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风,吹遍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吹得柳絮飘扬,万物生辉。
鸣风堂小院正中,一棵参天老樟直耸入云。
凌无非抱臂倚树,静静看着苏清扬追着一只藤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宋翊被封麒唤去问话。他闲来无事,便帮着师弟在这看孩子。
苏清扬自学会走路起便不得消停,成天上蹿下跳,精力颇为旺盛。她没玩一会儿便扔下藤球,跑来凌无非跟前,伸出小手拽了拽他衣摆,脆生生喊道:“师伯师伯,陪我玩球。”
凌无非看她满头大汗,眉梢微微一动,旋即蹲下身来,掏出帕子给她擦汗。
谁知这小丫头又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两手扒拉着他的胳膊,顺着脊背便往上爬。凌无非不明所以,又怕自己起身会令她摔着,只得伸手护住她肩背,温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要师伯背着你吗?”
“小鸟!”苏清扬竟直接在他背上站了起来,跳向老樟树的躯干,手脚并用往上爬。
阳光穿过叶隙,照着枝头的黄莺儿,老树枝条沐着春光,仿佛擦了脂粉,容光焕发。
“苏清扬你给我下来!”宋翊的怒斥声穿过连廊,惊得枝头鸟儿飞起,振翅略远。
苏清扬小嘴一瞥,脚下动了动,一个不留神便滑了下来。
凌无非赶忙上前,将她接在怀里。
他还没来得及问话,便看见宋翊一手支着回廊外侧扶手跳入院中,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来,指着苏清扬喝道:“你又在干什么?”
“师伯救我……”苏清扬一个翻身便往凌无非怀里躲。
“算了算了。”凌无非一手放下苏清扬,另一手按下宋翊差点扇过来的一巴掌,道,“小孩子嘛。谁三五岁的时候没爬过树呢?”
“我没有过。”宋翊脸色阴沉,低头怒视着躲在凌无非身后的苏清扬。
凌无非闻言语塞,回头看了一眼苏清扬,叹了口气,温声道:“清扬,你可知道你刚才那样有多危险?万一没人在旁边,可就真摔地上了。”
“同她说这些没用。”宋翊依旧冷着脸,冲苏清扬勾了勾手,道,“过来。”
苏清扬撇着嘴,朝凌无非投去求助的眼神。
一阵清风拂过,吹得老树梢头枝叶摇晃起来。飞远的黄莺儿绕着小院上空飞了一圈,又落回了原来那条枝丫上,发出欢快的鸣叫。
湛蓝的天空里,缭绕层云间坠下一抹白,是只白色的信鸽。它展开翅膀掠过屋檐,飞入院中,刚好落在凌无非掌心。
凌无非解下绑在信鸽爪子上的信笺,展开一看,眉心微微一沉。
“发生什么事了吗?”宋翊问道。
“是星遥。”凌无非将信笺递给他,道,“她让我联络灵沨,在流湘涧与柳叔碰面。”
苏清扬趁这空荡,转身便要逃跑,却被宋翊一把拎了回来。
晓风和煦,信鸽扑腾着翅膀飞向高空,顷刻融入白云,消失不见。
凌无非离开金陵,一路南下,不日便到了水阳江一带。宁国县依山傍水,风景甚是秀丽。
这日天暮,他在一家临水而建的小客舍内下榻,东西两面的窗,一面是山,一面是水,莺啼和着潺潺水声,充满闲情逸趣。
夜幕低垂,凌无非正待关窗歇下,忽然看见一只触角赤红,通体呈深褐色的甲虫趴在窗台上,正欲伸手拂去,却忽然顿了顿,像是想起何事一般,看向自己右手掌心。
掌心正中,一道半寸余长,歪七扭八的疤痕赫然在目。
这是四年多前,他身中情蛊时所留下的伤痕。
他略一沉默,转身在客房柜子里找出一根鸡毛掸子折回窗前,却已不见了那只甲虫的影子。
万籁俱寂,幽暗的夜色下,只有幢幢山影,与天地作伴……
春去夏至,一场雷雨过后,天边挂上一道流虹。
流湘涧在深山之内,山间九曲十八弯的道路被丛生的野树杂草覆盖,一眼望去,尽是一片青翠。
姬灵沨收起雨伞,踏过被雨润湿的青草,拨开繁密的枝叶,往林深处走去,穿过崎岖山道,视野豁然开阔。
一只白兔蹦蹦跳跳着,在她跟前停下。
“你来啦。”穿着一袭霁色衣裙的沈兰瑛走了过来,俯身抱起兔子,欣然一笑,旋即回转身去,对着正坐在溪畔喂兔子的沈星遥招了招手,“小遥!”
