拉特,会计先生早已热泪盈眶,鼻头发红。达瑞奥和杰米跟在他后面。罗森布拉特蹲跪在她轮椅前,骨头突出的膝盖像手枪扳机一般嘎啦一响,他哭喊道:“伊斯特雷克小姐!哦,伊斯特雷克小姐,我们有多久没见到您了啊,现在……哦,这惊喜实在太妙了!”
“瞧瞧你,雅克。”她说着将他的秃头拢在胸前。看起来就像怀抱一颗巨蛋。“跟博加特一样帅!”她看到了我……眨眨眼。我也挤了一下眼睛,但很难挂住欢笑的表情。她是那么憔悴,尽管一直在笑,却仿佛累得不成人形。
我抬眼,刚好和怀尔曼对视,他尽可能不让人注意地轻耸双肩,仿佛在说:是她坚持要来的。我转而去看杰克,他的表情也一样。
这时候,罗森布拉特正在口袋里使劲掏。最后取出一盒瘪瘪的火柴,盒子都快压扁了,好像刚从埃利斯岛上岸、偷渡美利坚合众国成功。他打开盒子。取出一根火柴。
“我还以为现在不允许在公共场所抽烟了呢。”伊丽莎白说。
罗森布拉特在克制自己的激动。连脖颈都红了。我觉得他都快爆炸了。他终于说出了口:“去他妈的禁烟规章,伊斯特雷克小姐!”
“大棒了!”玛莉用意大利语高喊一声,大笑着高举双臂,于是,又有掌声响起。而掌声到达高潮时,是罗森布拉特终于用颤巍巍的手擦燃了火柴,伸向伊丽莎白,而她也已经准备好了,烟嘴已经搁在了唇间。
“她到底是谁,爹地?”伊瑟悄悄地问,“我是说,除了住在你家巷尾的邻居,她还是谁?”
“报纸上说,她曾是萨拉索塔艺术界的一道风景线。”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有权利让她的香烟来污染我们的肺。”琳说道,眉间已皱出一道纵纹。
里克则笑了,“哎呀,开心点,我们在酒吧不也是——”
“这儿和那儿怎么能比!”她打断他,眉头锁得更紧了,我心想,里克呀,你是个法国人,可要彻底摸透这位独一无二的英国小姐,你还有得好学哩。
爱丽丝·奥克在达瑞奥耳边说了几句,达瑞奥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口香糖小锡盒。他把薄荷糖都倒在手心里,再把盒子递给爱丽丝,爱丽丝又拿去给伊丽莎白,她谢过爱丽丝,然后把烟灰掸在里面。
帕姆观望着,都看呆了,好半天才转向我,“她认为你的画作如何?”
“我不知道,”我说,“她还没看过。”
伊丽莎白朝我招招手。“埃德加,可以跟我介绍一下你的家人吗?”
我便从帕姆开始,一直说到里克。杰克和怀尔曼也和他们握了手。
“打了那么多通电话,终于见得庐山真面目,我很高兴。”怀尔曼对帕姆说。
“我也一样。”帕姆一边回应一边上下打量。她肯定挺喜欢他的,因为她笑了——让她容光焕发的真诚笑容。“我们成功了,是不是?在他那儿并非易事,但我们办成了。”
“艺术从来都不是易事,年轻女士。”伊丽莎白说。
帕姆低头看她,仍然挂着宜人的笑容——我最初就是因为这种笑才爱上她的。“您知道有多久没人称呼我年轻女士了吗?”
“啊哈,可在我看来,您又年轻又美貌。”伊丽莎白说……难道她就是几天前陷在轮椅里扁着嘴嚼奶酪的那个老太太吗?看今晚,绝对很难相信,她是很疲惫,但仍然让人无法相信。“但没您的女儿们年轻美貌。姑娘们,你们的父亲——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是天才艺术家。”
“我们都很为他自豪。”梅琳达说着,帮她正了正项链。
伊丽莎白冲她笑了笑,又对我说道。“我想看看画,自己做个判断。埃德加,你可以纵容我吗?”
“欣然从命。”我说的是心里话,但也紧张极了,该死的。心里有另一个我害怕接受她的评价,害怕她会摇摇头,倚老卖老地抛出生硬的决断:不够深刻……色彩倒很丰富……显然充满能量……但或许还不够强烈。到此为止吧。
怀尔曼伸手去推轮椅的把手,可她摇摇头。“不——让埃德加推我,怀尔曼,让他做我的向导。”她把抽到一半的香烟拔出烟嘴,再碾灭在盒子里,令人惊叹的是,苍老的手指竟可以那么熟练而老道。“年轻小姐说得对…我们都受够了这乌烟瘴气喽。”
梅琳达心知肚明,脸涨得通红:伊丽莎白把小锡盒递给罗森布拉特,他微笑颔首地收下。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她当时能知道那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根烟,是否会愿意多吸几口?我知道这有点病态,但没办法,我真的想知道。
即便那些不知道约翰·伊斯特雷克惟一在世的爱女离群索居多年的人也都明白,名人到场了,当我推着轮椅走进挂着夕阳系列的小厅时,被玛莉·爱尔情感丰沛的惊呼吸引来的人群也全体转向。怀尔曼和帕姆走在我左边;伊瑟和杰克在我右边,伊瑟帮我稳住轮椅右侧扶手,确保它能照直前进。梅琳达和里克在我们后头,卡曼、汤姆·赖利和布仔在他们身后。我们三组人后头,便是浩浩荡荡的全画廊的观众。
我不确定临时搭建的吧台和墙壁之间是否够轮椅通行,走了才知恰好够宽。我小心翼翼地把轮椅推下窄窄的过道,庆幸至少能因此把大队人马隔在身后。
伊丽莎白突然喊道,“停!”
我立刻就停下来。“伊丽莎白,你没事儿吧?”
“就看一会儿,甜心——别出声。”
我们站在那儿,看着墙上的画。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声,说,“怀尔曼,你带纸巾了吗?”
