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一名女子,穿着苏寒芝给她找的蓝布棉袄,扬着头,嘴歪眼斜,样子丑怪之极,面部浮肿,一看就让人心生厌恶。偏生还高扬着头,一脸傻笑,更让人大倒胃口。
霍虬揉了揉眼睛“这……这是谁?说,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那女子咧嘴一笑,倒是露出一口白牙“奴婢凤喜,就是您把奴婢买来的啊,刚才那饭,就是奴婢做的,还合几位的口?”边说,边伸出袖子,抹了抹流出来鼻涕。
一想到就是这么个邋遢女人方才给自己做饭,霍虬等三人都觉得一阵反胃,差点把吃的东西吐出来!赵冠侯用手一指门口“滚!给我从这滚出去,滚回人市去!”
“慢。”苏寒芝却一摇头“冠侯,你看看外头现在多冷,你让她一个女儿家出去,可该怎么活。再说,她孤身一人,你不怕她遇到坏人?”
“我怕坏人遇到她!我心疼那帮坏人。”赵冠侯哼了一声,但是他在外面不管如何,在家里,却是以夫人为主,苏寒芝说句话,比圣旨都好用。只好点点头“那就让她在家里干点活,干什么活,姐你安排,但是记住一条,不许让她碰咱们的吃食,敢进小厨房,打断她的狗腿!”
他一回头,恶狠狠地看向霍虬“霍虬!我弄不死你!”
“大人,卑职想起营里有要紧的事,先告辞了!保山、保河,快走!”那三人见闯了大祸,二话不说狼狈而走,等出了门,上了人力车,霍虬还在嘀咕着“我怎么记得那天买那小厨娘时,虽然也挺丑,但是没丑到这样啊,这真他娘的见鬼了。”
等到了晚上,赵冠侯还对那凤喜恨之入骨,说是等开了春,就要辞掉。苏寒芝连连劝解着“我们也是苦出身,也该体谅穷人,其实这家里也没什么活,我收下她们,主要是为了救人。我这里多收一个呢,她们就少饿死一个,这是行善呢。你看看那些姑娘,如果不到咱家,万一被那些下贱地方买去,这辈子就完了。凤喜她有劲,力气大的吓人,还会做山东菜,挺有用。回头把二哥请来,让他尝尝。”
“二哥?我怕把他药死。只是快到年了,是该把人都请来,热闹热闹。”赵冠侯边说,边搂住了苏寒芝,苏寒芝却轻轻一挣扎“别……别在我这盐碱地里费劲了。我买那些丫头,就为了给你家留后。你看上谁,我就把谁喊来,让她伺候你。”
“笨蛋,收个什么房啊,那几个柴禾小妞,我才看不上呢,我只要我的寒芝。尤其那个凤喜,想想就让人倒胃口。”赵冠侯本来想着,是不是该把十格格的事说出来,但是苏寒芝现在的状态,自然是不能提起,否则不知道有出什么事,只好藏在心里。
而在大厨房里,和着冷水,凤喜洗干净了脸,又就着火,给几个同伴炒了一锅米饭。那几个丫头道:“凤喜姐,你可真俊,你是怎么弄的,让自己变成那样。”
“笨蛋,我那是拿巴豆水洗脸,脸自然就肿了。这家男主人太年轻,你们都给我小心着,离他远点,否则早晚吃他的大亏。赶紧吃饭,这白米饭不许咱吃,我就偏吃。吃完记得处理干净,别让他发现破绽。”
津门,码头之上,低矮的窝棚,隔不住刺骨的寒风。虽然临近了年关,可是对这些苦力而言,年或者不年,没有什么区别。相反,由于快过年,很多把头都歇了业,这些苦力却没了生计来源,日月更加艰难。
一名力夫在今天搬货时失手,被砸伤了腿,躺在工棚里,发出阵阵痛苦的叫声。几个人围着他,除了喂他喝些沟渠里的脏水,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想。他们是看不起大夫的,尤其苏三两那三两银子的膏药,就算要他们的命,也拿不出,这个同伴,多半是废了。
一条昂藏大汉,将半个黑硬干冷的窝窝,在火堆上加热,掰碎了喂给同伴。看着那五尺高的汉子,为着自己将成残废而痛哭,这大汉面色阴沉,如同铁块。如果赵冠侯在此,大概就能认出来,这正是当日拉他去苏三两家,随后起了冲突的马姓力夫。
在这些苦力里,他是首领,其他人都肯服他。几个人议论着,又有老乡跑了来想找饭吃,却不知,连他们自己都快没了饭,又怎么顾的上乡亲。那大汉闷声道:“这样不行。我们不能等死,得活下去。”
“是啊,再这样下去,肯定是要等死的。但是怎么活啊?官府已经很久不发赈济了,高丽兵败之后,又是割地又是赔款,有钱都还洋债了,哪里还顾的上我们?”
