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军募兵,向以高额回报相诱,以恩义相结,部队的待遇,于北洋六镇之中,亦为最优。除去对军人自身足粮足饷以外,对待军属,也多有优容,是以募兵十分容易。
苏北贫民居多,这些农人,所要求的并不多,只要有自己的田地,不用像过去一样,把自己的妻子交给族长或是乡绅先享用,家里能有积蓄的粮食,能有属于自己的牲口,就已经心满意足。为了这些梦想,有的是年轻力壮的后生,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为自己的家人搏个出身前途。
加上萧大龙现身说法,也为募兵提供了很大帮助。他当初也不过是这片土地上,一个极不安分的泼皮。如今都能混成鲁军营长,有大批的后生自信,论本事自己比他只强不弱,他都能当营长,自己凭什么不能。
投军的热潮,伴随着分田地,行新政的舆论,顺着热浪,席卷了整个苏北。对于赵冠侯的那些新政,民风保守的苏北,未必愿意接受。可是伴随着新政而来的福利,却没人愿意拒绝。随着胡萝卜同来的大棒,虽然味道不大好受,但是看在胡萝卜份上,也只能先忍下来再说。
总体而言,这些新的政令里,扰民条款不多,只有农闲时兴修水利,修建仓库以及为军方出军差当夫子,这几条算是劳民。可是比起之前,财主老爷们,对佃户的使唤来说,这一部分徭役,并非不可接受。
至于妇女允许离婚一条,对于大多数农村家庭来说,暂时的影响还不大。这些妇人一般不会提出这种要求,反倒是更担心被丈夫休掉。需要为此头疼的,主要是那些大户及中产。
这些人隐操舆论,原本也不易对付,可是在山东赵冠侯拥有最为强大的宣传机器。当初跟他从津门跑到山东的那些学生,都是文科生。他们在山东普及教育,也是教授文科为主。是以山东此时理工人才十分有限,如果论科技或是改良工业,都还嫌不足,就是论起笔杆子和嘴巴,却是谁也不惧。
报纸笔战,不管有理无理,忠于赵冠侯的这批文人,总是可以自成体系,雄辩滔滔,把对手打的落花流水。山东的孔教会在庄知非被杀之后,第一时间就提出抗议,可是随即就在舆论战中,受到狂轰滥炸。
再者赵冠侯控制的帮会,挤兑报社专有绝招。不许报童去卖这一家的报纸,谁如果持有这些报社的报,就会遭到混混的漫骂骚扰,他们绝对不会动手打人,找警查也无用。你如果打他们,他们就顺势躺下,抱住你的腿不放,这时反倒是警查要来对付你。
靠这种手段,凡是支持孔教会的报纸,都无法营业,舆论变成一边倒,战斗的结果,不言自明。
笔战打不赢,武力对抗的路,也根本走不通。就在庄家的事件还没平息之时,孙美瑶的骑兵团,已经大举杀到苏北,以剿匪为名,开始在苏北跑马演武,大搞军事演习。
赵冠侯也以检阅部队的名义,视察苏北各保安团及地方武装,其部下一个步兵协,已经乘火车开往苏北地区,显然已经做好准备,一旦保安团有异动,必然要采取武力手段,予以解决。
有了之前庄家佃户的募兵条件做先例,苏北这些大地主,对于自己家中佃户的忠诚度,已经大为存疑。一旦与官兵开战,谁也吃不准他们的立场。
不算佃户,就是自己家中,那些远支亲族,都已经不再值得信任。真正可以托以生死的亲信,人数又实在太少,即使组成联盟,也未必真能抵抗这些正规军的雷霆一击。
徐州城内,十几名苏北孔教会的成员今天聚在徐州的揽月阁,一边听着头牌红倌人的琵琶,一边就苏北的局势进行探讨。
这些孔教会的成员,都是本地孔教会的会长,最重操守道德,是以家无犯法之男,无再嫁之女,对于赵冠侯推行的新政,自是深恶痛绝,坚决抵制。
“我辈家中,薄有田产,都是家中几代人,筚路蓝缕,辛苦开垦而来。如今非要强行购买,这是强买强卖!即便是大金在位之时,那些宗室贝勒,也没有这么霸道过。”
“可是不卖,他就要抢了。知翁被害,所谓的罪责,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他不肯卖田给冠帅。如果他早一点卖田的话,就不会被害了。现在山东又搞粮食统购统销,所有粮食的价格,一概由山东省正府的财正厅开盘口,他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向其他人或机构卖粮食,一律视为非法。这算是哪门子道理,洋人买粮食不犯法,我们卖粮食就犯法,这……这哪里有公平二字。”