他有一条手帕,抖开递给她。
“到这儿来,埃德加,”她说,“让我看看你。”
我在轮椅和吧台间勉强挤到轮椅前,为此,吧台侍应生不得不把牢桌子,以免被我撞翻。
“你可以蹲下来点吗?这样我们才能面对面。”
我照做了。了不起的沙滩漫步果然卓有成效,坏腿也有了用武之地。她一手攫住烟嘴——有点傻气,却又很华贵,怀尔曼的手帕抓在另一手里。她的眼睛湿湿的。
“怀尔曼不能看字时,你给我读过诗。还记得吗?”
“记得,夫人。”我当然记得,那是多么甜蜜的插曲啊。
“如果我对你说,《说吧,记忆》,你就会想起作者,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就是写《洛丽塔》的那个,对吗?”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但我还是点点头。
“还有首诗。我不记得作者是谁,但开头是这样写的。‘说吧,记忆,我或许没有忘记玫瑰的香气,也不曾忘怀微风扬尘的声响,也或许能再次浅尝海水碧绿。’感动你了吗?是的,我看到了。”
攥紧烟嘴的手松开了。又慢慢伸出,抚上我的头发。骤然一念闪现,我惊觉(日后也将反复觉悟)只需这位老妇的亲手抚摸,就足以补偿我死里逃生时所有奋力挣扎之苦。被苍老消磨得不再柔顺的掌心,被疾病折磨得不再修长的手指。
“艺术就是记忆,埃德加。没有比这更简单的说法了,记忆越清晰,艺术就越杰出,也越纯净,这些画——伤透了我的心,又令它重生如新。知道它们都是在鲑鱼角完成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啊,无论如何都高兴啊。”爱抚我头发的那只手略微抬起,“告诉我,你给那幅取了什么名字?”
“《槐米的夕阳》。”
“还有这些……怎么回事?《海螺贝的夕阳》从第一号跳到了四号?”
我笑了,“其实共有十六幅,一开始是用彩色铅笔画的素描。有一些陈列在外面,在门口,我挑了最好的几幅油画放在这里。我知道,都很超现实,但——”
“不是超现实,它们都是经典之作。任何傻瓜都看得出来。画里包含了各种元素:土地……空气……水……火。”
我看到怀尔曼的无声唇语:别把她累坏了!
“我们为什么不快速把其他画浏览—遍,然后给你拿杯冷饮?”我问她,现在怀尔曼满意地点点头,给我作了个OK的手势,“这儿很热,就算开着空调也没多少用。”
“好。”她说,“我是有点累。但是,埃德加?”
“怎么?”
“把船的画留在最后看。看完那些,我会真的需要喝一杯,或许能在办公室里喝,只要一杯,但要比可口可乐劲儿大点。”
“明白了。”我说,起身回到轮椅后。
“十分钟。”怀尔曼在我耳边轻声说。“不能再久了,我想在基恩·海德劳克到场前送她出去。要是他看到她,准会吓得拉出砖头屎,而你也知道,砖头会朝谁扔来。”
“十分钟。”我答应了,又推着轮椅走进有自助餐饮吧的大厅,人们仍跟在我们后面。玛莉·爱尔记起了笔记。伊瑟腾出一只手来塞进我的臂弯,又朝我一笑,我也对她笑,但又有了在梦游的错觉,那种随时都会让你陷人梦魇的噩梦。
伊丽莎白仔细看过《我看到了月亮》和杜马岛路系列,但她看到《海贝上长出的玫瑰》时敞开双臂,好像要拥抱那幅画,那姿态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放下手臂后,她扭头看着我说,“那是精华所在。杜马的精华。在岛上住过的人永远无法彻底离开,这就是原因所在。”她又看向画。点着头,“《海贝上长出的玫瑰》。很正确。”
“谢谢你,伊丽莎白。”
“不对,埃德加——应该谢谢你。”
我回头瞥了一眼怀尔曼,看到他正和我上辈子里的另一位律师窃窃私语。他们似乎一见如故。我只希望怀尔曼别说漏嘴,把“布仔”的绰号喊出来。我转身再看伊丽莎白,她仍在端详《海贝上长出的玫瑰》,一边抹着眼泪。
“我爱这幅画。”她说,“但我们得往前走了。”
等她把自助餐饮厅里的油画和速写都看完了,她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当然,我早就知道有人会来,但我真没想到,会是画出如此强有力、又如此甜蜜作品的人。”
杰克拍了拍我的肩,倾身向前凑在我耳边说,“海德劳克医生已经进楼了。怀尔曼想让你加快速度,如果可以的话。”
主厅——也就是《女孩和船》系列的展出地——恰是在通往办公室的路上,伊丽莎白可以进去喝一杯,再走货运通道离开画廊,也更适宜推轮椅走动。海德劳克可以陪护她出去,如果他真的不放心。但我一想到要陪着她走过船系列,便不由自主地心慌,而此刻,让我畏惧的显然已不再是她的苛责。
“走吧,”她说,手上的紫水晶戒指在轮椅扶手上敲出清脆的响声。“让我们去看船吧。别犹豫了。”
“好的。”我推动轮椅,向主厅走去。
“你没事儿吧,埃迪?”帕姆低声问我。
“我很好。”
“你面色很不好,哪里不对劲吗?”