“他顾不上,咱自己得顾的上自己。不搞到一笔钱,一笔粮食,我怕我们都过不去这个冬天。”那大汉边说,边重重的一拳,砸在了地上。“官府不管,咱就得自己想办法,津门是花花世界,有钱人多。让咱穷人饿死,没这个规矩!这世道不好,规矩不对,就得自己立规矩!”
几个苦力一愣,随后有人小声道:“国杰二哥,你的意思是……那可不敢,要杀头的。”
“杀头也比等死好!反正左右也是个死,还不如拼一拼,有条生路。”名为马国杰的大汉,霍然站起,指了指窝棚外,远方隐约有灯火传来,那是租界里的尼德兰领事馆,因为有电灯,通宵都有亮。
“那里的人,醉生梦死,吃喝玩乐。我们却要在这里挨饿受冻,这不公平。我们得靠自己的手,挣一个公平回来。津门有租界,有洋人,还有那些大商人,大财主,他们都是有钱的,他们天天往外倒燕窝鱼翅白面饺子。咱们去连口黑窝窝都吃不上,卖了老婆卖了妹子,卖了儿女,这不是人过的日子!那些地方,随便砸开一个,咱们就有活路了。等拿到钱,我们就离开津门,找个别的地方躲几年,官府也未必找的到咱。再不成,就去投抱犊崮,总归是得活出个人样来。”
他的手指向了紫竹林方向,那里,便是他们心中的金山了。
津门拜年都是过了除夕,只是李秀山与曹仲昆来时,刚刚大年二十三,他们是结拜的金兰,彼此之间穿宅过屋,妻子不避。一路穿宅过院的到了内宅。却见赵冠侯与苏寒芝、姜凤芝正在包着饺子。
一盆上好的羊肉馅,雪白的飞箩面,这一顿饺子,大概能换二十个穷人一天的口粮。赵冠侯运指如飞,一个人包,苏寒芝与姜凤芝两人擀皮都追不上。苏寒芝倒还好,姜凤芝的袖子都卷到了胳膊肘,露出两条白嫩的小臂,晃的人眼睛发花。
曹仲昆一见,奇道:“凤芝妹子,今个小年,我这穿着皮袍都冷,你们这房间里虽然有火炉,可你露着胳膊,不冷啊?”
姜凤芝本来低着头脸微微泛红,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听到这句,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被这两人看见了,啊的叫了一声,抓起一团面,就朝曹仲昆丢过去,转身就跑。
赵冠侯举手接住面团“胡闹,飞萝面能当暗器用啊。得了啊,赶紧把衣服撂下来,我看着都替你冷的慌。你跟寒芝姐在这包,我陪二位兄长聊会去。”
等到客房,一个丫头过来送上了茶水,红着脸就飞逃出去。李秀山摇着头“这丫鬟不行啊,怎么连点规矩都不懂,比孟家的下人,可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上不了台面啊。”
“可不,弄的我在家里都别扭,也就倒霉霍虬送的这个,这帮丫头只要见了我就脸红,低着头只想跑,仿佛着我要把她们怎么着似的。”赵冠侯无奈的叹口气,“寒芝姐心软,不打不骂,还总怕她们受委屈,弄的也就教不出规矩了。还让她们吃白面,简直就差供起来了。总归是她高兴就好,就当行善吧。别提这帮人了,闹心。二位哥哥今天别走,我这外面叫菜去,咱晚上好好喝几杯。”
“你让我走啊,我也不走。”曹仲昆哈哈笑着,将茶喝了“老四一会就来,今天我们到你这来热闹热闹,辛苦一年,总得聚聚。可惜思远不在,要不咱们弟兄就齐了。这回老四到山东,很是发了一笔财,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借他本钱,他是要来感谢你的。晚上这顿,你别动,咱吃他。”
李秀山也说着“思远二哥也是个劳碌命,大家都忙着过年,他忙着要帐。这个时候都在用钱,帐是很难讨的,何况他又借了比利时人的洋债,还要算利息,总要想办法回笼资金,这个年,怕是都要很忙。这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烦恼,日子我看也不舒服。”
曹仲昆也道:“是啊,思远这个有钱人,日子是很好,就是太能折腾。他要是不办这个纱厂纺织厂什么的,本来日子挺得过的。就为了这几个工厂,总是过的很紧,自己也给自己找病,我看啊,他这有点冒险。这人学问不小,就是有一点,书生气。没事就提工业救国,还是先救他自己吧。”
