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拿赵冠侯当外人,将条陈取来,供赵冠侯观看。这算是大金的最高军事机密,除非机密不能接近。赵冠侯也不敢大意,仔细的观看,见其构思上,大金整个国家的部队,准备编为三十六镇,统一编号。
以北洋武卫前、右两军为根本部队,对于诸军进行重新整顿,再加上京城旗营,先行编练六镇部队。再以这六镇为根本部队,地方上各行练兵,最后成为三十六镇。
其编制为,军、镇、协、标、营、哨、排、棚八级。最高战斗单位为军(战时单位,平时不设)军下辖两到三镇。一镇下辖步兵两协,马炮各一标,工程辎重各一营,军乐队一哨。每协步兵下辖两标,每标辖三营,每营辖五哨,每哨辖三排,每排辖三棚。无直属部队,但有后备队。后备队的军饷远低于正军,服役年龄,则比正军更长,按照说贴中记述则为“以五千人之饷,可养两万候调之兵,无仓促召集乌合成军之弊。”显然,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而在用人上,各省设督练公所,由各省将军、督抚兼任督办大臣,以参议官为佐官。练兵处总办大臣为庆王义匡,会办大臣为袁慰亭,总提调保举的为正在关外任三省总督的徐菊人,下设军政、军令、军学三司。
军政司正使王英楷,是当初小站跟着袁慰亭练兵的旧人。军令司正使段芝泉、副使冯玉璋,都是北洋旧将,袁慰亭心腹,自不必言。军学司正使则是汪士珍,此人亦是小站旧将,副使则保举的赵冠侯。
袁慰亭道:“你这个副使是兼差,不用你到练兵处供职,只是在京里给你留个差使,你进京往返也方便,否则你个地方大员,进一次京太过困难。你的本差,还是在山东。六镇之中,你的武卫前军改编为直隶陆军第五镇,镇统制由你兼署。考虑到你前军兵多,一镇之师,恐难安排,再让你在山东编练一个混成协,谁做协统我不管,你来保,我这里绝不会通不过。再有多余将兵,可以编为警查、消防队,总是有办法安排。山东的兵都是好兵,一个也不能耽误。再不成,就调动到其他各镇里,那些好苗子,其他的镇,也眼红的很。至于粮饷上,山东养一镇又一混成协应不为难,如果粮饷不济,可由直隶协饷。咱们是自己人,没有不办的道理。你这个镇统制虽然要做,但是本官我不会给你动,由你兼任协统,现在的山东巡抚孙宝奇,是我的儿女亲家,他在这个位子上,也不过是护印,将来这个位子,总是你的。”
“多谢姐夫,小弟的年纪小,做巡抚也不合适。能让我做个臬司,已经是难得的恩典了。只是小弟看这说贴,海翁要做练兵处总提调,那东三省总督,莫非就要交卸了?”
袁慰亭苦笑一声“可不?这话也只有对你说,打仗的时候,那里是火坑,没人愿意跳。现在仗打完了,那里就是火炕,谁都想上去暖和暖和。一个辖制三省的总督,谁不想做?海外天子,自在逍遥,要说两江、两广总督自在,比起东三省总督,就又差了些。再说关外富庶,若是妥加整顿,不愁不能弄出一大笔款子,是个既能享福,又能发财的好位子。卜五打下了基础,别人就该享受了。”
“但不知是谁属意那个位子。”
“这人与你有点瓜葛,振大爷。”袁慰亭苦笑一声“他在京里大概是玩腻了,想看看塞外风光,大佬正为爱子活动,让他到关外做一任逍遥王。卜五总不能挡振大爷的路,只好让他回来练兵。你看看,这说贴,你可有什么话说?”