我只是摇摇头。我们现在走到主厅了。所有的画都挂在六英尺的高度,整个展厅显得近乎辽阔。墙上覆盖着粗纹的棕色装饰布,貌似粗麻质地,惟独《怀尔曼目视西方》那幅画的背景墙是空白的。我推着伊丽莎白一路走。轮子在淡蓝色地毯上悄无声息地滑动。身后的人群或许停止窃窃私语了,要不就是我的听觉自动屏蔽了杂音,我好像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些画,如从一卷电影胶片里截取的连续静帧画面,看起来古怪异常。每一幅都比前一幅更清晰一点,聚焦更明确一点,但画面在本质上都保持一致,始终是我在梦里惊鸿一瞥初见的那艘船。也总是夕阳照耀,注满西面的光线永远是一摊剧烈的鲜红,如经锤打,血色溅穿海水,又染上了天空。船,是三桅木船的尸骸,恍如死人堆中飘出的某物似有若无漫浮其上。帆,毋宁说是破布。甲板荒芜。每一个角度都有恐怖之感,尽管无法用言语描述究竟是何物如此恐怖。你就是为孤零零坐在平板小船里的女孩担忧——穿着格子裙首度出现的小女孩,飘浮在深酒红色海湾里的小女孩。
第一幅画中,死亡船的角度不对,因而看不到船身上的名字,第二号作品中,角度略有调整,但小女孩(仍然披着带人造感的红发,穿着瑞芭的波尔卡圆点小裙)却挡住了船身,只露出一个P字。第三号,P变成了PER,瑞芭已显然变成了伊瑟,即使背对着观众也依然明显。约翰·伊斯特雷克的箭枪平放在小船里。
就算伊丽莎白认出了箭枪,她也没言语,我推着她慢慢沿着这排画走,船也仿佛在推进,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黑色桅杆如手指一样慢慢迫近,帆布如死肉一般垂荡。天上的熔炉透过画面中的余白处炽烈闪耀。现在,船梁上的名字已是PERSE了。或许后面还有几个字母——空间足够了——但即便有,也隐没在黑影中了。在《女孩和船№6》中,船身已迫向小船,小女孩穿的像是蓝色汗衫,有黄色肩带环绕脖颈,头发变成了黄色偏橙;这也是一系列小船女孩中我惟一不能确定身份的一位,或许是伊瑟,因为其余几个都……但我很没把握。也是在第六号作品中,第一批玫瑰花瓣出现在海面上(还有一只鲜黄绿色的网球,上面有DUNL几个字母),船板上也突然多出许多奇奇怪怪、又虚浮无用的玩意儿:一面全身镜(映照出夕阳,结果却像注满了鲜血),一匹孩子玩的木马摇椅,轮船衣箱,还有一堆鞋子。这些物什同样出现在第七号和第八号作品里,并且又有新的玩意儿围在它们周围。前桅上靠着一辆小女孩的自行车,船尾堆着一些头饰,船身中部则立着一只大沙漏——同样映照出夕阳,也同样如注满鲜血,而非黄沙。《女孩和船№8》里,珀尔塞号和小船之间的海面上,飘浮着更多玫瑰花瓣,网球也更多了,至少有六七只。还有一只腐败的花环悬在木马摇椅的长颈上。我几乎都能闻到残花败叶的腐臭弥留在静谧的空中。
“我的上帝啊,”伊丽莎白喃喃自语,“她长得这么强壮了。”血色一度闪现在她脸庞上,却又转瞬即逝。她不再是八十五岁,看来已足有两百岁。
谁?我想问的,却没能发出声。
“夫人……伊斯特雷克小姐……您不能太累着自己。”帕姆说。
我清了清嗓子,“你能帮她拿杯水来吗?”
“我去,爹地。”伊瑟说。
伊丽莎白仍目不转睛地凝视《女孩和船№8》。“那些……那些战利品……你能认出多少来?”她问。
“我不知……我的想象……”我哑口无言了。第八号作品小船里的女孩不是战利品,但她是伊瑟。绿裙子,露背,交叉背带,对小女孩来说未免太性感了,但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那是伊瑟最近刚买的新裙子,从邮购目录上订的,伊瑟不再是小女孩了,可是,网球仍然是我心头的谜团,镜子不能说明什么,头饰也一样,事实上我不知道倚在前桅上的自行车是媞娜·加里波第的,但恐怕是……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就是能肯定。
伊丽莎自的手搭上我的手腕,那手简直冰凉刺骨。“这最后一幅画上没有子弹。”
“我不知道你说——”
她更用力地抓住我,“你知道。你非常清楚我在说什么。画展大卖,埃德加,你以为我瞎了吗?我们见过的每一幅画的画框上都有红弹痕——包括第六号,我姐姐阿黛坐在小船里的那幅——可这幅上没有!”
我回头去看第六号,小船里的女孩是橘黄发色,“那是你姐姐?”
她不理睬我的问题。我觉得她不是没听见。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压在《女孩和船№8》上了。“你打算干什么?拿回去吗?你真打算把它带回杜马岛?”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画廊里仿佛萦绕不去。
“夫人……伊斯特雷克小姐……你真的不能这么激动。”帕姆说。
伊丽莎白松弛的面孔上,只有双眼熠熠闪光。她的指甲深深抠进我腕上薄薄的皮肉。“然后想怎样?放在另一幅你已经动笔的新画旁吗?”
“我没有动笔——”或许我有?记忆又开始耍我了,每当有压力就时常会这样。如果此刻有人问我大女儿的法国男友叫什么名字,我说不定会说他叫雷内。画家马哥利特的名字。梦已倾颓。这儿就有一场噩梦,蓄势待发。
“新画的船上空无一人?”
我还没能回答上来,基恩·海德劳克拨开人群,怀尔曼跟在后面,伊瑟又跟在他后面,手里握着一杯水。
“伊丽莎白,我们该走了。”海德劳克说。
他拉住她的双臂。伊丽莎白挣脱开他的手。其后劲又把伊瑟送过去的水杯撞飞了,砸在一而空墙上。杯子碎了。有人尖叫一声,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个女人大笑起来。
“你看到木马了吗,埃德加?”她伸手去指,手抖得像筛子一样,指甲涂成了珊瑚红,大概是安妮玛莉涂的吧。“那是我姐姐的,苔丝和劳拉。她们最爱它了。不管走到哪儿都拖着那该死的玩意儿。她们淹死以后,那东西就放在轮波波外面,就是侧面草坪上的孩童游戏屋,我父亲不忍心再看到它。葬礼上,他把它扔进海里了,连同一只花环,当然了,挂在马脖子上的花环。”
寂静中,只有啜泣随着她的呼吸起伏。玛莉·爱尔目瞪口呆,停不住手的笔记算是记到头了,拍纸簿在垂下的手里已被忘却,另一只手抬起来,捂住了嘴巴。怀尔曼则指向一扇隐蔽的门,非常巧妙地藏在棕色亚麻布装饰墙里。海德劳克点头应允。突然,杰克出现了,事实上,正是杰克操控了局面。“伊斯特雷克小姐,你马上就要出去了哦,”他说,“别担心。”他一把抓住轮椅把手。
“瞧瞧那条船后的波纹!”伊丽莎白冲我大喊一声,那便是她在众人面前的最后一次亮相。“看在上帝的分上,难道你看不到自己画了什么吗?”
我看了。我的家人也看了。
“什么也没有啊,”梅琳达说。她犹疑地望着办公室,那扇门在杰克和伊丽莎白背后合上了。“她的精神不太稳定,还是别的问题?”
