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后的天,一片烟青色,直到月牙儿升到最高处,那泛着灰白的朦胧颜色才一点点暗下去,直到乌蒙蒙的夜幕底下只剩漆黑的树影,在稀疏的月光下颤巍巍地摇晃。
钧天阁后院里,男孩住的客房,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四名少年守在门口。
深夜,一只狸花猫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嗅着食物的香气摸索到窗边,轻轻蹭了蹭,顺着半开的窗缝跳了进去,刚一落地,便被一双稚嫩的小手用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符的大力,一把抓了起来,紧紧箍在怀里。
“喵——”
一声凄厉的猫叫划过夜空。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守在门外的几人都吓了一跳,赶忙推门查看,赫然瞧见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男孩两眼被深红的血丝填满,死死抱着一只狸花猫,一口咬在那猫的脖颈间,鲜血流了满身,猫儿拼命挣扎,终于脱身,一瘸一拐跑开。
而那男孩却露出了贪婪的眼神,如渴水一般舔舐着沾了满手满身的猫血。
而摆在桌上的那些饭菜,却一口也没有动过。
“快!快去告诉掌门和公子!”一名青衫少年忙冲身旁人喊道。
偌大的宅邸,本已熄了灯的屋子,一间接着一间亮了起来。
由于赶了多日的路,白日里又吵闹折腾了一番,沈星遥夫妇二人夜里很早便歇下了,听到门人报信,怔怔坐起,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你再说一遍。”凌无非隔着门问道。
前来禀报的门人正是白日里差点被那男孩咬伤的黄衫少女,名唤染霜。她虽未亲眼目睹男孩咬猫时那副狰狞的面孔,却对白日所历之景仍有余悸。
听到问话,她定了定神,方开口道:“就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不管送去什么东西,一口都不肯吃,刚才却……却把一只野猫给咬了,生食其血,实在诡异……您还是同夫人去看看吧。”
“野猫?”沈星遥闻言一愣,“他不是被关在房里吗?哪里来的野猫?”
“想是闻到食物香味,进屋偷吃的吧……总之……”染霜说到一半,听得门响,定睛一看,是夫妇二人已穿好衣裳走了出来,便不再多说,立刻跟着二人一同去了后院。
白落英等人已先一步赶来,等三人到时,那孩子已被人绑起双手扔在了床上,还有好几个被咬伤的门人站在一旁,自行料理好伤口,随时候命。
被咬伤的狸花猫是这钧天阁里的常客,隔三差五便会来院子里溜达,门中有人碰上,都会给些吃食投喂,就连凌无非自己都喂过它好几回。
这次猫儿被咬,慌乱逃走,还是几个常常喂它的门人一起拿了鱼儿逗弄,才好不容易抓回来给它包扎好伤口止血,此刻正瑟缩在一紫衫少女怀中发抖,时不时发出颤抖的“喵呜”声。
“他不吃东西,你们早没发现吗?”凌无非不免起疑,对白落英问道,“人都来了三天,水米不进,你们便没一个觉得古怪?还当他是寻常人?”
“小孩子能有几个认真吃饭的?前几日他又不咬人,硬塞也就喂进去了。”白落英从未养过孩子,想当然便答道,“谁知道今日会突然发疯?”
“刚才朔光叫了人来进屋打扫,发现院里树底下有不少饭菜残渣,”柳无相道,“想来前两日喂进去的那些东西,都被他悄悄吐了。”
说完,他顿了顿,眉心微微一蹙,道:“三四岁大的孩子,三日不饮不食,还能活蹦乱跳,只怕……”
“只怕不是人?”凌无非唇角略一抽搐,“那你们不早说?一个个都针对我……”
柳无相不言,眼角余光不经意似的从白落英身上扫过。
“整肃家风,也是正事。”白落英不冷不热道。
“那他……”
“刚送回来的消息,”白落英并不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岔开话头,道,“那辆把孩子送来的马车,离开时走的是去江南一代的方向,多半从楚州而来。”
“也就是说,这孩子的来历,还是与万刀门有关?”沈星遥越发不解,“那他们这次把我们找去,难道只是为了声东击西吗?可我不明白。这孩子虽然咬人,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或是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势,到底……”
听到此处,凌无非突然紧张起来,将她拉到跟前,探了探她额头温度。
一切如常。
他越发感到匪夷所思。却在这时,沈星遥眸光一亮:“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鼎云堂里那些没有骨头的‘人’?虽说与这孩子不同,但……”
听了这话,周遭立刻陷入沉默。屋里屋外一干人等,一个个面面相觑,俱不言语。
沈兰瑛像是想到何事,连忙上前摸了摸沈星遥的脉搏,确认毫无异常,方松了口气。
“看来这些人,并不比天玄教难应付。”半晌,白落英幽幽开口,“遥儿,你要当心。”
“可是,这个孩子要怎么办?”沈星遥转向关着男孩的屋子,问道。
白落英蹙紧眉头。
又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先关着吧。别让他饿死就行。”
凌无非满脸疑惑:“可他不是不吃东西吗?”
“不肯吃就硬塞,哪个孩子不是这么喂大的?”白落英说完,便即转身走开。
凌无非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内心一股庆幸之感油然而生。
还好自己没在她身边长大,不然可指不定要受什么罪。
沈星遥低头看了一眼被男孩咬伤的胳膊,神色越发凝重。
夏夜的风稀疏,埋下着白日沉敛的燥热,缭绕枝头许久,只拨得细叶微微翘首。
东院房里的灯,依旧亮着,桌边坐着凌无非与沈星遥夫妇二人。
凌无非小心翼翼托着沈星遥受伤的胳膊,右手捏着药棉仔细擦拭一番,对着烛光反复打量咬痕,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名堂。
“他的力气不比成人小,根本不像个孩子。”沈星遥道,“一张口便能把人咬伤,同他的牙没多大关系。”
凌无非仍旧看着她胳膊上的伤口,突然抬眼与她对视,认真问道:“你有哪不舒服吗?”
