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我又坐在了杀手宫木栈道尽头的小桌旁。条纹遮阳伞尽管裂了,却仍站在原地鞠躬尽瘁。清凉的海风微微吹拂,刚好不至于把汗衫吹进海里去。在我讲述的那段时间里,小巧的光斑一直在桌面上跳着舞。我讲述,是的——大约讲了—个小时,时不时抿一口绿茶,怀尔曼不断地把我面前的茶杯添满。最后,我停下不说了,顷刻间仿佛万籁俱寂,只有轻声耳语的波浪在沙滩上缓缓涌来又匆匆退去。
怀尔曼准是在前一晚的电话里听出了什么端倪,我的语气泄露了什么,那让他很担心,因为他说可以立即开杀手宫的高尔夫车赶到我这儿。他说他可以用步话机和伊斯特雷克小姐保持联系。我对他说,可以等,不着急。我说,事情是很重要,但不至于危急。至少,没到拨911那个程度。确实如此,如果汤姆打算在远航期间自杀,纵使我想去阻止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我不认为他会在母亲和哥哥尚在身边时就这么做。
我不打算把自己鬼鬼祟祟在我女儿的手袋里翻找的情形告诉怀尔曼;那种事我暗自羞耻还来不及呢,但一旦我开始讲,从链带开始讲,我便停不下来了。我几乎把一切都告诉他了,最后谈到了站在小粉红房门楼梯台阶上的汤姆·赖利,面无血色,死了,还少了一只眼睛。我想,我能毫无保留的部分原因是,我没来由地相信怀尔曼不会擅定我该被送往疯人院——哪怕他不具有监护权。另一方面,尽管我被他既和善又刻薄的幽默勇气深深吸引,但说到底他还是个陌生人。有时候——我想应该说是常常——当你要说的事情令人尴尬、乃至近乎疯狂时,说给陌生人听总会容易些。不过,总的来说,我倾诉这些是出于纯粹的释怀的需要:被蛇咬的人才能把毒蛇的齿噬描述清楚。
怀尔曼单手持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手势不太稳,我觉得那很有寓意。却也令人不安。然后,他抬腕看了看表,表是用护士特有的方法戴的,表面藏在手腕内侧,“大概半小时之内吧,我必须进去看看她,”他说,“我肯定她很好,但——”
“万一她不好呢?”我问,“如果她跌倒了,或有别的什么状况?”
他从斜纹棉布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步话机。很纤小,像手机一样玲珑。“我确信她一直随身携带她的步话机,整个宅邸还遍布了即时呼叫按钮,不过——”他的大拇指指向胸脯,“我才是真正的警报系统,是吧?惟一能让我信赖的警报系统。”
他眺望海面,叹了口气。
“她有阿兹海默症,还不算严重,但海德劳克医生说这毛病一旦埋下根就会迅速恶化,一年之内……”他耸了耸肩,脸色阴沉,继而又阴转晴,“我们每天下午四点都喝下午茶。茶配奥普拉。你干吗不一起进去呢?见见豪宅女主人?我还能为你烤一块本岛特产酸橙派。”
“好吧,”我说,“说定了。你觉得她会是在我的答录机上留言说杜马岛不是女儿们的幸运地的那个人吗?”
“当然是啦。但你假如指望听到解释——甚至,假如还能指望她记得的话——那就祝你好运吧。但我说不定可以帮你个小忙。昨天你提到她的兄弟姐妹,当时我没机会插嘴纠正你。事实是,伊丽莎白所有的同辈亲属都是女孩。全都是女儿,大女儿生于一九零八年左右。伊丽莎白登上历史舞台要到一九二三年。伊斯特雷克太太生下她后两个月不到就去世了。好像是因为感染,也可能是血栓引起的……那个年代,谁能说得清啊?就是在这儿,在杜马岛上。”
“她父亲续弦了吗?”我还是想不起他的名字。
怀尔曼帮了我,“约翰?没有。”
“你不是要告诉我,他在这儿把六个女儿养育成人吧?这也太哥特了。”
“他努力了,还有一位保姆做帮手。但他的大女儿跟一个男孩私奔了。伊斯特雷克小姐差点儿在一次意外里丧生。还有那对双胞胎……”他摇了摇头,“她们比伊丽莎白大两岁。一九二七年,她俩失踪了。大家只能猜测她们想去游泳,却被回头浪卷走,在悲翠汤里淹死了。”
我们凝望大海,一言不发,那些看似温柔的海浪像欢快的小狗一样跃上沙滩,实则潜伏杀机。接着,我问他,是不是伊丽莎白亲口把这些告诉他的。
“她说了—些。没有都说,而且她也糊涂了,回忆搅和成一锅粥,我找到一个专讲海湾沿岸历史的网站,其中有篇文章提到了那次意外,那一定是确凿的。也和住在坦帕的—个图书管理员通了一两封电子邮件。”怀尔曼抬起手,晃动手指模仿打字的动作。“苔丝和劳拉,伊斯特雷克孪生姐妹。图书管理员给我发了一份坦帕当地报纸的复印件,日期是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九日。头版头条的标题极其刻板,无比荒凉,让人不寒而栗,只有四个字:她奠们走了。”
“天啊。”我说。
“六岁。伊丽莎白当年应该是四岁,足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也足以读懂报纸上像‘她们走了’这样简单的标题。双胞胎死了,长女阿德里安娜又跟着他的种植园经理人之一私奔到了亚特兰大……难怪约翰那阵子受够了杜马。他和剩下的三个女儿搬到了迈阿密。很多年后,他又搬回来度过弥留时光,伊斯特雷克小姐在此陪护他,”怀尔曼耸耸肩,“就像我现在陪护她。所以……你能明白吗,一个罹患阿兹海默初期症状的老小姐为什么会觉得杜马岛可能是女儿们的噩运地?”