伊瑟踮着脚尖,想再看一眼。“爹地,”她吞吞吐吐地对我说,“那些是脸孔吗?在水里的脸?”
“不是。”我答道,也为自己平静的语调深感震惊。“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她灌输到你脑海中的。你们可以原谅我离开一会儿吗?”
“当然。”帕姆说。
“我可以充当助手吗,埃德加?”卡曼的男低音响起。
我笑了。我自己都意外,笑一笑竟还可以这么容易。看起来,震惊自有其目的。“谢谢,但不用了。她的医生正陪着她呢。”
我快步走向办公室门,克制住回头看的冲动。梅琳达没有发现;但伊瑟觉察到了。我猜想,那不是很多人能发现的,就算指给他们看也未必看得出来……大多人只会觉得是巧合、或是艺术家的神经质吧。
那些脸孔。
那些尖叫着、溺亡中的脸孔,在如血夕阳笼罩的船后水波中。
苔丝和劳拉就在那里,几乎可以肯定,但还有其他人,就在她们身下,就在红色褪成绿色、绿色又凝成黑色的海水里。
其中之一或许就是橘色头发、穿着老式样连体泳衣的女孩:伊丽莎白的大姐,阿德里安娜。
怀尔曼在喂她喝水,又好像是巴黎之花香槟,此时,罗森布拉特在她身边手足无措地绞着手指。办公室里挤满了人。这儿比画廊里更燥热,而且会越来越热。
“我请你们都出去!”海德劳克说,“除了怀尔曼留下,别的人都请出去!不要耽搁!马上就走!”
伊丽莎白用手腕推开水杯,“埃德加,”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埃德加留下。”
“不,埃德加也要走,”海德劳克说,“你已经兴奋过——”
他的手就垂在她面前,她一把抓住,紧紧捏着,看起来很用劲,因为海德劳克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留下。”这一声很轻微,却掷地有声。
人们陆陆续续往外走。我听到达瑞奥在对外面的人群说,一切都没问题,伊斯特雷克小姐有点晕,但她的医生已经赶到她身边,她正在恢复。杰克就快出门时,伊丽莎白叫住他,“年轻人!”他一转身。
“别忘了。”她对他说。
他朝她一笑,调皮地敬了个礼。“不会的,夫人,我肯定不会忘。”
“我一开始就该信任你,”她说,看着杰克出去,又用更虚弱的声音道,“他是个好孩子。”仿佛力量正从她体内消逝。
“信任他做什么?”怀尔曼问。
“到阁楼里去找那只野餐篮,”她说。“楼梯口的照片里,南·梅尔达抱着的野餐篮。”她又责怪般地看了我一眼。
“对不起,”我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但我只是……我画画,然后就……”
“我没有怪罪你,”她的双眼深深陷入眼窝,“我早就该知道的,这就是她的力量。也是从一开始让你画画的那种能量。”她又看向怀尔曼。“还有你。”
“伊丽莎白,够了。”海德劳克说,“我要带你去医院做些测试。我亲自监督给你输液。陪你休息——”
“马上就好,我的话就要讲完了。”说完,她露齿而笑,但笑得太厉害,毋宁说露出的是面目可憎的假牙箍。她调回目光,又看着我说,“妖精怪兽魔鬼,对她来说,只不过是游戏。我们所有的悲惨往事啊。而她现在又醒了。”她的手阴寒之极,搁住了我前臂上,“埃德加,她醒了!”
“谁?伊丽莎白。谁醒了?珀尔塞?”
她浑身战粟,倒向椅背,仿佛一阵电流刚刚穿透她身,我前臂上的那只手也攫紧了。珊瑚红色的指甲剌入我的皮肤,留下一排半月形的鲜红印痕。她张着嘴,这一次暴露出牙箍是因为咆哮、而不再是微笑。她的头猛然朝后一甩,我听到有什么东西断裂的脆响。
“抓牢椅子!别让它翻倒!”怀尔曼怒吼,而我做不到——我只有一只手,还被伊丽莎白死死攥住,动弹不得。
海德劳克抓到了一只把手,轮椅没有直接后仰倒地,而是偏转方向溜滑起来,撞向了杰米·古田的办公桌。此刻,伊丽莎白分明是在癫痫中抽搐,像具木偶一样在椅子里激烈地前后上下颠抽。束发珠网震松了,如连枷般抽打着头发,又在荧光灯照射下闪闪发光。她的双脚也在痉挛,一只深红色的无带鞋被踢飞。天使们要穿我的红鞋呢,我的心里冒出这种念头,而此时,鲜血就像台词一行行浮现,从她的口鼻里喷涌而出。
“摁住她!”侮德劳克喊着,怀尔曼纵身扑过来,压在轮椅扶手上。
是她干的,我在心里冷漠地说,珀尔塞,管她是谁。
“我摁住她了!”怀尔曼说,“拨911,医生,看在上帝的分上!”
海德劳克赶忙绕到桌前,抓起电话,拨号,听着,又大骂起来:“操!怎么还是拨号音!”
我把话筒从他手里夺过来,“打外线要先拨9,”夹在耳朵和肩膀间的电话果然拨通了,话音沉稳的女士问我有何紧急状况,我答得上来。而问到地址时,我傻眼了。我甚至连画廊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我把电话递给海德劳克,绕着办公桌回到怀尔曼身边。
“上帝啊,”他说。“我早知道不该带她来,我就知道……但她死活要来。”
“她昏过去了吗?”我看到她瘫在椅子里,双目圆睁,但眼神空洞,呆滞地望着远处角落。“伊丽莎白?”没有反应。
“这是中风了吗?”怀尔曼问,“我从不知道中风会这样剧烈。”
“不是中风,有什么东西封住了她的口舌。带她去医院——”
“我当然会——”
“如果她说了什么,你要仔细听。”
海德劳克的电话打完了。“医院那头已经准备好了。救护车马上就到。”他目光炯炯地瞪着怀尔曼,接着。又松弛下来,“哦,好吧。”
“哦,好吧?”怀尔曼问,“这算什么意思?哦,好吧?”
“那就是说,如果这样的事注定要发生,”海德劳克说,“你认为她想置身何处?在家里、躺在床上?还是在充满最美好回忆的画廊里?”
