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这份电文,当然不是专门为了恶心王爵帅而发,而是石星川旅的叛变,给段芝泉提了醒。如果鲁军不管不顾的进了湖南,可能第七师,也要叛变了。
唐天喜袭杀马继增后,两支部队打成乱战,张宗尧鱼翁得利,大量吸纳溃兵。虽然名义上是一个师的番号,实际兵力却有一个半师,近三万部队。装备精良,部队有大量北洋六镇老底子,颇有战斗力。
乱世里,有枪就是草头王,张宗尧这个人有很多缺点,但是也并非一无所能。其父本就是淮上的捻匪头领,张宗尧生长于这样的家庭,很自然的,就学会了父辈的本领,也学到了父辈的习气。
简单说,就是胡作非为,目无王法,但是很能打。在陕西惹了大祸,随即又能被李秀山保护起来,并非单纯的靠关系办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确实能带兵打仗。以带兵而言,李秀山反不如张宗尧。
在袁慰亭死前,因为财政的压力,除了山东这种富省以外,大多数地方部队兵饷已经很难保证。张宗尧靠着游走于制度边缘甚至是干脆放抢的手法,让手下的士兵可以有军饷拿,可以填饱肚子,在这个时代,就有些士兵愿意跟着他干。是以,他的部队凝聚力虽然不能与鲁军比,但是也并非一盘散沙。
靠着吞并友邻部队,吸收地方上为非作歹的泼皮,以及散兵游勇,土匪武装,张宗尧的部队规模渐渐扩大。他有着一种属于匪徒的敏锐,更早的意识到:乱世来了。旧有的规则已经不再适用,只有枪杆子,才能决定一切。
当然,单纯依靠枪,也不是长久之计,他还需要靠山。很幸运的是,靠山并不难找。因其安徽籍贯,加上手头的势力,使他很容易地搭上了段芝泉这条线。在段成为总里后,立刻以重礼馈赠,背李秀山而投皖。
虽然段芝泉门下颇有些力量,但是对于张宗尧这种能打仗的部队,肯定不会排斥。不但将他之前的罪行一概免除,连带他招募的部队,也有了编制,还发了军饷,并补充武器。对南作战开始后,张宗尧主动请缨,一家四兄弟挥师杀进了湖南。
这种行为,既可以看做是报效,也可以看做,是为自己打地盘用。虽然名义上的督军是傅良辅,但是这个窝囊废,根本不在张宗尧眼里,他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架空这个督军,取而代之。
这么多部队,肯定要有一块地盘就食,报着打天下的心态,张宗尧部作战远比其他北洋军勇猛。乃至傅良辅做了逃督军,范、王两师退出战斗之后,张宗尧几乎是靠着自己一个师的力量,生生挽回了颓势,将南军一点点又推了回去。
他刚到武昌,就发过杀敌致果,甘之如饴的电报,其后的行为也与他的电报一样,以制造死亡与恐怖闻名。湖南百姓原本因吴子玉驻岳州时军纪严明,对北洋颇有好感。可是自张宗尧入湘,对北方的态度,就彻底改变。
民间的反应,京城里看不到,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段芝泉看到的,是其杀戮百姓战功赫赫,屠戮同胞势不可当。尤其是在前线一片反战败退声中,第七师一支独秀。让他感到,这种部队才能称上嫡系,只有嫡系,才值得重用的感觉。为了表达重视,特意委任其为湘、鄂、苏、豫四省剿匪督办,作为酬佣。
猛虎插上翅膀,盗贼挣脱牢笼,为害更烈
张宗尧对总里的信任,以忠诚回报。上任不足三月,号称剿匪数量已超十万,仿佛他所在的地方,到处都是匪一样。于是,反对张宗尧的乡绅,拒绝缴纳赋税的农民,都成了第七师的战功。至于真正的匪,反倒穿上军装,从无制服土匪变成有制服土匪。像是湖广土匪中素有恶名的毛思忠,摇身一变,就成了张宗帅义子张继忠。