“算是懂了吧,但是,一个罹患阿兹海默初期症状的老小姐怎么能找到她的新房客的电话号码呢?”
怀尔曼狡猾地瞥了我一眼。“新房客,老号码,俺们这儿的所有电话分机上都有自动拨号功能。”他竖起大拇指,指向身后的豪宅,“还有别的问题吗?”
我张口结舌地瞪着他,“她可以用自动拨号功能给我家打电话?”
“别怪她;这出戏里,我不过是后登台的角色。我猜想是房地产经纪人帮她搞定了这事儿,在电话上设置了所有租赁地产的联系号码。也可能是伊斯特雷克小姐的事务经理人干的,他每隔六周左右会从圣彼得斯堡来这边,看看她是死是活,再确保我尚未偷走斯波德古董陶器。下次他来,我会记得问他这事儿。”
“就是说,她只要按个键钮,就能和岛北的任何一栋房子联系上?”
“唔……是啊。我是说,那些房子都是她的。”他拍拍我的手背,“但你知道吗,朋友?我认为,今晚上你的链钮会神经兮兮地响几下。”
“别,”我想都没想就说,“别拍我。”
“啊!”怀尔曼说着,好像他真的明白了。天知道,或许他真的明白。“不管啦,反正这能解释你收到的神秘留言——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在杜马岛上,任何解释都会显得无用。你的故事恰好能证明这一点。”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也有这种……经历?”
他正视着我,晒黑的大脸盘上带着我猜不透的神色。一阵寒冷的海风吹来,将聚拢在我们脚踝边的沙粒吹走。风也吹动了他的头发,再次揭露出右侧太阳穴上状如硬币的疤痕。我猜想是不是有谁曾挥舞瓶颈戳向他?可能是在酒吧的干仗。我试图去假想,竟有人要惹毛这个男人?未免太难了吧。
“是的。我有过……这种经历。”说着,他勾动双手的食指和中指,恍如在模仿引言上的双引号。“那会让孩子变成……成年人。也能让英语老师在第一学年有屁话可说……文学课。”屡屡在空气中划出双引号。
好吧,他不想谈,至少现在不想。于是,我转而问他,关于我讲的事情,他信了几分?
他翻了个白眼,靠后坐进椅子里,“别折磨我的耐心,小傻瓜。你可能在某些事上会犯错,但你不是笨蛋。那儿有个老太太等着我……全世界最可人的甜心小姐,我爱她,但她经常以为我是她爹地,以为这儿是迈阿密,以为现在是一九三四年前后。有时候她会抱起一个小瓷人儿,藏到甜蜜欧文曲奇饼干罐里头,再把饼干罐扔进网球场后头的锦鲤塘。我必须趁她午睡时偷偷把它捞上来,要不然,她就会闹个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认为,到今年夏天,她说不定会全天候垫着成人尿布。”
“重点是?”
“重点在于,我懂什么是疯癫。我懂杜马,我也会懂你。我非常愿意相信:你看到了朋友死亡的幻景。”
“不是瞎说?”