怀尔曼艰难地吸气,浑身颤抖,又艰难地长长呼气,再点点头,跪倒在她身旁,开始梳理她的散发。伊丽莎白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还有浮肿,仿佛刚刚经历一次严重的过敏反应。
海德劳克也弯下腰,把她的头颅往后放正,想减缓她那嘶嘶作痛的呼吸,没多久,我们就听到救护车警铃声由远至近而来。
画展开幕式继续进行,我也打算坚持到底,因为达瑞奥、杰米和爱丽丝为之付出了心血,更因为伊丽莎白。我想这应该就是她希望的。她会说,那是我如日中天的时刻。
不过,开幕式后的庆功宴我没参加,我找了些借口,又让帕姆和两个女儿,以及卡曼、卡迪和明尼苏达州的亲朋好友们全都按计划赴宴,望着他们走远,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订去医院的车。就当我站在画廊门口琢磨爱丽丝·奥克走没走时,一辆老掉牙的梅赛德斯在我身边停下,副驾座的窗摇下来。
“上车,”玛莉·爱尔说,“是去萨拉索塔医院的话,我可以捎你一程。”她看我面露犹疑,又乌鸦般地笑起来,“玛莉今夜只喝了几口,我向你保证,无论如何,晚上十点过后,萨拉索塔的出行车辆便几乎降到零点——老家伙们把威士忌和百忧解一起吞下肚,然后蜷在沙发上打开数字电视看比尔·奥雷利的脱口秀。”
我上了车,车门关上时一阵闷响,我紧张地发现,自己的屁股好像在不停往下陷,大概会当真落在棕榈大道的路面上吧。好歹,陷到一定程度就止住了,“听着,埃德加,”她说着,又迟疑了一下,“我还能叫你埃德加吗?”
“当然。”
她点点头。“可爱的人。我记不清楚上回告别时我们都说了些什么。有时候,我喝高了就会……”她耸了耸瘦骨嶙峋的肩膀。
“我们聊得很好。”我说。
“好。至于伊丽莎白……就不太好了。对吧?”
我摇摇头,不确定该说什么。街上几乎没有别的车,果然如她所言。人行道上更是人影也没有。
“她和雅克·罗森布拉特有过一段。还挺认真的呢。”
“结果呢?”
玛莉耸耸肩,“说不清,如果你非要我猜,我会说她更喜欢当自己的情人,不管和谁在一起都没法天长日久,但雅克从未忘怀。”
我记起他说去他妈的禁烟规章,伊斯特雷克小姐!又不禁去想他在床上是怎么唤她的。显然不会是“伊斯特雷克小姐”。但我的遐想只是徒劳伤怀。
“或许这样最好,”玛莉说,“她是播曳不定的。如果你在她盛年时就认识她,埃德加,你肯定会明白,她绝不是心甘情愿相夫教子的传统女人。”
“真希望我能在她盛年时就认识她。”
“有什么事需要我为您的家人效劳吗?”
“不用了,”我说,“他们和达瑞奥、杰米还有明尼苏达州全体人士共进晚宴呢。如果来得及,我自己也会去——赶得上甜品就好,我也为他们定好了丽兹的客房。要是没变动,我会在明早和他们见面的。”
“很好。看上去,她们都挺好的。也都非常善解人意。”
帕姆确实比离婚前显得更加善解人意。当然,现在我蜗居在此专事绘画,也没再冲她大喊大叫,更不会挥舞黄油刀刺她了。
“我打算把你的画展吹捧到天上去,埃德加。这或许对今晚的你意义不大,但或许日后会有用的。那些画都太离奇了,非同寻常。”
“多谢您。”
前方的黑暗里,医院的灯光愈加分明,医院旁边就有一家华夫糕点屋。或许能为心脏科带去好生意吧。
“能帮我向莉比转达慰问吗,如果她还能听得了这些的话。”
“当然愿意。”
“我还有东西给你,在仪表盘下的抽屉里。马尼拉信封,看到没?我本打算留作下次采访的诱饵引你上钩,不过,去他妈的吧。”
我捣鼓不好老爷车仪表盘下的按钮,摆弄了一会儿,那扇小门儿才掉下来,活像死尸的下巴。除了马尼拉信封,里面还有好多玩意儿——地质考古学家完全能以此为基地,获取回溯至一九六五年的美国人生存样本。但信封是摆在最前面的,上面还有我的名字,打印的。
她把车停靠在医院门前,就着一盏“上下客不超过五分钟”指示灯的灯光,玛莉说:“准备好大吃一惊吧。我反正是惊过了。我有个老朋友是审稿编辑,是她帮我追查到的——她比莉比年纪大,但至今眼明耳聪。”
我翻下扣钩,抽出两张老报纸的复印件。“那个,”玛莉说,“是从一九二五年六月夏洛特港的《周鸣报》上找到的。应该就是我朋友安吉看到的那篇报道,我以前没搜到它,是因为我从没想过要到那么远的南方城市夏洛特港去找。况且,《周鸣报》在一九三一年就停办了。”
街灯昏暗,不足以让我看清第一份复印件。但光是标题和照片就让我看了很久。
“挺有意义的吧,对你?”她问。
“是的。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你想明白了,能不能告诉我?”
“好的。”我说,“玛莉,你大概都不会信。但……这是你绝不会发表的一个故事。谢谢你送我来。也谢谢你光临我的画展。”
“这两件事我都很乐意做。记得对莉比说我爱她。”
“我会的。”
但我没能转达。我已经见过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最后一面了。
重症监护病房的当班护士告诉我,伊丽莎白还在手术室里。我再追问详情,她答说不太清楚,我只能环顾等候室。
“如果您在找怀尔曼先生,我相信他是去餐厅喝咖啡了。”护士说,“餐厅在四层楼。”
“多谢。”我刚一迈步,又转回身问,“海德劳克医生也是手术医生吗?”