沈星遥将手里最后一根青草塞到兔子嘴里,站起身来,看见姬灵沨后,却愣了愣:“就你一个?”
“不是说阿青可以不用来吗?”姬灵沨左右看了看,懵然问道,“还有谁?”
“从幽州到这儿,最快也要十日。”沈星遥走上前道,“可从金陵过来,只有一半的路程。我本以为,他是打算先与你会和,再一道过来,谁知道……”
“你是说大哥?”姬灵沨自与夏慕青结为夫妇后,便与他一般,唤凌无非为兄长,“他信上只说让我尽快赶来,并未说要先在别处碰面啊……”
“别舔!”
姬灵沨话音未落,苏采薇的惊呼声便不远处的小木屋里传了出来。三人即刻放下兔子进屋,却见苏采薇扑倒在角落里,怀里死死按着一只黑白花纹的兔子。
在那兔子跟前倒着一只瓷瓶,木塞半松,渗出斑斑点点的黄色粘稠液体,一沾上地板,立刻转为焦黑,冒出刺鼻的浓烟。
柳无相戴着铜丝编织的手套,俯身拾起瓶子,回到桌旁放下。
“难怪到处都找不到它。”沈兰瑛皱起眉头,快步跑上前去抱起那只兔子,回到门边放了出去,又迅速关上房门。
苏采薇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灰尘,站起身来。
“这是怎么回事?”姬灵沨一头雾水。
“万刀门那些事,你应当都知道了?”沈星遥见姬灵沨点了点头,便继续说下去,“我和采薇去了姑苏,本想见段逸朗一面,却在鼎云堂遇见了一帮怪人。”
“什么怪人?”姬灵沨问道。
“那些人不长骨头,一剑刺进去就会爆出毒汁,草木一触即毁,想必是致命的。”苏采薇接过话茬,道,“他们还在密道里关了一个人。可惜那天场面太过混乱,我们没追上。”
苏采薇说着,叹了口气道:“后来,我和星遥姐折回城里,向附近居民打听,都说大半个月没见鼎云堂开门了,也没看见有人进出,可能在这之前,就已经……”
“我记得段元恒在世时,鼎云堂还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派。”姬灵沨闻言叹息,“如今落得这般,也不知该怨谁……”
“对了,你看看这个。”苏采薇指指柳无相手中瓷瓶,道,“这便是那些怪人身上的毒。柳前辈虽精通医理,却看不出这里边的名堂,所以,我们才会想到请你过来看看。”
姬灵沨略一颔首,走到桌旁看着柳无相将瓶中毒液倒入瓷盘,低头嗅了嗅,掩住鼻子,摇头蹙眉道,“像是死后的毒虫腥味。”
她像是想起何事一般,唤了一声沈星遥的名字,却没有回应,回头一看,却见她低头锁眉,一脸凝重之色,似乎正在思考何事。
“星遥,星遥!”姬灵沨又唤了两声。
一旁的苏采薇拉过沈星遥的胳膊晃了晃。
沈星遥这才如梦初醒,见屋内几人都是满脸疑惑,不由愣道:“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姬灵沨睁大双眼问道。
“我是担心……无非一直没到这儿来,会不会是遇上了麻烦?”沈星遥眉头紧锁,“我们刚回中原时,途经河州,与万刀门起过冲突,那时根本想不到事态会有如此严重,所以……我怕他已被人盯上了。”