“绝不是瞎说,千真万确。问题是,你打算怎么办?假设你不想看到他——我可以说得粗俗点吗?——抢了你的甜面包还往上涂油。”
“我不想。我确实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看到了那种场景……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电光石火的那个刹那,你是不是很想剁下他的鸡巴,再用烧红的烤面包叉捅向他的眼珠子?朋友,你说的是那种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吗?”怀尔曼的拇指和食指已经比成—把枪,枪口对准了我。“我娶过一个墨西哥姑娘,我知道嫉妒的滋味。很正常,就像应激反应。”
“你太太曾经……”我顿住了,突然意识到我不过是前一天才正式认识这个男人。我很容易忘掉这个事实。怀尔曼让人一见如故。
“没有,我的朋友,就我所知没有。她没有骗我,只是让我想死。”他面无表情。“我们别往那儿说,好吗?”
“好的。”
“关于嫉妒的记忆是,它来了,又走了。就像这儿恶劣季节里下午的急雨。你已经熬过来了,这是你说的。也该这样,因为你不再是她的农夫。问题是,对另一件事你该如何是好。你怎样才能阻止那家伙自杀?因为你知道全家出游之后会发生什么,对吗?”
我没有作答,沉默了片刻。我在心中转译那个西班牙语词,试着去理解。你不再是她的农夫了,这么理解对吗?如果是,倒是一语道破某种苦涩的事实。
“朋友?你接下来打算怎样?”
“我不知道,”我说,“可以给他发电邮,但我该写什么呢?‘亲爱的汤姆,我很担心你在策划自杀,请你尽快回复?’而且,我敢打赌,他休假的时候是不会看电邮的。他有过两任前妻,仍在给其中之—付赡养费,但他和她俩都不亲近。有过一个小孩,但幼年夭折——脊柱裂,我想是吧——还有……那什么来着?什么?”
怀尔曼转过脸去,懒散地坐在椅子里,眺望大海,几只鹈鹕正在那儿饮它们的下午茶。他的身体语言用英语也可以理解,那便是厌恶。
他转回身,说:“别绞尽脑汁了,你他妈的很清楚谁了解他。难道不是吗?”
“帕姆?你是说,帕姆?”
他只是看着我。
“你到底说不说呀,怀尔曼,还是只想坐在那儿?”
“我必须去看看我的女主人了。她现在应该起床了,也想喝她的下午茶了。”
“帕姆会认为我疯了!该死的,她直到现在还认为我是疯子!”
“说服她。”说完,他又露出宽厚的那一面,“听着,埃德加。如果她像你以为的那样和他很亲密,她就会看到一些征兆。你所能做的一切,便是去试。明白?”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去给你老婆打个电话。”
“她是我的前妻。”
“还不是。除非你变心,否则离婚协议书只是一纸法律文本。所以,你才会计较她如何看待你的精神状况。但如果你也关心这家伙,你就该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你有理由认为他正在谋划事故。”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又伸出手,“聊够了。来吧,跟我去见大老板。你不会失望的。就老板而言,她还真是不错。”
我拉住他的手,让他把我从替代沙滩椅的座椅里拉起来。他的手真有劲。有关杰罗姆·怀尔曼,这也是我永远难以忘怀的一个细节;此人的手劲惊人。通往庄园后墙门的木栈道很窄,只够单人行走,所以我跟在他后头,—瘸一拐不屈不挠地走。走到铁门时——俨然是正门的缩小版,看上去有股西班牙风情,就像怀尔曼时不时冒出来的西班牙语——他转身对我微微一笑。
“琼西每周二、四来这里清扫房间,她可以在伊斯特雷克小姐午睡时侧耳留神她的动静——也就是说,我明天下午两点左右可以去你那儿看看画,这么安排妥当吗?”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你看画?我一直想鼓起勇气邀请你呢!”
他只是一耸肩。“这很明显嘛,把画作送到画廊让别人过目之前,你想找谁先看看,你女儿和给你跑腿儿的小伙子都不算,没错吧。”
“画廊的约会定在周五。我担心得要死。”
怀尔曼摆了摆手,笑了,“别担心,”又停顿一下,“如果我觉得你画得一塌糊涂,我会直言相告的。”
“那就对了。”
他点点头,“得把丑话说在前头。”说完,他拉开铁门,让我走进了苍鹭栖厦的庭院,这儿也被叫作“杀手宫”。
庭院,我之前看过,那天在前门开车掉头的时候,但充其量不过是惊鸿一瞥。当时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件事上:把我自己和面色灰白、冷汗淋淋的女儿尽快送回浓粉屋。我注意到网球场和冰蓝色的地砖,但完全没看到还有个池塘。网球场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副随时都能开赛的架势,球场的铺砌色比庭院里的路面深了两度。只需摇一下不锈钢曲柄就能让球网绷紧就位。满满一篮网球靠在网栏边,我不禁一闪念,想起了伊瑟带回普罗维登斯市的那幅画:《游戏结束》。
“找一天,朋友,”走过时,怀尔曼边说边指向球场,他放慢了脚步,所以我才跟得上。“你和我来一场。我会轻松取胜——发球后上网——但实在很想挥拍啊。”
“发球后上网,这是你评估画作的报酬吗?”
