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漕帮的三老四少,还不等明白过来,就只听几声枪响,随后地上已经是一摊鲜血。陈冷荷经历过江宁之战,杀人的事见的多了,自己也开枪打过人,倒是强忍住没有尖叫出声,但是手也紧紧抓着赵冠侯的胳膊。
香堂内的人,现在已经明白,赵冠侯今天开香堂,并不是真的要用家法门规,处理傅明楼这个门内叛徒。而是借这么个机会,给自己的女人扎台型,撑场面。这种安排,确实是不大把几位漕帮头目放在眼里,没有给足他们面子。况且香堂杀人,自有执事下令,赵冠侯随便开枪,这眼里,显然是没有这个香堂了。
几位老大的目光,都落在了曹鼎修这,只要他一声吩咐,众人拂袖而去,这个香堂,也就成个不了了之的局面。曹鼎修也知,在场之中,以自己辈分最大,就是不管帮务多年,此时却也必须开口。他咳嗽两声
“列位,听老朽说几句。今天在此的,有松江九帮的同门,也有浙江二十一帮,江苏二十一帮赶香堂的同道,整个东南漕帮,上的去台面的老少,都在这里。有一些话,正好可以说个清楚。傅明楼,是我门里的不肖子孙,欺师灭祖,罪不容诛。可惜,他犯下弑师大罪之后,靠着天下大乱的当子,竟是不能制他,说起来,着实丢丑。多亏冠侯出面,拿下此贼,开了香堂,才保全了我们松江九帮的脸面,也让家法可以传下去,这是一件极大的功劳,也是个天大的人情,老朽先要说一声谢。”
他这话一说,等于是表明立场,几位老江湖心里有数,曹鼎修多半不会出来,指责赵冠侯。但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这一桩事体如何了结,就要看曹鼎修了。
只听他又说道:“不提门槛,再提松江。之前橡皮股票的事,三老四少全都知道,不少人的身家,也都压在了里面。老朽只说我自己,半生积蓄,都存在钱庄里,钱庄吃倒帐,一辈子的积蓄,就都化了流水。咱们门槛里的人,银子水里来汤里去,天天家里不开十几桌闲饭,如何过得去。若是没了银子,眨眼就要坍台。不说我自己,就说松江市面上,多少门槛里的人,衣食无着,倾家荡产。那时候松江是个什么样子,本帮弟兄都还有个印象。多亏冠侯与陈小姐办山东正元,收拾坏帐,又在松江搞善堂,才让松江的父老乡亲有了一口饭吃,我们门槛里的弟兄,也因此得救,这又是一桩人情。”
一旁,一名礼字辈的也说道:“爷叔说的是,我那点铺子,现在还有正元四成的股份。如果不是靠正元贷款,哪里撑的到现在。”
“是啊,我的几个门生子,都在正元的善堂里吃过粥。靠着这一口粥,才把那一关渡过去,这事办的,着实作兴。”
松江九帮的人,受惠于陈冷荷的极多,曹鼎修一开口,立刻有不少人随声附和。曹鼎修接着说道:
“陈小姐确实不在门槛里,但是要论起跟咱们帮里的交情,可着实不远。当年高宗皇帝可以在杭州孝祖,一样进了漕帮的香堂,赏下一根盘龙棍。按他的资历,连带毛僧都不算,又怎么能进的了香堂?可是最后,不还是点了头?规矩不假,但也要开情势。如今的天下要变了,再守着老规矩不放,就比我这个老东西还要顽固了。我们只说一件事,卡佩租界的总探长黄麻皮,他本身就是个空子,可是在卡佩租界罩码头开山门,收了许多弟子门人,还跟咱们门槛里的人论交情,这又算个什么规矩了?”
他所说的黄麻皮,是眼下松江新崛起的道上大佬,资历虽然不值一提,可是力量很大。在场各位漕帮首领,若说可以惹的起他的,却也不多。曹鼎修朝陈冷荷招招手
“陈小姐,你过来,给我磕一个头,就算是我曹某关山门的弟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门槛里的人,虽然门槛里,没有收女弟子的规矩,但是万事都有开头。现在国家不也是在讲什么共合,立宪,女子学堂么?我也赶个时髦,就收一个女的关门弟子,谁如果敢欺负你,就是与老夫为敌,松江九帮,几千门生,不会跟他善罢甘休!”