沈星遥摇头。
“那就怪了。”凌无非越发困惑,“费这么大心思把人送来,总得达成什么目的才是吧?这都三天了,就咬伤了只猫,也没见怎么着啊。”
“或许,后面还有其他的事等着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沈星遥若有所思。
凌无非听罢不言,只是缓缓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沈星遥放下挽至肘弯的衣袖,扭头看了一眼,见他神色有异,即刻起身上前,握住他搭在床沿的手,只觉掌心所握之下,他的手指正发出细微的颤动,隐隐有些发凉。
“又发作了?”沈星遥话音轻柔,微微倾身,将下颌靠在他肩头。
“没事。”凌无非略一摇头,目光似有躲闪,“睡吧。”
灯台烛火燃尽,簌簌风声在窗外响起,丝丝缕缕,恍若山野间袅袅的烟气,一丝丝一缕缕散开,直窜入人五脏六腑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沈星遥清晰感到,身旁人翻身背了过去。
世人皆知,“惊风剑”隐忍三载,秉正道之风,承先人之志,拆穿江湖宵小薛良玉欺世盗名的真面目,为二十几年前背负恶名,无辜丧命的几位前辈豪侠讨得公道。也因此令凌无非成为世人眼中,新一代引领中原武林的翘楚。却鲜有人知,正是这三年隐忍,百般困苦折辱,令他患上了严重的郁症。
四年前沈星遥因天玄教的介入,大婚当日失踪,生死不明,他也险些丧失生念。若非至亲同门苦心挽救,只怕早已自我了断。
也正是因此,沈星遥也不愿过多沾染江湖是非,凡能避之事,都尽力不招惹,实在躲避不过,也会设法替他出头。
偏偏这一回,又因为当年阴差阳错落到头上的虚名,被推上风口浪尖。
她愈觉心疼,缓缓伸手从他腋下穿过,将他环拥。黑暗之中,分明感到怀中之人身子微微颤了颤。
凌无非蓦地睁眼,恍恍惚惚,心下猛地一抽。混乱的脑海里,纷繁思绪终于回归平静。
他回握住她的手,寒凉的掌心逐渐回温。
“我知道你不愿理会这些恩恩怨怨。若实在倦了,干脆不管他们,我带你走,随便去哪都行。”沈星遥轻灵的话音,字字句句清晰传入他耳中,仿佛一束光照亮他封冻的心房,直通四肢百骸,越发温暖。
“傻瓜……”凌无非回转身来,拥她入怀。
檐下风铃叮叮作响。残夜销尽,又是一日天明。
这个男孩的到来,折腾得所有人都提起了十二精神,即便到现在为止都未发生什么大事,钧天阁内众人仍旧不敢怠慢,始终留意着男孩的一举一动。
午时刚过,便有门人来报,那男孩又将早上中午两顿吃进去的东西一起吐了出来,那些呕吐物理,除了食物残渣,还有一些黑乎乎,黏黏的东西,臭气熏天,也不知是何物,银针一试,立刻开始发黑,显然有毒。
“柳叔,连您也看不出这是什么吗?”沈兰瑛眸中隐隐浮现忧色。
柳无相略一沉吟,用发黑的银针一点点拨开那团黏糊糊的黑物,动作忽地一滞,随即缓缓从中挑出一条细长之物,细看之下,竟像是昆虫的足节。
众人见之一愣,他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顿了一顿,放下了手里的银针。
“多年前,我曾在一本医术上读到一桩奇闻。”柳无相推开乘着黑物的碟子,冲天的臭气熏得众人纷纷退开。
白落英立刻唤来门人,将那只碟子端了出去。
“闻说开元年间,一支不知名的歌舞班子到了洛阳,那支班子的班主是个西域人,身边却一直带着一个三五岁大的汉人女孩。旁人问起,只说那是他的女儿。”柳无相道,“那支班子驻扎在洛阳,日日表演,没过多久,洛阳城里便开始有人失踪,细查之下,竟然个个都是去看这班子表演的人。”
说到此处,他略略一顿,又继续道:“后来,事情越闹越大,官府也查到了那支班子,岂知到了他们住处,却是人去楼空,只有那个孩子,呆呆站在屋里,周身肌肤之下,似有异物涌动。官兵惧怕,不敢上前,却突然看见那孩子七窍流血倒在地上,顺着黑血从七窍爬出来的,还有成群的赤色蠕虫。赤虫落地,如发疯一般爬出屋外,官兵追出查看,只见屋外草丛。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爬虫,与那些赤色蠕虫纠缠厮杀。顷刻之间,虫尸血迹遍地,满院上下如同炼狱,怪虫虽未伤人,却也吓坏了那些官兵,据说还疯了几个。”
柳无相话音刚落,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据说此法乃是西域秘术,以稚童血肉为饲,养育毒虫。在苗人口中,将用来饲育毒虫的孩子称为‘蛊童’。”
众人闻言一愣,纷纷回头,却见姬灵沨、夏慕青夫妇站在门外。原是听柳无相讲述太过入神,竟未察觉二人的到来。
“你已去看过那孩子了?”白落英蹙眉。
“我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染霜把他吐出来的东西倒出去。”
“你知道此物来历?”柳无相问道。
“知道。”姬灵沨扶着门框走进屋内,目光扫了众人一圈,定定落在凌无非身上,“因为那孩子体内的毒虫,对于身中蛊毒之人,足以致命。”
“什么?”众人闻言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