他笑了,“我有个底价,但不是打球。回头再告诉你。进来吧。”
怀尔曼让我走进后门,穿过昏暗的厨房——工作台像浮岛般庞大,还有一只巨大的威斯丁豪斯烤炉,然后走进静悄悄的大宅内,四壁深木闪亮一橡木、胡桃木、柚木、红木、柏木样样都有。没错,这是—个宫殿,老佛罗里达风格。我们走过一间书架林立的房间,角落里还有一组骑士盔甲阴沉沉地立着。图书室连通一个独立书房。墙上挂着很多画——全都不是寡然无趣的肖像油画,而是色彩明快的抽象作品,甚至还有两幅欧普艺术吸引人的视线。
我们走过廊厅时(踱步走的是怀尔曼,我是瘸行),照耀前方的灯光宛如白色的雨,我意识到,在这栋庄严堂皇的豪宅里,这个区域不过是条富丽的过道——将更古老、也相应更朴素的佛罗里达居室分隔开。那种风格甚至还有个专有名称:佛罗里达薄脆式,几乎从来不用石材,总是以全木建构(有时是木材废料)。
廊厅两旁列满了植株盆景,长条玻璃天顶投下充沛的日光,走到尽头,怀尔曼右转,我紧跟其后,走进一间阔气的凉亭。一整排窗展示出庭院一侧的繁盛花卉——我的女儿们或许能喊出其中一半花朵的名字,帕姆肯定全都叫得上来,而我只能认出紫菀、鸭跖草、接骨木和毛地黄。哦!还有杜鹃。有好多好多杜鹃花。艳丽花朵那边有一条蓝砖过道,看来是通往主庭园的,一只眼光锐利的苍鹭茕茕独立在过道上。它若有所思,又仿佛冷峻凶蛮,但我从没在陆地上见过如此栩栩如生的苍鹭,酷似在思忖接下来该烧死哪个女巫的清教徒老神父,别的粗糙仿制品都没这种味道。
坐在屋子中央的,便是伊瑟和我试图开车探险杜马岛路的那天所见的老妇人。那天她坐在轮椅里,脚上套着大号的蓝色高帮运动鞋。今天,她站着,双手撑在助步器的扶手上,双脚赤裸——又大又苍白的一双脚。她身穿米色高腰家常裤,深棕丝绸宽松上衣有一对滑稽的宽垫肩,长袖垂到手背。这套行头只能让我想到凯瑟琳·赫本在那些老电影里的造型,经典回放影视频道有时会重播的:《亚当的肋骨》、《时代女人》。只不过,我不记得凯瑟琳·赫本有这么老,即便她本人真的上了年纪也不至于这么老。
这个房间里的主要陈设只是一张低矮的长桌,有点像我父亲家地窖里用来摆放电动火车的台子,只不过桌面不是有机玻璃的,而是覆着轻巧的木材,看起来像是竹子。桌上密密麻麻排布着房屋模型和陶瓷人偶:男人们,女人们,孩子们,粗鲁的野兽,动物园里的观赏动物,还有些举世闻名的神秘虚构人物。要论最后这种,我就看到一对儿黑脸小人儿,肯定不符合N-N-A-C-P的审定标准。
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以可爱愉悦的表情看着怀尔曼,要能把这种甜蜜神色画下来准能让我得意一番……当然,我不能肯定有人会把我的画当回事儿。我也能负责任地说,我们从来不相信艺术作品中最简明的情感,哪怕在身边就能找到,每天都能。
“怀尔曼!”她说,“我醒得很早,和我的小瓷人们玩得好开心啊!”她讲话带很重的南部口音,瓷人听来就像刺儿人。“瞧,合家欢!”
台桌的—头有一座官邸模型,有大柱子的那种气派豪宅。想想《飘》里面的塔拉庄园,你就能恍然大悟了。要是像伊丽莎白那样说,你就该是慌然大卧了吧。围绕着这座豪宅,摆放了十来个小人,站成一个圈,姿态颇为隆重,好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可不。”怀尔曼应声答道。
“还有学校呢!瞧,我把孩子们都放在教学楼的外头了!快过来看!”