“他不是。”她说,“但他也在手术室里观测。”
我再次谢过她,便上楼去找怀尔曼。我看到他坐在餐厅尽头的角落里,面前放着一只大号纸杯,简直跟二战时的迫击炮弹一个尺寸。除了几个护士和勤杂工散坐各处,只有神情紧张的一家人占据另一个角落,我们周围无人打扰,大多数座椅都倒放在桌上,穿着红色人造纤维工作服的清洁工疲乏地拖着地板,胸前吊着iPod的耳机线。
“你好,我的朋友,”怀尔曼招呼我,送出乏力的苦笑,他和伊丽莎白、杰克一起进画廊时向后梳平的头发颓败地掉落在耳胖,眼圈黑得很。“你干吗不给自己拿杯咖啡?喝起来像工厂废料,但保证能顶住眼皮不掉下来。”
“不了,谢谢,让我蹭一口你的就够了。”我的裤兜里有三片阿司匹林,我把它们全倒出来,用怀尔曼杯里的咖啡送下肚。
他皱起鼻头,“这下沾上你的细菌了,真恶心。”
“我有超强免疫系统。她怎么样?”
“不太好。”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在救护车里她有没有缓过神?说了什么没?”
“说了。”
“什么?”
怀尔曼从亚麻衬衫的衣兜里拿出画展请柬,封面上印有《杜马视界》的主题语。他翻到背面,露出潦草记下的三行字,笔迹上下颠抖——准是在疾驶的救护车里写的,但我看得出来写了什么:
“桌子在漏水。”
“你会很想,但千万别。”
“把她浸回水里,让她沉睡。”
三行字都阴森诡谲的,但最后—行让我的皮肤上顿起战栗。
“没别的了?”我问,把请柬递回给他。
“她还喊我的名字,喊了好几遍。她认得我。也喊你了,埃德加。”
“瞧瞧这个。”我把马尼拉信封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他问我是从哪儿弄来的,我便告知原委,他说,那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耸耸肩。我倒是记起伊丽莎白曾经对我说的——现在的水流更急了,很快会有激流。好吧,激流已经到眼前了。直觉告诉我,这不过是巨浪的开端罢了。
伤臀感觉好了一点,深夜里惯常有的抽搐疼痛缓解成钝痛。世人常说,狗是人的最佳伴侣,但我会把好友票投给阿司匹林。我把椅子挪到怀尔曼身边,这样便能看到标题:杜马岛孩童坠马后画艺勃发——她是神童吗?照片就在标题下面,我已经很熟悉那人、也熟悉那件黑色连体泳衣了:苗条版的约翰·伊斯特雷克微笑着,怀里抱着—个微笑的小孩,那就是伊丽莎白,和全家照中的那个她年纪差不多,只不过,这张照片里的她对着镜头双手举起一幅画,头上还裹着白纱绷带。照片里还有—个女孩,比她大得多,没错,就是阿德里安娜,或许头发就是橘红色的——但一开始,我和怀尔曼都没注意到她。我们都在盯着约翰·伊斯特雷克看,确切说,也是盯着头上缠着绷带的小娃娃。
“我的天哪。”怀尔曼说。
那幅画,画的是一匹马越过马厩栅栏往外张望。它好像还在笑(笑得也不像马)。前景中有—个背对着我们的小女孩,金色发卷一绺一绺,正举着一只鸟枪大的胡萝卜,要喂给微笑的马吃。画面两边都有棕榈树,就像拢在舞台两边的幕帘。还有轻盈的白云朵朵飘在天空,一轮艳阳四射喜气洋洋的光芒。
那是孩子的画,但其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高超禀赋,那匹马面得活灵活现,嘴角那抹笑显得十分狡黠,你可以把一打艺术系学生聚集在一间屋里,让他们画一匹快乐的马,我愿意和你打赌,没有一个能画得像这幅那么传神。那只大得离谱的胡萝卜也感觉不像是笔误,而是快乐的一部分,一份增强剂,一份美妙的类固醇。
“这可不是开玩笑啊。”我喃喃自语,把腰弯得更低、凑得更近去看……可惜,效果反而不好。我只能看到照片起码经过了四层干扰:照片本身不够清晰,新闻报纸对相片像素的折损,复印件对报纸原件的折损……还有时间对一切的消磨。如果我没算错,这张照片该有八十岁了。
“什么不是玩笑?”怀尔曼问。
“马的尺寸被夸大了。胡萝卜也是。甚至阳光也被强调了。这就是孩子眼里的快乐啊,怀尔曼!”
“这是愚弄大众,肯定是。她那时候才两岁啊!两岁的小娃娃甚至画不好木棍儿式的小人儿、再喊它们爸爸妈妈,可她能画成这样?”
“布朗糖果的事儿也是愚弄大众吗?那你脑袋里那颗子弹呢?已经没有了吧?”
他沉默了。
我指了指神童这个词儿。“瞧,他们甚至找对了术语。假如她是黑人家的穷小孩,你认为他们会怎么叫她?怪异的土著小孩,然后塞进杂耍马戏团,我也许就会那么做。”
“如果她是黑人家的穷小孩,也就根本不会从马车上摔下来,更找不到纸笔来画画。”
“那她——”我突然住嘴,眼光被模糊的照片再次攫住。现在,我看到了那个大女儿,阿德里安娜。
“怎么了?”怀尔曼问,语调里分明是在说,又怎么了?
“她的泳衣。你觉得跟熟吗?”
“我看不太清楚,只有上头一小部分。伊丽莎白举着她的画,挡住了一大半。”
“你能看到的部分呢?”
他狠狠端详了一阵。“真希望手边有个放大镜啊。”
“放大镜只会帮倒忙。”
“好吧,朋友,确实好像有点眼熟……但或许是因为你说了,我才这么觉得。”
“在《女孩和船》系列里,只有—个女孩我一直不能确认身份,就是第六号作品里小船上的那个姑娘,橘色头发。穿着蓝色连体泳衣,黄条纹的肩带环在脖子上。”我指了指玛莉·爱尔给我的照片复印件中的阿德里安娜。“就是这个姑娘。就是这件泳衣。我很肯定。伊丽莎白也是一眼认出来的。”
“我们这说的……是哪儿跟哪儿啊?”怀尔曼问道。他把复印件撇在桌上,还揉了揉太阳穴。我问他,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不是。只是太……太他妈的……”他抬眼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还依然揉着太阳穴。“她从该死的马车上掉下来,脑袋砸在了石头上,这篇文章里是这么说的。就在他们要把她转移到圣彼得的大医院时,她却在医生的诊疗室里醒来了。从此以后就有了痉挛症状。文章里说。‘痉挛在小伊丽莎白身上持续发生,尽管并不严重,似乎也没有留下永久性的伤害。’然后她就开始画画了!”