“这说贴倒是说不出什么,营制上,与泰西营制差相仿佛,若真能照此编练,小弟想来,十年光阴之后,不敢说天下无敌,但纵横亚洲,应无什么大妨碍。单以陆军论,就算是与铁勒或是扶桑碰一碰,也完全碰的起。”
“要的就是这句话!”袁慰亭一击掌,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不少报纸上说我怕洋人,这话简直是笑话。拳乱才过去多久,谁敢说不怕洋人?可是为什么我们怕洋人,归根到底,就是兵不如人,技不如人。我若是有兵有钱,我为什么要怕洋人?朝廷已经要行新法,办宪政,等到宪政一成,到时候我倒要看看,是洋人怕我,还是我怕他们。”
赵冠侯远在关外,消息不大灵通,此时方知,这一年来的光景里,朝廷竟然发生了大的变化。朝廷经历拳乱之后,终于认识到,用了几百年的制度,也是到了该大改大动的时候。
与康梁等人的主张不同,朝廷并没有急着在一两年内,就把新法实行下去的念头,而是约定九年后,实行立宪政体。而在此之前,则是个学习准备阶段。地方上,各省成立咨议局,作为士绅与官府共治的机构,也是泰西,地方议会的前身。
而在朝廷里,太后准备成立编撰官制局,改革官制,参考泰西列强的官制,重新设立官位。袁慰亭作为北洋大臣,疆臣首领,也在官制局之内,作为会办。他对于这个身份显然极有兴趣,于改革官制,推行宪政一事,亦是雄心勃勃。
在军机处里,他只是学习行走的打帘子军机,按照时人笑谈,他的位置类似于轿夫中的第四名,全无主意。以他的出身,能做个全无主意的军机,已是难能可贵。可是他官职一高,志向与过去就不相同,再做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已经不能满足他的追求。
在他头上压制的,主要就是翟鸿机这个大军机。他是翰林出身,单是这一条,就能把袁慰亭这个童子军机压的死死的翻不了身。朝内朝外,翟子久门生故旧无数,又是袁慰亭所不及之处。
若是官制改革,则旧有的出身之类的优势谈不到,即使门生故旧的关系,也不再能用。官身操纵,将控制在官制编撰局手中,以局而压吏部,自可让袁慰亭摆脱尴尬的出身,从而不受人挟制。
一想到可以扬眉吐气,不受制于人,他自是甘愿冲锋陷阵。赵冠侯身在局外,反倒是比他冷静许多,沉默片刻之后,忽然问道:“姐夫,谭壮飞等人,血尚未凝,你觉得老佛爷为什么突然支持宪政?”
袁慰亭对这个问题颇有些不解“朝廷战败,有目共睹,慈圣东狩,途中饱受颠沛之苦,行宪政变法图强,也在情理之中,这有何可疑?”
“姐夫,咱们想一想,即使我国行了宪政,与那些国家开战,胜负又如何。高丽之败,我大金对扶桑,一国敌一国,大国败小邦,比起这一次其实要窝囊的多。那时要行宪政,老佛爷的看法又如何?”
袁慰亭愣了愣,他先入为主,认定庚子之败,败于体制。太后亲见江山崩解,帝都沦陷的惨剧,所以要行宪政振兴国家,并未他想。
赵冠侯此时一提,他也想到,若论窝囊,则高丽之败,窝囊程度远超过这次与联军交战,当时慈喜不行宪政,这回却坚定的行宪,这里倒是有点可疑。他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小弟年轻,说不好,何况在宫里的耳目也没把消息送出来,这话不敢乱说,只能瞎猜几句。我听说张香涛入阁,不免就想起一件事,张香帅一入阁,东南互保上的人,也就姐夫您一个在地方掌权了吧?”