“我会看的,但你知道,我可不喜欢你背着我偷偷爬起来。”他说。
“我不想呼叫那个老掉牙的步话机。我感觉好极了。快来瞧瞧,叫你的新朋友也过来看吧。哦,我知道你是谁。”她微笑着,朝我勾了勾手指,让我走近些。“怀尔曼老跟我提起你,你就是住在鲑鱼角的新朋友吧。”
“他管那房子叫浓粉屋。”怀尔曼说。
她放声大笑。香烟嗓很快就笑成了急剧的咳嗽,怀尔曼不得不抢前一步,稳住她。伊斯特雷克小姐既不在乎咳嗽,也不在乎谁在扶她。“我喜欢这个昵称!”咳嗽稍有停息,她便说道,“哦宝贝,我真喜欢!快来瞧瞧我的新教室是怎么安排的……怎么称呼你?我肯定听过你的名字,但可惜,我想不起来了,现在老这样,你是……?”
“弗里曼特,”我说,“埃德加·弗里曼特。”
我跟着他俩凑到桌边;她伸出手,我便握住。没什么肌肉,但和她的双脚一样,尺寸不小。她还没把见面礼仪忘光,尽量彬彬有礼地握手。同时,也用饶有兴趣的欢喜的眼神看着我。我喜欢她坦荡地承认记忆力出毛病了。不管有没有阿兹海默症,我有过的精神上、口头上的毛病一点儿不比她少,至少就目前所见而言。
“很高兴认识您,埃德加。我见过你,但我不记得是何时何地了。以后会想起来的。浓粉屋!真够时髦的!”
“我很喜欢那栋屋,夫人。”
“好。我非常高兴它能让您满意。你知道,那是一栋艺术家之家。埃德加,你是艺术家吗?”
她那双坦荡的蓝眼睛正看着我呢,我便答:“是的。”这样说更简单,回答更迅速,说不定也刚好是实话。“大概算是吧。”
“你当然是啦,宝贝,我一眼就瞧出来了,我会问你要一幅画的。怀尔曼会和你砍价的,他是个律师,也是个好厨子,他跟你说了吗?”
“是的……不……我是说……”我糊涂了。她一口气挑起了好几个话题,一古脑儿全说了,而怀尔曼呢,那个坏蛋,似乎正使劲憋着不要笑出声,当然,那也让我很想一笑方休。
“我打算把住过你那栋浓粉屋里的所有艺术家的画都收全。我有一幅哈宁的画,就是在那儿画的。还有达利的速写。”
这句话扼制了我大笑的冲动。“真的吗?”
“是啊!我会带你去看几幅,有一幅杰作尤其不该错过,谁也不该,那幅画在电视房,我们总在那儿看奥普拉。是不是呀,怀尔曼?”
“是的。”他说着,瞥了一眼手腕内侧的表面。
“不过我们没必要准时收看,因为我们装了个神奇的小玩意儿,叫作……”她停下来,皱起眉头,用一根手指头抵在她圆圆的下巴上。“多维?是叫多维吗,怀尔曼?”
他笑了。“是维多,伊斯特雷克小姐,维多牌数字电视。”
她大笑起来,“维多!多滑稽的名字呀?而且我们一本正经的也很滑稽呀!我叫他怀尔曼,他叫我伊斯特雷克小姐—一除非有时候我糊涂了,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就会发火。我们好像在戏里分饰角色!喜剧,你知道乐队马上就要锣鼓齐上,戏里的每个人都会放声高歌!”她爽朗的笑声仿佛在印证这番奇思妙想是多么讨人喜欢,但又隐隐有些疯癫的感觉。这段话里的南方口音第一次让我想到了田纳西·威廉姆斯,而不是玛格丽特·米切尔。
怀尔曼温和——极其温柔——地说:“或许我们现在该去电视房看奥普拉了。我认为你该坐下歇歇。你看奥普拉时可以抽一根烟,你知道,你喜欢那样。”
“再给我一分钟,怀尔曼。就一分钟。我们还有个小伙伴在这儿呢。”说完,她又对我说:“埃德加,你是哪一类艺术家?你相信只为艺术而艺术吗?”
“艺术当然只为艺术而存在,夫人。”
“我很高兴。那就是鲑鱼角最喜欢的那一类。你管它叫什么来着?”
“我的艺术品?”
“不,宝贝——鲑鱼角。”
“浓粉屋,夫人。”
“它就该叫浓粉屋,你也该叫我伊丽莎白。”
我微微一笑,我必须遵命,因为她显然不是在轻浮地调戏我,她显得相当热忱。“是,伊丽莎白。”
“太好了。我们等一下就要去电视房了,但首先……”她把注意力转回玩具桌,“瞧,怀尔曼?瞧,埃德加?你们看到我是怎样安排孩子们的吗?”
共有十来个小孩,全都面向教室的左侧。低年级学生的入学仪式。
“你觉得他们像是在干什么?”她问,“怀尔曼?爱德华?谁来回答?”