这个过门打的,让范高头措手不及,居然曹鼎修临阵收徒,这一来,陈冷荷也算是门槛中人。固然论资格还不够带毛僧的级别,可是进香堂,也勉强可以交代下去。有金高宗赏盘龙棍事件在先,若说她进香堂不行,则前祖之事,又如何分说?
再者,眼下松江城内,虽然表面宣布中立,可第五镇的力量依旧占绝对优势。瑞恩斯坦撤回山东,城内仍有一名他的副官汉森带领两百洋兵留守。并在租界内设有一个招兵处,专门招纳合适的洋兵,带回山东。
城内,还驻扎有北洋军一个营,公开理由为维护松江秩序,必须匪徒滋事,实际上,这个营加上赵冠侯的警卫营,足以控制从前线回来的那些徒手兵。
陈冷荷自己则财大气粗,有着雄厚的资本力量,在场众位漕帮大佬,或经营店面,或搞水运,或是吃私饭。但是不管哪一行,都与银行少不了关系,与船运公司,也少不了联系。如果能和陈冷荷成为同门,对他们来说,也并不见得是坏事。
是以曹鼎修一说,浙江方面一位赶香堂的兴字辈老头子立刻赞成“曹师兄这事做的好,这个引见师我就来当。我们浙江,有一位鉴湖女侠秋竞雄,骑马带刀,还教练三军,松江再有一个女人做礼字辈,我看可为一段佳话。”
众人一起来贺,范高头被晾在了一边,至于被击毙的傅明楼,就没人理睬。陈冷荷也明白过来,赵冠侯带自己来的目的,也在于此。他不能在松江长驻,为了避免未来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先给她伸好后脚。把关系和自己的立场阐明,谁如果再动陈冷荷的脑筋,就要掂量一下后果再说。
陈冷荷看了一眼赵冠侯,见他朝自己点一点头,就知道是示意自己顺势而为。她固然对这种帮会没有丝毫好感,却也知道其力量之大,对于自己银行的发展有重大的干系,于自己丈夫的落场势也有关。只好强打个过门,过来做势磕头。
浙江那位帮里尊称为高三太爷的引师高祥太,不等陈冷荷跪实,就一摆手“不必了。现在是新时代,新规矩,磕头就免了,只要你记得有我这么个引见师就好。”他边说边摘下手上一串十八子手串递到陈冷荷面前
“这串十八罗汉,是我给你的见面礼,戴着它,浙江门槛里的人,都晓得你是我的门生,谁敢对你无理,就是对我这个老头子无理,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这份礼物格外有分量,也看的出,高三太爷对于陈冷荷,并不是普通的敷衍场面,而是真正为她撑腰了。几位老大一时都没明白,何以近年来很少过问世事的高三太爷,会突然表现的这么积极。只听他已经接着说道:
“曹师兄,今天既然你出来,我正好借这个香堂,说几句话。门槛里的事门槛里了,门槛外头的事,若是牵连到门槛里,也要讲讲清楚。光棍犯法,自绑自杀。傅明楼已经伏法,陈无为几时到堂?他先杀陶骏保,后杀陶成翰。镇江陶家,不但是光复会,也有我门下的弟子门人,我也要问一问,这件事该怎么交代。”
说着话,高五太爷的目光,已经落在范高头脸上。陈无为是拜他的门墙,这便是摆明车马,兴师问罪了。
众人顿悟,高三太爷不是看陈冷荷顺眼,而是要借着结交她,来借助赵冠侯的力量来对付范高头。毕竟范高头手下很有些亡命之徒,如果铁心抗衡,高三太爷未必吃的下他。但是加上赵冠侯和他手下的兵,情形就要颠倒过来。
范高头也知,香堂里没有翻脸开杀的规矩,再者,光棍不逃过门,嘴上永远不能服软。一抱拳
“爷叔,无为是我的学生子,他惹下的麻烦,自然由我这个做师父的承担起来。不过他现在不是在江湖上打混,而是在葛明军里做事,杀人,或许为的是公事,而不是私怨,这种事,就不能拿门槛里的规矩来追他。总之,我先去把他传来,与爷叔当面分说清楚,有什么话,把它讲开,爷叔意下如何?”