“事故肯定就是在拍完全家照之后发生的,因为她看上去几乎和那张照片里—模一样,可这时候的小孩长得飞快。”我说。
怀尔曼似乎没在听我说,“我们都在同一条小船里。”
我刚想问他此话怎讲,却又恍然明了,不必再问了。“是啊,先生。”
“她摔伤了脑部,我开枪射中了脑部。你的脑袋是被挖土机撞伤的。”
“起重机。”
他挥挥手,显然是觉得这没什么区别。那只手放下来,又攥紧了我惟一的手腕,手指很凉,“我有一肚子的问题,朋友。比方说,她怎么突然不画了呢?我为什么从来不画画呢?”
“她为什么停笔,我不能确定。或许她忘了——不想再提了——也可能故意撒谎,彻底否认。至于你,你的天赋在于感应力,在杜马岛上,感应力会升级为读心术。”
“这是瞎扯……”他的话不了了之。
我要等他说完。
“不,”他说,“不是瞎扯淡,但那也彻底消失了呀。想听答案吗,朋友?”
“当然。”
他用大拇指指向房间另一头面色凝重的一家人。他们又开始激烈讨论了。当爸的对着当妈的频频摇手,也可能是当姐姐的。“几个月前,我还能告诉你他们在争论什么。现在呢,我只能靠经验推断。”
“猜也好,说中也好,或许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我说,“你愿意交换吗?用视力去换偶尔的脑电波震荡?”
“上帝啊,我不!”他讥讽而绝望地苦笑着环顾餐厅内外,还不住地点头,“我真不能相信我们正在谈这些,你知道,我一直在想,我会从梦里醒来,一切都会回到老样子,私人护理怀尔曼,各就各位。”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回不去了。”
据《周鸣报》报道,小伊丽莎白在回家康复的第一天就开始埋头作画。她很快就上手了,“在她惊奇不已的父亲看来,她的画艺和高超技能每分每秒不断递增。”她先从彩色铅笔画起(“听来很熟悉吧?”怀尔曼问我),之后,迷惑不解的约翰·伊斯特雷克又从凡尼斯小镇上给她买了—盒水彩颜料。
马车事故后的三个月内,她基本上都在卧床休息,却实打实地画出了几百幅水彩画,其频率让约翰·伊斯特雷克和另外几个女儿都有点恐慌,(“南·梅尔达”是否有什么想法,报道里没有提及。)伊斯特雷克很想让她慢点画——遵循医嘱——却适得其反。不让她画画,她就会烦躁、哭喊、失眠、高烧骤起。小伊丽莎白说,她没法画画时,“头会很痛”。她父亲则说,她一旦画起来,“就像她喜欢画的马驹一样吃个不停”。报道作者名叫M.里克特,似乎觉得这一点很能让人怜爱。而这唤起了我自己狼吞虎咽的记忆,实在太熟悉了。
怀尔曼坐在我的右手边——假如我还有右手的话,我在第三遍看这份模糊的复印件时,基恩·海德劳克推门而人。他穿的仍是参加画展时的粉色衬衫和黑领带,但领带已经拉松,衣领也解开了。他依然穿着淡绿长裤,鞋里露出绿袜子。头垂得很低。当他抬起头时,我看到一张大猎犬般的脸孔,拉得长长的悲伤的脸。
“十一时十九分。”他说,“真的没有生还希望了。”
怀尔曼把脸埋进双手里。
一点差一刻,我到了丽兹酒店,心力交瘁地一瘸一拐,并压根儿不想到那里去。我想回浓粉屋,回到自己的卧房。我想躺在床中央,把装饰枕推到地上时顺便把新娃娃也甩掉,只留下瑞芭,我想抱着她,我想躺在那里,瞪着慢悠悠旋转的风扇。更重要的是,我想伴着屋下海贝的轻语声入眠。
可是,我却要和这间酒店大堂打交道:人太多,音乐太吵(都这个钟点了鸡尾酒吧仍有钢琴演奏),更要命的是,灯光太亮。可我的家人都在这儿。庆功宴我就没去,早餐聚会我就不能再错过了。
我问前台要钥匙,他把钥匙连同一叠信封交给我,我一封一封打开看。大多是祝贺辞。但伊瑟的留言不一样:你还好吗?要是我早上八点没看到你,我会去找你的,严肃警告!
最后一封是帕姆写的,只有一行字。我知道她去世了。此外的万语千言尽在信封之中,那是她的房间门卡。
五分钟后我站在了847号房门外,手里拿着门卡。我把卡片凑近狭缝,又把手指朝门把挪,然后回头望向电梯,我在那儿傻站了足有五分多钟,精疲力竭乃至无法做出决定,如果不是听到电梯门打开、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人大笑着鱼贯而出,我或许还会站更久。我担心那会是熟人——汤姆或布仔,大块头安齐儿夫妇,甚至可能是琳和里克。虽然我没有包下整个楼层,但订下了这一层的大多数房间。
我把门卡插进了卡槽,电子锁,你甚至不需要扭动把手。绿灯亮了,就在那群人的笑声顺着走廊逼近时,我溜进了门内。
我给她定了个套间,起居室很大,显然,这儿办过一场展前派对,因为有两张客房服务餐桌还在,盘子里还有剁余的夹鱼子面包片,我还看到两只——不,三只香槟酒冰桶。两只酒瓶底儿朝天插在桶里,已然壮烈牺牲,第三瓶似乎还活着,但也是苟延残喘。
这又让我想起了伊丽莎白,我看到她坐在瓷偶镇的后面,就像《时代女人》里的凯瑟琳·赫本,而她说的是:瞧,我把孩子们都放在学校大楼的外头了!快来看啊!
爱之极,便成痛。这是怀尔曼的至理名言。
最亲近的人们曾坐在那里又说又笑、为我的勤勉和好运干杯豪饮——我肯定她们会这样做,但我想绕开那些椅子。看到最后那瓶香槟插在冰水里,我将它取出,对着映出萨拉索塔海湾的与墙齐宽的落地观景玻璃窗,独自说道:“向您敬酒,伊丽莎白。Hasta la vista,mi amada。”
“amada是什么意思?”
