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天窗紧闭,四面都被封死,照不进阳光。墙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散发出潮湿的腥气。顶壁水汽凝结,连成一串水珠,在黑暗里下坠,滴答滴答落在凌无非额前。
入骨的凉意,终于唤醒了他的神识。凌无非感到额头发凉,无意识向后缩了缩身子,缓缓睁开双眼,察觉自己身处黑暗之中,立刻扫视一眼四周,却什么也看不清。
他察觉到身上被绑满了绳子。衣裳也被水汽浸润,湿乎乎的。两只脚更是透心凉,麻木到已察觉不出有没有穿鞋,只有活动足弓,才勉强感受到足底伤口结痂带来的僵硬。
可奇怪的是,即便身体僵硬,他也并未感到难熬,反觉丹田之中,一股暖流正缓缓上涌,一遍遍流向四肢百骸,显然是内息恢复的征兆。
凌无非眉心一紧,心下忧喜掺半,他也不知这会儿恢复功力,究竟是一时的,还是彻底复原,细细想来,自中毒以来所经历的一切,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他正想着,却见上方门开,照进一束光来。
疯老妇端着饭菜,出现在那束光里,板着脸孔,一步步走下台阶。
“是你把我绑在这儿的?”凌无非问道。
“你又想跑是不是?”疯老妇扔了手里的饭菜,扑了上来,死死将他抱住。饭碗“哐当”一声落地,摔成碎片,里边的饭菜汤渣也都跟着洒了一地。
凌无非顿觉头脑胀痛不止。
“你不能走……不能走……”老妇疯狂亲吻着他的脸,两手死死箍着他脖颈,几乎将他勒到窒息。
凌无非几欲发狂,却还是把到了嘴边的怒吼都咽了回去。经过前一日的惊慌失措,他忽然冷静下来。又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了内力恢复的兆头,令他多了几分逃出此地的信心。
他微微偏头避开老妇的亲吻,抬高嗓音道:“我饿了!”
老妇茫然回神,转身呆呆看着地上的饭菜,愣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老半天,她才站起身来,飞快跑出地窖,连门都忘了关。
凌无非见来了机会,立刻凝气运功,全力贯注于双手震向绳索。只听得一根根缠绕在他身上的麻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寸寸断裂,散落一地。
他随手掸去落在身上的碎绳,站起身来,脚底刚一着地,便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传遍全身。然而非常时刻,他也顾不上多想,只能强忍疼痛,赤足跑上台阶,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冰冷的地窖。
这个小院大致的格局,他昨日白天已观察过,很容易便借着屋墙遮挡,避开疯老妇的视野,悄然穿过院子,来到先前住过的那间屋子里找起了鞋。
他第一次在这间房里醒来的时候,原本穿的衣裳和随身之物便已不翼而飞,昨日回房时还特意找过一番,却一无所获。只依稀记得,床底下还有一双落了灰的旧草鞋,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扒拉出来套上,转身往屋外走去。
谁知刚一跨出门槛,便瞧见疯老妇端着一碗饭走了过来,阴着脸望着他。
“你要去哪?”老妇发疯似的扑上前来。
凌无非不慌不忙侧身避让,抬手疾点她颈后风池穴。老妇两眼翻白,当即栽倒,稳稳跌在凌无非伸展的臂弯里。
到底是个老人家,他也不敢真把人给摔着。于是打横抱起,往小院另一侧走去。
隔壁的小屋,似乎是这老妇的卧房。房门虚掩,并未上锁。凌无非两手托着老妇,只能用膝将门顶开,谁知房门一开,觉一阵灰尘扑鼻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这间屋子,竟然从未住过人?
这老妇不是说她与儿子一起住在山里吗?隔壁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物件摆放等等痕迹,都分明显示有人住过。一人一屋,合情合理,怎的这间房却空置了?