“公平?老兄,这哪里又有公平了?他所倚仗的,无非是山东的阿尔比昂人和普鲁士人,对于粮食生意并不热衷。比起粮食,这些洋人更在意猪鬃、桐油、布匹、棉花之类的产品。真正经营粮食的,是扶桑人。可是山东不是扶桑租界地,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若是换成扶桑人的力量范围,他绝对不敢如此行事。”
几人各自点头。另一人道:“新娘子过门,要到族长家里学三天规矩,这是苏北奉行了多年的规矩。他一句话,就要把老规矩都废了,此例一开,则无不可废之法,无不可除之礼。我国几千年的传统文明,就要毁于一旦了。这……这是要断我中华文化的道统啊。”
“没错,我看他本意,就是要断我中华传统文化的道统!自古以来,男尊女卑一如天圆地方,这是万古不变的真理。他非要反其道而行之,搞男女平等,不分高下,这不是倒行逆施,破坏伦常么?支持寡妇改嫁,败坏妇德,就是为了他自己的私欲。听说,他与几个妇人的关系就很不清楚,这个规矩,是为他自己定的。山东的财政大权,实际上就是由一个洋婆子掌握。我国的财政,被洋人把持,这与儿皇帝有什么区别?他这个大帅,简直就是洋人的木偶。我看,我们应该团结起来,把他驱逐出苏北!”
几人纷纷点头应诺,那名红倌人的琵琶,也趁机助兴,拨弄得急如暴风骤雨,真如铁骑突出,银瓶迸裂之感。
一名六十几岁的老者道:“宝月姑娘,看来也赞同我们的意见,这一曲琵琶,就是给咱们做战鼓来着!江北巡阅,于典无据,我辈只要联手驱逐,定可以将其赶出苏北,乃至连鲁南,我们也可以取过来。如今共合政体,开放党禁,我孔教会以恢复中华文化道统为己任,也该负担起自己的责任,向着破坏我国传统文化的行为开战!咱们各自手下,都有佃户,把他们组织起来,数万大军须臾可得。我辈各自摊派军饷军粮,向洋行购置军械,组团练以自保,于徐州成立苏北自制联合会,不奉江北巡阅的命令。再向京城请援,请大总统主持公道!南海圣人,是我孔教会会长,定能为我们发声,京城之中,只要有一二大佬开口,我苏北说不定就真能因祸得福,不受山东辖制。”
另一人摇头道:“李兄,此事大为不易。咱们苏北的力量,要靠自己独立,势比登天还难。前段时间,兴中会二次叛乱,结果如何?白白损失了几省地盘,损兵折将,于事何补?那些葛明党人,事不成,可以远渡重洋,一走了之。我辈家产皆在于此,又能往何处去?依我之见,与其举兵叛乱,不若依附于强人。如今张绍帅坐镇徐州,冯华帅执掌江宁。我们不管是投张,还是投冯,共同驱赵。将苏北,划归长江巡阅使辖下,或是江苏治下,江北的政令,我们就不用理会了。”
几名士绅对这个提案,都颇为赞同。冯玉璋与张员比较之中,众人又更倾向于张员。
这位从来不掩饰自己憎恨共合思想的张辫帅,有勇无谋,学识也差。手下部队依旧用前金做派,行跪礼,递手本,人事任命以札委派遣。全军都留辫子,见大帅要跪参,传令依旧用龙头令箭。这些举措,显然更符合这些士绅的口味。
再者,张员行事,效法前金大将年羹尧的派头,对红顶子的武官,颐指气使,视为仆役,但对幕宾却特别客气。尤其对于这些前金时代中过功名,或是做过文官的旧派文人,最为尊敬,对于留学生,则多半欲取首级而后快。
这些孔教会成员,在前金时代都有功名在身,内中既有做过知府知县的,也有在京里做过堂官的。张员接管苏北之后,肯定会保持原样不动,则地方实权,还是操持于自己这些士绅乡贤之手。
不但田地可以保全,出夜权这等优良传统,也可以延续下来,我华夏道统不至于断绝,几千年灿烂文明不至于毁于一旦,自是善善之举。
另一人道:“长素先生不久之前,曾经发来电报,自京中得到确实可靠的消息,大总统决定以儒教立国,祭天祀孔,我孔教会合当兴旺,反对中华传统文化者,必然会受到大总统严惩。另外,大总统正准备推行一道政令,将各省督军与民政长分开。督军,不得兼管民政,等到赵冠侯去了民政之职,军队不得干预民政司法,我们还用的着怕他?”