“那岂不是很危险?”苏采薇一个激灵,“别又像叶宗主那样……”
“无妨,我去找人,”沈星遥说着,转向姬灵沨,道,“这里的事,暂且交给你们了。”
“你一个人?不需要帮手吗?”苏采薇迟疑问道。
“没用,若真有我和他联手都破不了的局,去再多人也是枉送性命。”沈星遥言罢,便待转身,却被姬灵沨唤住。
“不论如何,还是小心为上。”姬灵沨取出一颗避毒丹装入一只绯色锦囊,递给她道。
沈星遥点了点头,即刻转身拉开房门,大步流星走远。
她离开山谷,一路打听,循着零星的线索找到沿途小县城里的客舍中。
“您说那天来的那位公子啊?”掌柜一面推开客房门,一面说道,“我这正纳闷呢。好端端的人,头天住进去,一早起来便不见了人影,押金都……哎呦,对啊,夫人,我这就去把押金给您拿来。”
掌柜的说完,即刻转身下楼。沈星遥没有理会,径自跨过门槛走进客房,简单打量一番屋内陈设。
小县城的客栈,装潢简单,却打扫得很干净。
但这也意味着,从凌无非失踪那天起到现在,这间客房每天都有伙计进出打扫,该留下的线索,只怕早已被清理干净了。
她在屋内找了一圈,忽然看见枕边有两处整齐的下陷,像极了某种昆虫的颚留下的痕迹。
床头一侧的地上,紧贴床脚的位置,还躺着一只断了头的蜘蛛残尸,身体已然干瘪,一触即碎。想是负责打扫的伙计没留意到,才留在了这里。
沈星遥眉心一动。
向来只听闻蜘蛛吃虫,还没听说过有虫以蜘蛛为食。
她将每扇窗户都检查了一遍,终于在西南角窗外的上找到几个脚印,便即翻出窗外,仔细查看。
脚印八尺有余。沈星遥比对长度、宽窄,与凌无非足迹并不相符,倒是能看出来,是个身强力壮的人所留下的。
屋内桌椅板凳,门扇窗框,尤其床榻,都无打斗痕迹。以凌无非如今的身手,除非神仙下凡,或是她沈星遥亲自动手,才能不着痕迹将他绑走。
那么,来人究竟做了什么,才会令他悄无声息从这客房里消失,且失了音信?
沈星遥百思不得其解。
“这位夫人……您怎么到这来了?”掌柜的话音从她头顶传了过来。
由于客房在二楼,沈星遥为查看足迹,一手扣在窗台,悠悠悬在半空。听到这话,不经意似的抬头,正对上掌柜一脸讶异之色。
“怎么了?”沈星遥问道。
“这是……您家郎君留在店里的押金。”掌柜递上手里的一把铜板,道。
“多谢。”沈星遥接过铜板揣入银囊,松手后跃,稳稳落在一楼山地。掌柜瞧见此景,不由怔在当场。
沈星遥全不理会,而是转身走进山林,却忽觉脚下凹陷,推后一看,却发现方才踩过的泥地上有个角状的压痕,两边的线状印记一直延伸到一旁的草丛里。
她上前几步,扒开草丛一看,只瞧见地上的矮草都被压平,陷进了泥里,再往前寻,又是一处角状压痕。
沈星遥比划一番,发现这压痕足有七八尺长,越发感到不对劲,又在附近查找一番,果然又找到了相同的印记。
四角四线,方方正正嵌入泥中半寸有余,这不就是被箱子压过的痕迹吗?
沈星遥心底浮起一个猜测,不自觉抬眼望向客房方向,不觉摇头道:“这都能被人绑走……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