几人说了一阵,曹仲英就赶了过来。他如今与上次的落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身上穿着一件里外发烧的皮衣,头戴水獭帽,两手戴满了戒指,金光闪闪,一副爆发户嘴脸。而在他身边,还跟着个很清秀的女子,与以往所见的那些烟视媚行的风臣女人,完全不同。
只一落座,曹仲英就将外衣脱下来,朝那女人身上一丢,那女人乖巧的将衣服挂好。曹仲英则拿出一张银票递到赵冠侯面前“兄弟,要是没有你,哥哥我绝对没有今天。不是你借我四百两银子翻本,我哪来的这场富贵。咱们弟兄,就不谈一个谢字,可是知恩,就得图报。我曹老四,绝对不是翻脸不认人的,这是一千两银票,你留着花。新家里,该添什么就添什么,若是银子不凑手,哥哥这还有。”
赵冠侯也不客气,把银票收起来,又指着那女子道:“这是?”
“我买的。十两银子,就买个大姑娘,还那么俊,你们说,是不是赚了?她家里,听说还是书香门第,她爹还是举人呢。结果一发大水,举人啊……举什么都没用。要紧着逃难到津门,她爹害场病死了,我把她爹一埋,人就归我了。”
那女子显然有点怕生,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曹仲英,回手猛的抽了她一记耳光“我买你的时候,不记得你是个哑巴啊,怎么不会叫人啊。这是我过命的朋友,就算是他要跟你睡,你也得乖乖解扣子,怎么就不知道喊人呢?”
赵冠侯咳嗽一声,又对那女子道:“请到旁边去吧,我夫人和她的妹子在那包饺子呢,你也过去,大家晚上吃饺子。”
等将那女子打发走,赵冠侯摇头道:“四哥,不是我说你,那好歹是个人,你也不能这样啊。说打就打的,不太好。再说说那话,有点过分了。”
“人?她也算人?”曹仲英哈哈一笑,身子向后一靠“兄弟,你往街上看看去,脑袋上插草标的,一跪一大片,黑压压的,跟牲口市是一样的。她是我十两银子买来的,从哪算的是人?跟家里那大骡子大马,都没什么区别。高兴了就骑两下,不高兴就抽一鞭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相的中,就给你留下,就是我用过了不好意思,回头给你找个原封的。”
话没说完,曹仲昆就瞪起了眼睛,吓的他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转谈自己的发财经。“这次去山东,可是赶上好运气,离字团打教民,那教民是村里一大户,家里还有火器,可终究还是让离字团给开了。弄出来那些个东西啊,他们哪懂啊?除了金银铜子儿,他们就没有认识的东西,而且他们还不许抽大烟,也得只能变卖。山东的规矩是三一三剩一,打了教堂和教民,三成的东西归自己,三成上缴,其他归官府。你想想,谁不想给自己多留一点,这里的花头大着呢。”
“那大户家的东西,官府怕是连一成都没见,其他都分了。大土啊,古董啊,他们不认识,就便宜着卖。我拿你给我那四百两银子,来个包圆,回到津门一出手……我跟你说,这笔生意赚的就没数了。等过了年,我还得去山东,离字团、坎字团,不但打教民,还要打洋教。听说教堂里好东西更多,只要打进去,我再来那么几回,咱也成了体面人了。”
“杀教民,打洋教,这不就是强盗?”赵冠侯一皱眉“山东地方官府,还跟着分脏,难道巡抚不管的?”
“管?这令就是山东巡抚毓佐臣下的,他支持着拳民杀洋灭教呢,怎么管。再说山东地面不靖,有响马,有练拳的,有吃教饭的,他哪管的了啊。放心,出不了事。”
曹仲英得意洋洋的介绍着自己的生意,曹仲昆、李秀山都听的津津有味,赵冠侯却总觉得,一丝不安的感觉,萦绕在心里。窗外风雪渐大,路上行人逐渐减少,只有一批又一批蓬头垢面的流民,在大街小巷间游荡、聚集。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对着那一间间高门大户,富贵人家,指指点点,眼中射出名为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