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日落紫禁城(上)

怀来县是出居庸关的第一站,乃是京绥要冲,本是个极繁华的所在。可是自飞虎团兴以来,怀来的治安日差,行商渐少,整个县城的管理权,逐渐为飞虎团师兄所侵夺。加之津门失守,溃兵先窜京城,后奔怀来,向热河方向逃窜,处境就越发艰难。

飞虎团于本地的师兄亦是个警觉之人,深恐朝廷见飞虎团作战不利,改弦更张,实施剿灭。随将城池的东、南两门用沙包堆死,只留西门出入。

西门平日也是关着,叫城方开,飞虎团民持刀挺叉日夜值守,盘查过往商贾。如果往来公文,则以箩筐从城头上吊起吊下不许信使进城,公文经大师兄检查,允许放行,才能收发,其形几与篡逆同。

干燥的热风,低沉的气压,让人呼吸艰难,心情也就格外沉闷。几个飞虎团民靠在城垛口里,脱了光膀子,拿了蒲扇扇风。在身旁,放着个半生不熟的西瓜,聊以解暑。

往来的公文渐多,而消息越来越不好,即使那个大师兄怎么对大家说神拳显灵,杀死海外洋人无数,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海外洋人越来越少,眼前洋人越来越多,看来老师父们法术太强,把洋人杀的胆寒,集体到中原避难。这一来,自己的日子怕是就难过了。

从京城里,已经有一些难民逃到这里,不过要么被抢光盘缠,要么干脆就不许进城。按大师兄的说法,不能让这些人妖言惑众,扰乱军心。大家心里也有数,一旦飞虎团失势的消息传开,不用官府动手,本地的士绅怕是就很难绕了自己。

另外,他们也听到了一个消息,两宫可能要离京避难,若果真如此,则怀来是必行之地。大师兄嚼着草棍,冷声说着“球的两宫!皇帝、太后,那是在京里,大家才承认。自古来虎不离山,帅不离位,国难当头不留下来跟洋毛子拼命,反倒先跑,哪里还能算两宫?只要是出了宫的,一概不认。”

他不是不认,而是不敢认,生恐承认了皇帝,自己就危险了。几个部下颇有些担心的对望着,不认皇帝,就是谋反,这个胆量,他们可是没有的。

远远的,一乘马车向这边驶来,赶车的人很急,鞭子摇的快,烟尘荡起老高。在马车旁边是十几个跟班,衣着很光鲜,但是脸上都是尘土。这一看就是逃命的富家子弟带着长随保镖,估计也是从京里来的。一名头领问道:“大师兄,要不要开门放他们进城?”

大师兄举着千里望端详了半天“开吧,别开太大,把人放进来几个仔细搜。我看他们是二毛子,身上准有洋货,按规矩,把洋货没收,人赶走。”

所谓搜洋货,现在已经不在意火柴、洋布,在意的是洋钱、洋钞。造反的胆量没有,逃跑的智慧总是有的。但是怎么也得有笔钱在手里,才好做盘缠。几个团民下去开了城门,却只放了车老板及几个长随进来。

那位少爷排场极大,在车厢里不动身,一名团民斜着眼睛道:“这是哪来的?这么大的排场,居然连车子都不肯下,难不成是瘫子?我们大师兄掐指一算,怀疑你们是二毛子,走,跟我们去坛前焚表,以定忠奸。”

搭话的跟班是个身高体健的大汉,身上穿着短打,似乎是个镖客。他朝这名团民一笑“这位爷,您那大师兄法术不灵啊,这车里真不是个二毛子。”

“混蛋!敢说我们师兄法术不灵?我们大师兄的法术几百里第一,说他是二毛子,肯定就是。不信的,就让我们搜一搜。难不成……里面是个娘们?”这团民嘿嘿一笑“要是那样,也得下来,也得搜。”

那长随也不恼“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敢肯定他不是二毛子,原因是:他是个洋毛子!”