他这话一说,袁慰亭心头一震,仿佛一记铁棍正中顶梁,顿时将他的兴奋与欣喜砸个精光。东南互保之中,除去一些附和者外,主要的人物,除自己以外,李秉衡勤王自尽,章桐议和捐躯,刘一乾病故,张香涛已是最后一个有力之人。余下的巡抚之流,不过是碍于形势,受总督胁迫,不得不列名附署,慈喜也不会记着他们。
张香涛此次入阁,可以看做是提拔,但是反过来说,也如虎离深山龙离大海,离开他辛苦经营的湖广而入京,从海外天子,变成了阁臣。乃至官制改革之后,他又是一个什么地位,也难说的很,这一镇以假皇帝要挟过太后的诸侯,就已经被削为无爪螃蟹,不复为害。
这样算来,当初列名其上的人里,实际为疆臣的,就只剩了自己。那么补自己入军机处,固然可以看做是提拔重用,也可以看做是明升暗降,夺去权柄。
改革官制,必要得咎于同僚。如果按自己曾经的想法,大刀阔斧,裁汰冗员,竟是不知不觉之间,走上了变法众人的旧路,于朝廷之中四面树敌。等到官制改革完成,自己的位子怕是也难保全。
乃至于太后支持宪政,改革官职的用心,由此也可以推敲出来。她春秋日高,来日无多。宪政是九年之后的事,到时她是否还在人世犹在两可,而一改革官制,督抚之权立等可收。
自洪门中兴以来,日益提高的督抚之权,收归朝廷,老太后自当日解决曾、章等人的势力之后,这一记杀招用出,既得士人乡绅之心,又将天下督抚操纵于股掌之内,使其不复为害。即使练兵处的兵权,到时也随时可以收回,说不定就为他人做了嫁衣。
袁慰亭自身的头脑极是精明,一想明这一层,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之余,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拉着赵冠侯的手道:“内弟,这一回可是多亏了你提醒,否则,我怕是要吃个大苦头。进了京里,为老佛爷冲锋陷阵,等到完事之后,说不定反倒无功有过,成了替罪羊。”
“姐夫,你过奖了。小弟这点见识,拍马也追不上姐夫。无非是这次在关外办军务,经历的事多了,想的就多了些。且小弟不在局里,有些时候,可能看的更清楚。这也是我自己胡乱揣测,老佛爷是什么意思,我们外人哪里猜的透,说不定小弟想的全然不对,老佛爷就是要一心变法行宪,也未可知。”
“不,你这话想的对与不对,我们不提。只说能想到这一层,就帮了我的大忙,我原本想着,进京之后,要好好放几个炮,让他们见见我的厉害。现在想来,却是大错特错,这回进京,我秉承四个字:装聋作哑。绝不会冲锋在前。”
“这最好还是和几位幕友商量商量,小弟才疏学浅,年纪也轻,说的话不一定对。几位老夫子见识多,所思所想,比我要周全。”
袁慰亭摇头道:“那些夫子,我们自然是要敬重,可是这事只能问亲戚,不能问朋友。他们的话我不但不听,连问,也不会问。你今天晚上不要走,我把几个练兵大臣请来,大家一起吃顿饭,今后大家守望相助,彼此帮衬。我算是想明白了,我袁某人虽然挂的是文衔,却是以武功起家。我的根本,就是北洋的军队,不是那些官制新政。宪政好也好,坏也好,由得他们去折腾,我只练好我的兵,其余的事,一概不问。”
话虽如此,赵冠侯知道,其他的事,他也没法不问。北洋大臣原本要监管铁路、邮政以及船业电报。可是现在,这几个来钱的门路,都被松江那位盛杏荪掌握在手里,北洋从他手里提不到款,使费全依赖直隶自身的税收。目前固然能维持,但是将来编练新军,钱财花消极大,必然要从铁路等处提调款项。
袁慰亭进京,原本是想借改革官制的东风,收拾盛杏荪,夺回这些权柄。现在他不想前冲,但是这部分利益,他也不会放弃。只是从台前躲到幕后,找别人为自己去伸手。要办成这事,少不了自己为他帮忙,这顿饭,就是让整个练兵处的团体形成默契,都围绕在袁慰亭身边。未来练兵处用款,不需要袁慰亭开口,自己也得为这个团体想办法筹措款项。
晚上的宴会是开在总督衙门,当初联军战火对于这座衙门的毁坏,已经得到修缮,看不出半点曾经的残破模样。只有漫步于花丛树木之间时,才会依稀想起,那位在此设宴款待,求自己保全家眷的丰禄丰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