“闲话一句!”曹鼎修接过话头“阿宝,你是礼字辈的,我这个做爷叔的,不好以大压小。但是随便杀门槛里的人,也不能没有个交代,希望你言而有信,把你的学生子带来,大家有什么话当面讲开。否则,咱们脸上都不好看。”
他又朝赵冠侯道:“既然弑师犯上的叛徒已经伏法,今天的香堂可以散了。老朽晚年,又收个关山门的学生,这是件大喜事,三天之后,在老正兴,我摆酒席,请各位老少吃饭,请大家给我一点面子,一定要到场。冠侯你也要来。”
等到从香堂出来,夜已经很深,上了马车之后,赵冠侯拥着陈冷荷道:“困不困,困了就在我怀里睡一会,到了地方我抱你下去。拜师这事,倒是曹老随机应变,倒也真亏他老江湖,门槛精,反应的真快。今天这个过门,必须要打,但是也不是说,要你做个女白相。只为有这么个关系,再遇到帮里的人,就好说话,找门槛里的人做事也方便。你做这个生意,总是离不了黑白两道的帮衬,巡捕房那边,有二姐帮你,现在松江临时都督又是我结拜二哥,自然没什么关系。但是有些事,却是巡捕房干涉不到的,就只能通过门槛里的力量解决。沈老大一走,你这方面就吃亏了,有了曹老爷子今天收徒弟的事,将来就好办的多。”
“我……我明白。”陈冷荷将头靠在他肩上“如果今天这个过门打不过去,你又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讲不通道理,就只好讲拳头了。我带了一个哨的兵来,杀光他们不费力气。范高头以为自己凶的不得了,却不知,连他身边的保镖,我都已经伸进手去了。这帮人啊,上不起台面,但是搅混水的本事是有的。对他们不能不当回事,也不能太当回事,总要掌握一个度。像是你这次受执,就是这帮人做的事,我将来不能在松江保护你,不留下几只棋子,我又怎么能放心的走。”
“那你今天在香堂里杀人,也是为了我?通过带我进香堂,又拔枪杀人,告诉他们,你为了我可以不顾一切,不管是帮中尊长,还是同门兄弟,凡是招惹了我的,你都照杀不误,任何人出来讲情,也是没用的。”
“聪明。”赵冠侯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就是这个意思。清酒红人面,财白动人心。像你这样既漂亮又有钱的,不知道多少人在打你的念头。今天闹一闹香堂,就是让他们自己心里有数,敢动我女人主意的,我不管是谁,都杀给他看!”
陈冷荷冰雪聪明,弦外之音,不言已明,今天这场杀鸡儆猴,实际并不仅限于漕帮弟子。
现在关在监狱里的,除了陈家两兄弟,还有李大卫。孟思远并没有按陈无为的吩咐处决李大卫,决定将其交给司法审讯,由法律来解决问题。
赵冠侯对于李大卫与自己曾经交往过的事并非心无芥蒂,由于对李有恨,对自己两个兄长也就看法不好。答应放人,是看在自己面子上,但是这种杀法,显然也是给他们打预防针。
赵冠侯的手在她的身上逡巡着“巡捕房那边,电话我已经打过去了,等明天天一亮,人就可以回家。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每个人都有机会,但是机会不一样,他们已经把机会浪费完了。为了他们着想,让他们学聪明一点,下一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我懂……你相信我,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下次再也不会了,即使是孙先生找我贷款,我也要他带着担保,到银行里来谈。”
“聪明。我就知道,我的好太太,肯定是能够理解我的苦衷的。像是这次提兵下东南,如果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早杀他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了。这种事,咱们谁都不想的。所以,我这也是为了他们好。”
“我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的。”她心知,这一次赵冠侯的情面算是给足了,自己两个兄长和他终归隔阂太深,没办法像父亲想的一样一家人和和气气,只能尽力避免见面,少生事端。
不知从几时开始,她发现自己思考问题时,已经越来越倾向于小家庭,而非是父兄。猜出丈夫心意之后,想的是拉开距离,而不是找赵冠侯吵架,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或许,这就是父亲说过的幸福吧?她蜷缩在赵冠侯怀里,渐渐闭上眼睛睡去,脸露出一丝甜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