话音刚落,车帘被人一把掀开,一支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这名团民的面门,不等他反应过来,枪已经响了。这些进来的跟班此时都已经抽出暗藏短枪,枪声大做之中,十几名团民已经倒在血泊里,剩余之人惊恐的四散奔逃,刀枪扔了一地。城头上,大师兄手中的千里望已经落在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远方。荒凉的驿道上,沙尘渐起,一支部队由远而近,正向这里席卷而来。

瑞恩斯坦取出车里的黄龙旗,扔给霍虬“去,把旗子插上,按照你们大人的指示,接管这座城市。这里的知县,由我去跟他谈,我是个洋人,可以不讲道理。他就继续做他的囚徒吧,这个功劳,注定是我们的。”

京城里,求和的意思已经越来越明确,朝廷的态度也越放越低。即使端王再怎么催促,后军也再不肯听他的话,去攻击使馆。北堂那边的围攻,也被勒令停止,粮食、蔬果、医生、药品,都向里面运送。甚至于慈喜太后愿意改变自开国以来棺材不入内城的规矩,允许洋人死者的尸体放入棺内,存入内城,但是这一切,来的都太晚了。

任何的善意,都不能阻止联军的军靴,而本该守卫京畿的军队,却已经不听调度。后军的人马奉令出城防卫,因为没有地图,不知道该去哪里,转了一圈不得要领,又转了回来。处于巨大压力之下的后军,开始疯狂的洗劫着京城里的大宅门,抢夺自己所能看到的一切财宝金银,董五星不但不加以约束,反而主动派亲军参与。

韩荣的武卫中军试图拦截,反倒是差点遭到乱军攻击,他亲自带了顶马前往,杀了几十颗人头,却也无助于稳定局面。而加入这种打抢队伍的,还有飞虎团。

他们进京之后,钱粮全赖官府调拨,眼看官府对于供应逐渐短少,又不准他们攻杀洋人,意识到大难将至,不少人开始加入抢劫者的行列,在发上一笔财之后,自德胜门出城,逃之夭夭。

京城里家家闭户,人人自危,一些谣言,也在京城里散布者。诸如洋人已经打到了城外,旦夕间就要破城。又或者说,洋人已经把京城围了,出城也会被捉住。总之,与之前所有的谣言,都是飞虎团把洋人杀光了一样,现在的谣言全都是一边倒的,改为洋人取得全面胜利,京城危在旦夕。

乐寿堂内,依旧是韩荣独对,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差,看来那棵关外人参,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慈喜也知道,军事上接连败北,韩荣劳心劳神,就算是好人,在这种打击下也会病倒,何况他本就病体沉重,这下就更是雪上加霜,自己却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了。

天佑帝坐在一旁,面无表情,或者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珍妃已经被二总管推入井里淹死,自己却连为她说话讨情的胆量都没有,乃至想说话时,木已成舟。家尚如此,何况于国,自己这个皇帝,又能济的了什么事,一切……都随他去吧。

他在恍惚间,几乎以为自己在做一场梦,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虚幻,那么不真实。莫名其妙的宣战列强,接着就被人家一路打到了京城,自己的女人要被推入井内淹死,接下来,又要干什么?

慈喜连喊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看他恍惚的样子,慈喜却也没责怪。她也知道,自己淹死珍妃的事,让母子两有些缓和的关系,再次降入冰点。但是,珍妃不死,就可能撺掇皇帝利用这次机会,借洋人的势力复辟。是以要么珍妃死,要么皇帝和珍妃一起死,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选择而已,皇帝大概是不会明白这一切的。

这个时候她必须和天子保持一个母慈子孝的外部形象,这样才能把战败的责任推卸开,有天子挡在前面,将来惩办祸首,就没人能怪到太后头上。是以,她不会在这个时候见怪,反倒是以慈母的口吻,叹了一口气

“唉,这话怎么说的,皇帝年纪小,还没经历过这个。不像我,当初跟先帝爷北狩过一回,好歹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怜的皇帝,怎么年轻轻的,就也得遭这个罪,这让我将来,又有什么脸去见祖宗。”