那是一个小口误,但我早就习惯口误了。说溜儿了,你就滑到别的字眼上去了,刚才,我的本名就像香蕉皮,让她出溜了一下。
“课间休息?”怀尔曼反问一句,耸了耸肩。
“当然不是啦。”她说,“要是在休息,他们会在玩儿,才不会排成一列发呆呢。”
“要么是发生了火灾,要么是消防演习。”我说。
她在助步器上俯身向我(怀尔曼不愧是戒备森严,立刻抓住了她的肩膀,以免她失去平衡),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但不是坏事。“太棒了,爱德华!”她高声说道,“那你说说,到底是什么状况?”
我想了想。如果你严肃对待这个问题,就会轻松地迎刃而解。“演习。”
“对啦!”她的蓝眼睛闪着欢欣的光芒,“快告诉怀宁为什么。”
“如果是火灾,他们就会四散奔逃,他们没跑,反而——”
“等着回教室去,是吧。”可当她转身面对怀尔曼时,我分明看到了另一个女人,惊慌害怕的女人。“我又把你的名字叫错了。”
“没关系的,伊斯特雷克小姐,”他说着,轻轻亲吻她的太阳穴,那份温柔令我非常喜欢他。
她朝我微笑,我仿佛在端详阳光破云而出。“只要他坚持尊称别人的姓氏,你就得知道……”但现在她的神思又似乎飘远了,笑容也开始消散,“知道……”
“知道现在该去看奥普拉啦。”怀尔曼说着。挽起她的胳膊,他俩一起把助步器从桌边移开,她便以惊人的速度踏着重步走向屋子那头的门口。他在她身边看护着。
她的“电视房”里有一台超大的三星牌平板电视。房间另一头堆放着昂贵的音响配件。但我几乎看也没看上一眼。我只是盯着挂在CD架上方的画框里的素描,屏气凝神足有几秒钟。
素描只用铅笔勾勒,再用两条猩红色的粗线勾边,大概只是用普通的红色圆珠笔画的——老师批阅考卷时用的那种红笔。表示夕阳的几笔沿着海湾的海平线画开,笔触显得很随意,但并非是不用心。画得真是太对了,天才的缩影,简笔的杰作。那就是我的海平线,我从小粉红里望见的海平线。我不仅清楚这一点,还知道这位艺术家也曾经聆听海贝在他身下不疾不徐的碾磨声,同时在白纸上画下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海平线上有一艘船,很可能是油轮。那很可能就是我搬入杜马岛路13号的第一夜所画下的那艘油轮。与我的画风格迥异,但笔下物事的选择近乎一模一样。
画的底端,有一个不经意写上的潦草签名:萨尔·达利。
奥普拉提问,又和克里斯蒂·艾莉聊起永不过时的减肥话题,此时,伊斯特雷克小姐——伊丽莎白一已经抽上了烟。怀尔曼呈上鸡蛋色拉三明治,味道好极了。我的眼神时不时地瞟向画框里的达利亲笔作,并一直在想——当然是想这句——哈罗,达利。菲尔医生出现在屏幕上,斥责两位肥胖的女观众——她们显然是自告奋勇上台去讨骂的。这时候,我对怀尔曼和伊丽莎白说,我真的要告辞了。
伊丽莎白用遥控器让菲尔医生静音,又取出遥控器下面的一本书。她的双眼流露出谦卑的热望,“怀尔曼说,你会在下午过来,给我读几页书,埃德蒙,是真的吗?”
我们被迫当即做出某个决定,我便拿了主意,我决定不去看怀尔曼,他坐在伊丽莎白的左边,她在玩具桌边的表现已说明,她的聪明才智衰落了几分,就连我也看得出来,但我想,肯定还剩余了一大把智慧。瞥一眼怀尔曼所在的方向,就足以暴露真相,等于告诉她,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讲法,那她就会很尴尬。我不想让她难堪,一方面是因为我喜欢她,其次,我猜想随后的一两年里她会遭遇很多很多尴尬的时刻。很快,就不只是忘记名姓那么简单了。
“我们是商量过。”我说。
“也许,你今天下午就可以为我读一首诗,”她说,“读哪首你来定。哦,我是多么想念诗歌啊。我可以不看奥普拉,但没有书读就意味着饥渴,没有诗歌的日子就更……”她大笑起来。那笑声突如其来,让人摸不着头脑,也伤了我的心。“更像没有画的人生,你不这么认为吗?你难道不这么想吗?”