大批的土匪成为军人,军饷开支,就成问题。后来,共合人才内阁的发起人,熊掌摇铃熊凤凰曾发电报责问
“以仆所闻,执事一年在湘所收入者,计扣留中央盐税二百数十万,附加盐税廿余万,盐票私加保护照费一百五十余万,钱粮一百余万,铜元余利一百廿余万,厘金数十万,拍卖公产百余万,合计八百余万。加以中央筹济军饷将及千万。其以勒价收入定为每元四十余串之钱票,而发出定为每元十五串之钱票,利尤倍蓰……军人言行以信为本,执事自问所办事实,与电纸上之打官话是否相符?即以目前全省矿利卖与外商之合同,证据确凿,而执事电部尚不承认。”
除去盐利、纸钞,张宗尧将土匪的本色发挥到极限。盗卖湘矿、纱厂,将教育经费削减大半,还搭发一分不值的纸币,后来干脆将教育经费全部提充军饷,湖南各校校长被迫借债度日,教员也枵腹从公。
长沙学校,普遍驻兵,兵士喧宾夺主,教职员和学生一出一入都要受到检查,学校退缩在校内的一块小地方上课,课堂又兼宿舍又是饭堂、学校校具和仪器图书都受到严重破坏,门窗地板也被拆下来作柴薪燃烧。
甲种工业学校原有机械实习场一所供学生实习之用,张宗尧下令将工场机器并入陆军工场,用锅炉煎熬鸭片。
其部所驻的长、湘一带,被湖南人称为九幽十八狱,稍微有办法的人,都远走避祸。其治下,女人剪短发,穿男装以免被间。士兵轮间妇女,军官强间民妇都为寻常事,大户人家,名门淑女,亦不能免。
考虑到赵冠侯治军的风格,以及与张宗尧的旧怨,其部入湘,势必与张部发生冲突,搞不好,第七师就要拖枪投桂。
张宗尧号称有兵二十万,除去虚数,五万以上的部队是有的,这么庞大且具有战力的嫡系,段芝泉当然不希望就这么投了南方,或是被鲁军所消灭。与徐又铮紧急磋商后,想到的折中办法,就是鲁军守湖北,进四川。张宗尧攻湖南,进取两广。两路齐飞,彼此不要见面。
这个想法,固然是不错的,可是到落实上,就不能尽如人意。赵冠侯看着眼前佳人的眼泪,随手将段芝泉的电报撕成粉碎“随便他怎么说了,我既然答应你报仇,就一定说到做到,罗姑娘不要哭,张宗尧,我灭定了!”
眼前的女子二十出头,亭亭玉立,也是个如出水芙蓉般的佳丽。削肩柳腰,眉目如画,仿佛是一个从仕女图中走出的前朝女子,半点不沾烟火气息。虽然身上穿着军装,但是半点也不像军人。
她是随同杜小小的车一起到的湖北,见面时,赵冠侯本以为她是杜小小雇佣的保镖。哪知她二话不说盈盈下拜,开口便道:“小女子,是来哭秦廷的。”
名为罗潇潇的女子,是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其祖上,是湖南大族名门,更出过湘军鼻祖罗培源这等了不起的人物。本人在长沙创办女子学堂,是三湘大地,极出名的才女兼美女。
赵冠侯兵出山东时,湖南就有传言,赵贼出兵,夺地为虚,夺美为实,只消一二舌辩之士,携罗氏一人,乘火车一辆,不需张弓搭箭,管叫赵贼百万虎贲北归山东……
除去这种三国演义看太多后遗症患者不提,罗潇潇本人的名号之响亮,可见一斑。张宗尧色中魔王,于驻地光是强抢的民女做妾,就多达十二人。对于罗潇潇这样的美女,肯定没有放过的道理。
不过罗父也是个极聪明的人,被张宗尧叫去之后,见面即称其为督军老伯,说是自己祖父罗培源曾上折子保过张宗尧的父亲,这样算起来,自己当然是晚辈。张宗尧被话挤兑住,一时不好下手,罗潇潇就趁机逃出长沙,一路辗转跑到了松江。
赵冠侯很有些不解“湖南有大量南军,罗小姐何必跑到松江去?”