她说着话,竟是有了几分悲伤的情绪,老泪横流,韩荣跪倒在地,磕头不止“老佛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如今的局面,皆是端、庄两府、刚烈、徐同,这些人闹出来的。如果没有他们蒙蔽圣聪,夸耀飞虎团邪术,绝不至于有今日的局面。今日之事过在彼辈,不在老佛爷。”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徐同的家,听说被飞虎团抄了?大师兄还把他从端王府拉出去,当街斥骂?他是大阿哥的师傅,一帮子平民也敢骂他,这已经没了王法,形同叛逆。可是外人怎么知道,飞虎团跋扈至此,只当朝廷和他们是一头的,我这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冤枉。”

天佑帝见慈喜啼哭,又觉得有些不忍,他本就是优柔寡断,临事不决的性子,此时竟又有些怜悯起来。开口问道:“韩荣,洋人的情形怎么样?”

“洋兵……已经到了城外,正在安炮,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开炮攻城了。今晚上,可能紫禁城这边也会有动静,万岁勿惊。洋人的炮打不了这么远,进不了咱的内城。”

慈喜问道:“你估摸着,咱们能守几天?”

“这……奴才不好说,也不敢说。”韩荣摘下顶子,磕头不止“奴才手下,只有山东人马可用,其他的要么不能战,要么不奉调。可是这山东兵……”

“这几营山东兵不能动。”慈喜一句话就封死了韩荣的请求“赵冠侯还是没有消息么?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愿他什么事没有,否则,国朝就又折了根栋梁。他留下的兵算是顶了大用,正因为有他的兵在,城里面才不至于闹的不成话,那些个心怀鬼胎之人,才没做出什么天佛不容的事情。我不该让他去河西务送死的,可惜了一个忠臣。这几营兵是保驾的,绝不能挪动,到了必要时候,我们手里得有兵在,你懂么?”

“奴才明白。”韩荣心知,慈喜是不想让几营精锐消耗在守城之中,只做突围护驾之用,换句话说,就是打算弃城而走了。现在西苑之外都摆着两门炮,炮口对着外面,不用说,就是防着端王弟兄的。

既然请兵无望,城池失守只在旦夕,他所能做的,就是怎么样把两宫顺利送出城去。慈喜问道:“大车准备的怎么样了?”

“乱军来抢了一次,但是被右军给杀了很多,现在我们手里还有一百八十几辆车,都已经装满了。另外找了十几辆车,是给老佛爷和皇上还有宫妃的。”

“宫妃就算了,带的人多了,走起来会很难。只带一个瑾妃,还有庆王府的三格格、四格格。这两个姑娘我很喜欢,带在身边,陪我说话。荣寿大长公主、素筠都跟我走,其他人就留下吧。京里面不能没人维持,章少荃到之前,就看老庆的手段了。”

这时庆王的牌子已经递进来,慈喜吩咐道:“叫他的起,让他准备着,他今天的角色,一如当年的六爷,责任很重。他的才具不如六爷,现在就看他的忠心了。这一遭,只要把事情办好,将来少不了他的好处。仲华,你先下去。”

韩荣跪安而出,慈喜趁着庆王未至,招来了一旁的李连英“我让你准备的百姓衣服,可曾准备齐了?”

“回老佛爷的话,奴才都已经准备停当了。”

“那就好,这两天恐怕就要用的上,赶紧放到手边,省得到时候抓瞎。”

李连英和天佑帝,此时都不怎相信,偌大的京城,真的这么不堪一击?即使是拼一拼,也能拼上十天半个月。但事实证明,城池沦陷的速度,比之慈喜的想象更快。

一晚的炮火准备之后,第二天天一亮,联军即对京城实施白刃突击,而城外的百姓居然主动向联军提供梯子助其攻城。守城方没做出什么像样的抵抗就开始撤退,大金的都城,城高壁厚的欲仙欲死,只一个晚上,就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