房间里非常安静。不知何处有一只钟在滴答地走,此外再无声响。我以为怀尔曼会说些什么,但他一言不发;她也像母亲宠爱孩子一样,纵容他短暂的沉默。
“这事儿由你来决定,”她又说起来,“如果你觉得已经逗留太久了,爱德华——”
“不,”我说,“不是那样的,读诗很好。我很乐意效劳。”
书名很简单,《好诗》,由加里森·凯乐编辑,此人很可能竞选州长并大获成功,我就来自那个世界。我随意翻到一页便看到一首诗,作者叫弗兰克·奥哈拉。诗很短。在我会读的书里,这显然是首好诗,我便开始读。
是否遗忘我们曾经的模样
当我们依然风华正茂
在那硕果累累的往昔
恐忧时间飞逝只是徒劳
我们偷偷耍了点伎俩
险境中数度转危为安
整片草场都像我们的美餐筵席
我们不需要里程表
我们可以用冰和水做成鸡尾酒……
这时,我突然有点不对劲了。声音飘摇,吐字维艰,仿佛口中语词如源头之水涌上眼眶。我抬头说道,“请原谅我。”我的嗓音已沙哑。怀尔曼看似很担忧,但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却带着心知肚明的表情笑着看我。
“没关系,埃德加,”她说,“诗歌常会让我这样,一样。不用为诚实的情感而羞愧。人无法佯装激情。”
“也不能假扮剧痛。”我添上下句。我的声音好像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怀尔曼,这人记得迪金森!”
“好像是。”怀尔曼附和道。他正凑近了看我的神色。
“你能把它念完吗,爱德华?”
“好的,夫人。我不会想要更快或比现在更青春只要你和我在—起哦,你是我此生最美好的时光。”
我阖上书。“念完了。”
她点点头,“什么是你最美好的时光呢,埃德加?”
“或许就在这里,”我说,“我希望。”
她又点点头,“那我也希望如此。人的希望总是被允许的,埃德加?”
“什么,夫人?”
“叫我伊丽莎白吧。我受不了在人生尽头被当作老夫人。我们能不能互相体谅?”
我点头应允,“我想我们可以,伊丽莎白。”
她笑了,早已盈眶的泪水滑落,落到苍老的双颊,那是被皱纹摧毁的容颜,但她的那双眼睛是年轻的,年轻。
十分钟后,我和怀尔曼又站在了木栈道的尽头。他留了一块本岛特产酸橙派给大屋的女主人,连同一壶茶和遥控器。我的袋子里装了怀尔曼出品的两块鸡蛋沙拉三明治。他说,如果我不带走,它们放在这儿只会馊掉,其实他没必要使劲说服我吃了又带。我还请求他给了我两片阿司匹林呢。
“听我说,”他说,“刚刚那事儿,我很抱歉。我是想先问你的,相信我。”
“放轻松,怀尔曼。”
他点头,但没有正视我。他远眺着海湾。“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有对她承诺什么。但她现在……很孩子气,也像小孩那样乱加推测,不是基于事实,而是根据她想要什么去推断。”
“她想要的就是有人读书给她听。”
“是的。”
“录音磁带和影碟不管用吗?”
“不行。她说,录音和真实人声不同,好比罐头蘑菇和新鲜蘑菇。”他笑了,但仍然没在看我。
“为什么你不读给她听呢,怀尔曼?”
他依然望着海水,说,“因为我办不到了。”
“办不到……为什么?”
他思忖片刻,最后摇摇头,“今天就算了,怀尔曼累了,朋友,她晚上会睡不着。不睡觉,还瞎吵吵,满心困惑和悲哀,一口咬定自己身在伦敦或圣特洛佩。我看出那种苗头了。”
“改天你会告诉我原委吗?”
“行。”他这声是打鼻子里叹出来的,“既然你可以说你的悲情故事,我估计我也可以,尽管我不会津津有味地说。你肯定自己走回去没问题吗?”
“绝对没问题。”虽然我的屁股抽搐得像台大马达,但我还是这样说。
“我可以开高尔夫车送你,真的可以,但她今天这样子——怀尔曼医生独家诊断术语称之为:兴奋过头就变蠢,她很可能突然想要擦玻璃窗……或是清扫书架……或是不带助步器去散步。”说到这里,他真的战栗了一下。那看似故意要抖落—手滑稽表演,结果却弄假成真。
“每个人都想把我劝进一辆高尔夫车。”我说。
“你会给你太太打电话吗?”