凌无非蓦地想起她昨晚说的那句话:“娘陪儿子睡觉,天经地义。”
他忽觉背脊发凉,刚忙将人放回另一间房中,却见从老妇怀中掉出一物,正是他丢失的银囊。
可打开一看,里边只剩了一些铜板,所有飞钱都不翼而飞。想来也不奇怪,小村镇里的人,挣钱不易,半贯钱都得攒上几十年,如无天灾,也绝不可能离开几代人生活的村子,根本不会与外界交易。那些飞钱,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一张张印了字的废纸,分文不值,定已被这老妇扔了。
凌无非想了一想,还是将那只银囊放回了老妇手里,伸手摸了摸头顶被青丝包裹在发髻正中心的那只玉扣。
这已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事,若真走投无路,只能把此物当了换钱。
从小到大,从未缺过吃穿用度的凌无非,突然有些心疼那些被糟蹋了的飞钱。
他将玉扣取下。青丝旋即如瀑般散落,垂在肩头,愈发衬托出他满脸的憔悴。
他看了一眼老妇,心下感慨万分,只觉得她虽然疯癫,终究是个可怜人。然他自身难保,眼下已无暇他顾,只能在心下暗暗祈祷她能早日与家人团聚。
天朗气清,朝阳和暖。凌无非手握玉扣走出小院,迎着拂过耳畔的清风,舒展双臂,活动一番筋骨,旋即迈开大步,向山林间走去。
飞鸟掠过远天,发出悦耳的鸣叫,淙淙水声由远及近,指引着他穿过弯弯曲曲的山道,走出深林。走过平缓的石路,前方便是一条溪流,涓涓流水淌过溪底卵石,潺潺作响。
凌无非蹲在溪旁,清洗着手上脏污,玉扣被他捏在掌心,温润通透,经水冲洗,愈发显出品相。却在这时,一条小鱼跃出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凌无非下意识一躲,却不慎松了捏着玉扣的手。
玉扣滑落入水,恰被一股急流冲向下游。凌无非大惊连忙起身去追,还没跑出几步,便看见溪边不远处走来一人,俯下身去,捞起水中玉扣,朝他望来。
那熟悉的身影,不是沈星遥,还会是谁?
凌无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怔看着眼前的妻子,竟不知该说着什么。脑中来来去去,只剩下一句话——
她怎么会在这儿?她是未卜先知,特意来救他的吗?
此刻的凌无非,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粗麻衣裤。满头长发披散,并未梳理,发缝间还翘着几根不长不短的碎发,凌乱不堪,如同疯子。半露在不合身的短衣外的胳膊和腿都挂了彩,不是擦伤,便是污泥。
沈星遥的模样,也不比他好多少。昨夜与狼群恶斗一场,衣袖也少了半截,肩头背后,到处都是裂口,好在已清洗过身上的泥,才不至于显得过于邋遢。
她打量凌无非一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缓步走到他跟前,问道:“怎么这副模样?”
凌无非张了张口,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却见她摇了摇头,打趣说道:“天下第一、武林盟主……噗……你丢不丢人?”
“可是我看夫人你,好像也不怎么风光。”凌无非无奈笑答,心中却洋溢起温暖。
他拉过沈星遥的手在溪边坐下,下意识伸手入怀,却是一片空空,这才想起,随身的伤药都已遗失。沈星遥看出他的尴尬,不动声色掏出装着金疮药的青瓷小罐递给了他。
凌无非咬着唇角,接过她递来的伤药,小心翼翼帮她处理伤口,目光扫过抓痕,不禁蹙紧眉头,心疼问道:“你这伤……怎么像是野兽挠的。”
“山里有狼。”沈星遥目不转睛盯着他这幅落魄模样,越是看着,眼底笑意愈发藏不住,“你这到底是怎么了?衣裳也换了,东西也丢了。该不会连回家的路都给忘了吧?”