罗潇潇却摇头道:“桂系湘军谭婆婆,又能比张宗尧好多少呢?在逃走之前,我就通过家族的力量,与这些大英雄联络过。可是他们要么是惦记我的身体,要么是惦记我的财富。对我所有的请求,都是一个态度,必须先……结婚并且圆房,才肯出队。而他们手上的力量,却未必是张宗尧的对手,即使小女子牺牲了自己,最后可能也是白白赔上清白,却救不了乡亲。”
她说到圆房,微微停顿了一下,但也没有太害羞的表现,反倒是一声苦笑“我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的家乡竟会有这么多张宗尧。我听说过,山东素来讲究男女平等,又以立法形式保护妇女婚姻自主,更以身作则,与各位太太举行过离婚仪式。为了桑蚕女子学校,更是敢于攻打倪督军。且鲁军英勇,既可以战胜东洋强兵,自可战胜张部匪徒,或许玉洁唯一的希望就是冠帅。是以不吝风险,亲身至此,望冠帅以湖南父老为念,发兵攻张!”
说到动情处,佳人美目落泪,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作为湖南人,她对于张宗尧的暴行,感受的更深。固然这种暴行尚不曾直接作用于其身,但也做不到不闻不问。
湘人对张宗尧不称督军而称毒菌,又曾书对联形容张家四兄弟:“堂堂手张,尧舜禹汤,一二三四,虎豹豺狼。”
单是张宗尧做寿,就情形规定“福”“禄”“寿”“喜”四种规格寿礼,分贝一千元、五百元、三百元、两百元。生日当日,刀光剑影,随处可见刺刀快枪,就连火炮随时准备击发的情况下。“中流砥柱”、“南国干城”、“功高五岳”、“德被三湘”之类的旗伞,遮蔽了整个道路,与那些刺刀形成独特的风景线。
罗潇潇说到此,已是泣不成声“妾虽女流,却不忍见三湘父老受此贼子荼毒,斗胆叩请冠帅发兵,吊民伐罪。冠帅可为桑蚕女子学校数十师生之辱而废一督军,可愿为我三湘百万黎民求一公道?”
赵冠侯看了一眼小小,后者一吐舌头“姐夫,她好可怜的。在银行哭啊哭的,把我都哭心软了。再说,罗小姐也不是要你做白工,她愿意拿出她名下全部的土地、存款,有价证券作为酬劳,总数不下三百万元。”
罗家好有钱啊。
赵冠侯如是想着。苏寒芝却眉头一挑“罗小姐好大方,居然愿意倾囊相赠,山东却是不敢领受。我有一个问题,请罗小姐明确回答,你只提到了出钱,也就是说,你选择冠侯的原因,是认为他不会逼你结婚?”
罗潇潇点点头“实不相瞒,小女子心中已有所属。我的爱人为了我,冒险行刺张宗尧,事机不成,为贼所戕。我已发誓,一生替他守节,不会再嫁任何人。冠帅推崇婚姻自主,想来不会强娶硬聘。不过,如果冠帅非要鸾凤相交,才肯出师,玉洁为百万父老,倒也不怕牺牲。”
赵冠侯笑道:“真没想到,我这种名声的人,也有人愿意相信我不会动硬的。罗小姐,我相信你是走投无路才想到找我,这样,你先下去休息,这件事情很大,容我考虑一下再做计较。”
苏寒芝对于出兵并不支持,如果说打掉倪继冲,是损了段芝泉的牙眼,那打掉张宗尧,就是触及段的底线。总里一旦反怒,后果也会非常严重。再者,张宗尧自身的武力,也远比倪继冲来的强大。解决他,绝对不会像解决安武军一样容易。
赵冠侯点着头“姐,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看你啊,以后也来参谋部,我们把瑞洋人开除了,换你当参谋长……”两人说笑一阵,赵冠侯的手,紧拉着苏寒芝的手“可是姐,方才罗小姐这一说,我忽然想起个人来。”
“谁啊?”
“庞金标。如果我们当时的运气差一些……或许,我现在就像罗小姐的恋人一样,只能活在你的记忆里。我想,这样的人,总是越少越好。何况张宗尧还出卖过你,我也早想干掉他了。这次,也是个机会。”
苏寒芝温柔地一笑“是你想帮罗小姐,还是看上了罗小姐?如果你想她做你的女人,我就帮你。方才我扮坏人,你扮好人,效果就不错。如果我们继续下去,她早晚会像冷荷一样,上你的床。”
“可是她方才说了,拿我当好人来着。难道有个妞拿我当好人,我就做一回好人吧,这次,就算是为了个好人身份,打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