“我看不出还有别的选择。”我说。
他点点头。“好孩子。等我过去看你的画时,你可以把详情告诉我,随时都可以。我可以给随访护士打电话,她叫安妮玛莉·惠瑟尔,早上请她帮忙比较好。”
“好的。多谢了。谢谢你听我讲那些事,怀尔曼。”
“谢谢你给我老板念诗。朋友,祝你好运。”
我起步走上沙滩,大约走了五十码,突然想起—件事。我转过身,心想怀尔曼大概已经走了,可他还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裤兜里,海湾的微风——寒冷得不可思议——将他的灰色长发朝后吹拂。“怀尔曼!”
“怎么了?”
“伊丽莎白,她以前是不是艺术家?”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到海潮声,今晚有风推波助澜,听来比往日要响。然后他说道:“这个问题很有趣,埃德加。如果你要问她——我会持反对票——她肯定会否认。但我不认为那是事实。”
“为什么不?”
但他只是说,“你最好赶紧走,朋友。趁你的屁股蛋子还没裂成两半儿。”他朝我挥了挥手,显然是在说再见,然后转身,仿佛追着自己被夕阳拖长的影子,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消失在木栈道的尽头。
我在原地又呆立片刻,再转身向北,目光落在浓粉屋上,拔腿向家行。真是漫长之旅啊,还没等到家,长得离谱的影子已经消失在海滨燕麦草丛里了,但好歹我是走到了。海浪继续翻涌,屋下海贝的悄声细语再次喧哗起来。
如何作画(四)
从你熟悉的东西开始画,然后再去改造发明。艺术是魔法,无可争议,但不管看起来有多奇怪,所有的艺术都始于日常生活的凡俗鄙陋。普通的土壤里萌发出奇葩异朵,你别感到意外就好。伊瓦莎白懂得这一点。没人教过她,她是无师自通。
她画得越多,看到的也越多。她看到的越多,她想画的就更多。事情便如此发展。她所见愈多,曾遗失的语词也愈加踊跃地回归:先是她从马车上跌落那天就已懂得的四五百个字词,然后再增多、越来越多。
爹地甚感惊奇,因为她的画进步神速,笔触愈加成熟。她的姐姐们也很惊讶——大刻薄鬼和双胞胎(阿黛不在,阿黛在欧洲,和三个朋友及两个值得信赖的伴护在一起——后来她下嫁的那个年轻人:爱莫瑞·包尔森还没出现)。保姆兼管家对她的画深感敬畏,称她为“会奥比巫术的小女孩”。
看护她的医生提醒过,在这个小女孩运动和兴奋时一定得非常谨慎,以免高烧骤起,但到了一九二六年一月,她已经带着画板把岛南端走了个遍,画板和画纸整个儿裹在“布丁封套和大纽扣里”,她什么都画。
到了冬天,她发现家人对她的画厌倦起来——先是大刻薄鬼玛丽娅和汉娜,然后是苔丝和洛洛,接着是父亲,最后连南·梅尔达也看腻了。她会理解吗?天赋一经挥霍就会丧失吸引力?也许她懂,用孩子特有的直觉,她能领悟到。
随后而来的是由他们的厌倦派生出的结果,她一心想让他们看到奇迹,在她所见的基础上予以改造和发明而制造出来的新成果。
她的超现实画作便诞生了:起初是头冲下的鸟群,然后是走在水面上的动物,再画出微笑的马匹——那幅画让她有了点小名气。就是那时,有些事改变了。就是那时,有种黑暗的东西溜进来了,把小莉比当做了它的通道。
她开始画她的洋娃娃,——画,娃娃就会说话。
诺问。
等阿德里安娜从欢乐巴黎回来,一开始,诺问总是用阿黛的高音兴高采烈地说着法国腔,问伊丽莎白要不要玩扮家家,还让她梳头头睡觉觉。有时候,诺问会唱安睡曲哄她睡觉,画着娃娃脸孔的画便散放在伊丽莎白的床单上,画上的脸孔又大又圆,除了嘴唇是鲜红的,只有一种棕色。
诺问唱,雅克兄弟,雅克兄弟,睡着了吗?睡着了吗?
有时候,诺问给她讲故事——把各种童话混成一团,却妙不可言,故事里的灰姑娘穿着奥兹国里的红色拖鞋,鲍勃西双胞胎在魔法森林里迷了路,走啊走啊又找到了一间糖果屋,连屋顶都是簿荷糖。
但后来,诺问的声音变了。不再是阿黛的腔调了。诺问听起来不像伊丽莎白认识的任何人,就算伊丽莎白叫它去梳头头睡觉觉,诺问还是不停地讲。起初,那声音大概还挺悦耳。大概挺滑稽的。怪怪的,倒也有趣。
后来,情况变化了,能不变吗?因为艺术是魔法,并非所有魔法都是纯如白雪的。
哪怕对小女孩,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