“那倒没有。”凌无非摇头,老老实实道,“我遭人暗算中了毒,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他们带到了这附近。”
“来人武功很高吗?”
“不高。”凌无非摇头。
“那你还被他们给……”
“大概是我没防备,大意了。”凌无非叹了口气,道,“我在路上听见他们说,那毒物的名字,应是叫做‘赤角仙’。”
沈星遥眉心微蹙,面露狐疑。
凌无非帮她处理好伤口,又整了整衣衫,见她发髻有些凌乱,便索性取下她头顶那支玉簪,小心翼翼替她解开发髻,又用手捧了些溪水,擦在毛糙的碎发上,一缕一缕,仔仔细细帮她捋顺梳平。
“我刚醒时还没觉得有何异样,出手后才觉得力不从心,浑身经脉作痛,犹如火烧,完全不听使唤。”他接着说道,“掉下山的头一天,半点功力也使不出,还被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婆捡了去,关在地窖里。”
“老婆婆?”沈星遥眉心一动,“你是说,山里真的住了个老婆婆?”
“你怎么知道?”凌无非愕然。
“我听山脚村里的人说……”
沈星遥重新绾上发髻,插上玉簪,又转过身,扳着他的肩让他背了过去,一面帮他梳理凌乱的长发,一面将从山脚村民口中听来的故事原原本本对他说了一遍。
“你是说她儿子死了?”听完沈星遥的话,凌无非大惊回头。恰好沈星遥正在帮他整理一缕打了结的发丝,这一回头,打结处刚好勾在沈星遥食指上,一拉一拽,直接扯断了好几根头发。
凌无非一时吃痛,捂着脑袋低下头去。
“你没事吧?怎么如此激动?”沈星遥凑了过去,在他脑后揉了揉,温声说道,“那老婆婆欺负你了吗?你说你使不出武功,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凌无非一脸颓丧低下头去,犹豫半天,方道,“她说我是她儿子,一会儿一个主意,阴晴不定,我起先使不出武功,与她周旋了一日,本已逃了,还是被她追杀,抓回去绑在地窖里。”
“这么可怜?我看看。”沈星遥坐直身子,两手扳过他的脸,仔细查看,瞥见他额角有处擦伤,心疼地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脸,道,“是憔悴了不少,那你功力复原了吗?”
凌无非点头,神情十分乖巧。他突然像是想起何事,连忙按下她的手,道:“我随身之物都被她给扔了,也不知那铃铛……”
“你是说这个吗?”沈星遥唇角一弯,掏出怀里的玉铃铛,倾身从搂住他的脖子,将之递到他眼前,盈盈笑道,“它掉在山坡上,被几个小泼皮捡去,差点就给当了。还好我来得巧,刚好撞见。”
凌无非接过铃铛,微微一愣。
“看样子,你这一年是懈怠了不少,被人暗算都没察觉。”沈星遥替他梳好发髻,扣上玉扣,道,“不过好端端的,解开头发作甚?”
凌无非连忙摇头:“那老婆婆以为我是她儿子,把我身上的钱都拿走了。我想着她毕竟也救了我一命,便没向她讨要。要不是你来了,我还想……”
“你想当了它换钱?”沈星遥“噗嗤”一笑,当即从腰间银囊里取了些碎金,塞入凌无非掌心,捏捏他的脸,道,“浑身上下就剩这一件值钱的东西了吧?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还得上街头卖艺?”
“这我倒没想过,不过……”
“嗷呜——”
凌无非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听得远方传来一声尖锐的狼嚎。
沈星遥想起昨夜与狼群的激战,脸色立变,赶忙拉过凌无非的手,一面起身,一面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紧回镇上去吧。有话路上慢慢说……”
凌无非隐约会意,碎觉脚底伤口作痛,却还是一声不吭,跟着她跌跌撞撞往山下跑去。二人匆匆忙忙,都未留意到身后的树干旁,一只长着赤红触角的褐色甲虫,正往树顶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