我转过身,帕姆正站在卧室门边,一身蓝色睡袍,我不记得以前曾看到过。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自从伊瑟上中学后,她就没留过这么长的头发。一直到肩膀了。
“亲爱的,”我说,“我从怀尔曼那儿学来的。他娶过一个墨西哥女人。”
“娶过?”
“她死了。谁跟你说伊丽莎白的事儿的?”
“为你干活的那个小伙子。我让他一有消息就给我打电话。我很遗憾。”
我笑了。我想把香槟放回酒桶,却失手了。该死的,我没看清桌子。酒瓶落在地毯上,滚了出去。曾经,教父的女儿是个小女孩,双手抓着一幅微笑的马驹的画冲着镜头笑,摄影师大概是个戴草帽、系袖带的欢快小伙,接着,她就变成耄耋老妇,生命的最后一程是在轮椅里痉挛,抽搐得发网散落,在一间画廊办公室的日光灯下,眼看着最后一只发夹也跳飞。其间的岁月呢?白驹过隙,颔首挥手间已隔沧海桑田。到最后,我们都会坠向地板。
帕姆伸出双臂,一轮满月在落地大窗之外,而我在银色光影中见到她隆起的胸前那朵玫瑰纹身。新鲜而陌生……但那酥胸还是我熟悉的,我太了解它了。“过来。”她说。
我走过去。伤臀撞到一台手推餐桌,我含糊地呻吟一声,最后两步是跌跌撞撞地裁进她怀里,心想,这真是美妙的重逢啊,我俩都摔倒在地毯上了。而且,我压在她身上,或许还会压断她一两根肋骨吧。显然是可能的;住上杜马岛后,我足足长了二十磅。
但她也很强壮,我忘了这一点。她撑住了我的重量,先靠在卧室门框上,再双臂揽着我站起来。我把自己那条胳膊环在她腰间,脸颊搭在她肩头,只想嗅闻她的芳香。
怀尔曼!我醒得很早,和我的小瓷人们玩得好开心啊!
“来,埃迪,你累坏了。上床去。”
她搀扶我走向卧室。这间房的窗户小一点,月光也单薄些,但窗子敞开着,我能听到海水叹息不宁。
“你确定——”
“别说话。”
我肯定听过你的名字,但可惜,我想不起来了,现在老这样。
“我从没想过要刻意伤你,我很抱歉——”
她用两只手指封住我的唇,“我不想听你道歉。”
我们并排坐在床边,坐在月光下,“那你想要什么?”
她用—个吻回答了我,气息温暖,留有香槟甜香。有那么一瞬间,我忘却了伊丽莎白和怀尔曼、野餐篮和杜马岛,刹那间,世界只剩下我和她,就像过去那样,有两条手臂的过去。片刻之后,我就睡着了——直到第一线晨光滑进来。遗落的记忆不会总成问题,有时候——甚或经常——那就是答案。
如何作画(八)
要勇敢。别害怕画下隐秘的物事。没人说艺术总是微风和煦,有时候它会是飓风暴雨。纵是如此,你也决不能有半点犹疑,也不能改变路径。因为,如果你对自己撒大谎、犯下艺术大忌—一确实是由你说了算——就会错过获取真相的良机。真相不总是美妙的。有时候,真相就是大男孩。
小家伙们说,这是莉比的青蛙,长牙齿的青蛙。
可经常比那更糟。就像那,穿着亮蓝裤子的查理。
或是,她的裤子。
这儿有一幅小莉比的照片,手指竖在唇间。她在说,嘘——。她在说,如果你说话,她就会听见的,所以,嘘——。她在说,坏事情会发生,头冲下飞、会说话的鸟群只是最先到来、也最不可怕的东西,所以,嘘——。如果你想跑,柏树林和裂榄木丛里就会跳出怪物,跳到路上把你抓住。甚至还有更坏的事情会在黑影滩下的海水里出现——比大男孩更坏,比蹿得特别快的查理更坏。它们都在水里,等着把你淹死。淹死还不够,不,不光是淹死。所以,嘘——。
但对真正的艺术家来说,真相会坚持到底。莉比·伊斯特雷克可以捂住她的嘴,但不会停下手里的画。
她只敢和一个人谈,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说——只有在苍鹭栖屋的那个角落里,她的操控才会失效。她让南·梅尔达跟她去,并努力解释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解释天赋如何需要真相,可真相却从她手边溜走了。她尝试去解释,画画怎么会操控了她的生活,而她又怎么痛恨起爹地找到的那个小瓷入——和别的财宝一起找到的,小小的瓷偶女人,那就是奖给莉比的战利品。她想说清楚心底里最深的恐惧:要是她们不采取措施,那将死的就不止是双胞胎,她们只是先走一步。死亡,在杜马岛上不会有尽头。
她鼓足所有勇气(比婴儿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孩啊,她一定有惊人充沛的勇气),说出了所有真相,哪怕听来如此疯狂。先从她制造了飓风暴雨说起,但那不是她想出来的——那是她的主意。
我觉得南·梅尔达相信她,因为她见过大男孩?因为她也见到了查理?
我觉得她都见识过了。
真相必须见天光,那就是艺术的基石。但那倒不是说,全世界都必须看到。
南·梅尔达说,你的新娃娃现在在哪里?那个瓷娃娃?
莉比说,在我自己的宝贝盒里呢,我的心盒。
南·梅尔达说,她叫什么?
莉比说,她叫珀西。
南·梅尔达说,珀西是男孩的名字。
可莉比说,我又没办法。她就叫珀西,这是真的。她又说,珀西是条船。看起来挺漂亮,但其实不是,它是很坏的。南妮,我们该怎么办?
她们站在那个安全的角落,南·梅尔达想了又想。我相信她知道必须做什么。她或许没有艺术鉴赏力——玛莉·爱尔也没有——但我想她是真的知道。勇敢不是用来显摆的,勇敢只需要实际行动。如果真相太可怕,不该被全世界看到,那也可以再次把真相隐埋起来。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肯定,这种事屡见不鲜。
我相信,每个了不起的艺术家都有一只红色野餐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