众人皆知,说话之人在京城之中素有门路,因为梁任公加入内阁,与弟子因为卖官之事,公开失和的康祖诒自然不会入阁为官。但是其在京中广有耳目,消息灵通,肯定不会无的放失。只要坚持过眼前,赵冠侯失去民政长的位置之后,自己这些士绅也就不用怕他。再一想到,未来孔教会将有可能被大总统定为国教,自己这些会首,在地方上,足以与省府要员颉颃,田地自然不会被侵夺,不由都长出一口气。
几人都向着出主意的士绅举杯为贺,又对宝月道:“今晚上,你来陪林老爷,局帐,我们几个来付。”
宝月微微一笑“这……怕是还有点不方便,我这晚上还有一位客,林老爷能不能留下,还得看那位客的意见。”
纪女有几个客人撞车,倒是很寻常的事,像这种红倌人皆有手段,可以把几方面都敷衍住,不至于得罪一方。像这种公开说出来,未免有治一经损一经的嫌疑,此次会议的发起人之一,宿迁名儒李淮生把脸一沉“有客?不知是哪一位客人,难道宝月姑娘和他的交情格外深一些?”
宝月不慌不忙“那倒也不是,只是人家是远来的,大老远来一次,又有朋友的面子,我若是招待的不好,在姐妹面前不好交代。这样吧,我让你们见一面,有什么话,你们当面讲开。”
票客之间,断没有公开见面的道理,几位中华道统的维护者,都是风月场中名宿,如何不懂这个规矩。各自皱眉,都想着这宝月如此糊涂,怎么当的头牌。正准备起身推坐离开,给她来个晾台的光景,却听她咳嗽一声“我说,您还是请出来吧,该听的也听的差不多了,何必还在里头待着。”
里面小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一个高大的男子笑着从里面走出来。“我正欣赏宝月你的佳作呢,你就非把我叫出来,这是从哪说起的。各位员外,你们好啊。赵冠侯在此,给各位见礼了。”
众人见出来的男子,一身呢子军装,配枪悬刀,正是他们方才要对付的赵冠侯,自己的商议都被他听了去,这未免太过尴尬。好在这里是徐州,不在苏北辖区,李淮生看了看宝月“宝月姑娘,你这交情卖的还真好,看来,这地方我是不能待了,告辞!”
“慢着!”赵冠侯冷声道:“几位,来容易,想走,怕是很难。我还有几件公事,要和各位援外聊一聊,你们现在,怕是不能走。”
李淮生面色一寒“冠帅,您是江北巡阅使,徐州乃是张绍帅驻节之地,您的辖权还到不了这里。老朽在徐州,总不受冠帅您的管束吧?”
“淮翁,你这话就错了,在苏北,你归我管,在徐州,你还是归我管,到了哪,你都得归我管。你们几位员外带的卫队,都已经被我的人缴械了。现在你们几位,没有我的命令,怕是哪也去不了。”
“冠帅,你这是什么意思?”方才出谋投奔张员的林仰山挺身而出“难道,堂堂共合大员,要学河南的白狼绑票么?”
“不是绑票,是抓捕。你们几位,涉及到白狼的案件里,必须跟我回山东协助调查。你们要说张员啊,好,我这就给他挂电话,让他当面来跟你们谈。”
宝月这里安有电话机,赵冠侯要通电话,时间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只听一阵脚步声音,先进门的是四名背刀马弁,进门之后,如同戏台上的站门一样,左右一分。随即,就见一身袍褂的张员,自门外走进,按着两拜六叩的礼节,给赵冠侯施礼道:
“卑职张员,给爵帅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