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寂,房中帐下,却是风光绮丽。
床畔绢纱扑簌落地,薄纱帐幕勾勒出一抹朦胧的身影。窗外树影摇晃不止,晃得月色也似在颤摇。
“我看白天情形不太对……嗯……”沈星遥的话音在帐内响起,“就这么不告而别……那位吐蕃公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她说这话时,纤长的手指伸出罗帐,扣在边缘,一串串流苏丝丝缕缕拂过手腕上晃动的青玉绞丝镯,宛如青丝般轻盈。
“哎,你……”沈星遥五指忽地捏紧,一不留神,拽下几颗珠子。
纱帐抖了一抖,敞开一条缝隙。
“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凌无非俯身在她唇边一吻,道,“就算他真要动手,也留不住你我。”
被单一角随意搭在他肩头,顺着脊背往下滑了半寸,露出左肩刺青。
“可真要找来也免不了麻烦,”沈星遥坐起身来,颈边已沁上一层薄汗。她搂过他的脖子,勾唇笑道,“要是现在有人闯进来,你是护我,还是护你自己?”
“当然是你。”凌无非唇角一弯,目光不自觉落在散落在床边地上的那团薄纱衣上。
“在想什么?”沈星遥凑了上去,在他脖根处轻轻咬了一口,下一刻便被他揽过腰身,躺倒在柔软的被褥间。
窗外檐铃随风而动,发出叮叮当当的摇晃声,足足响了半个时辰。
浓云渐散,月光越发明亮,树也静,风也止。沈星遥靠在凌无非怀中,缓缓阖上双目。
凌无非微笑展颜,用指背捏捏她面颊,扯过棉被盖上她肩头。
沈星遥推了他一把,又把棉被掀去。
“当心着凉。”凌无非不厌其烦拉回被角,又给她盖上。
“不如现在就走。”沈星遥皱了皱眉,突然坐起身道,“不然等他们找来,麻烦更多。”说着,即刻俯身拾起衣裳,看着满手珠链轻纱,忽地一愣。
“你不会还打算穿这个吧?”凌无非起身笑问。
“想得美。”沈星遥白了他一眼,跳下床榻从行囊中翻出一身水红色衣裙换上。
二人收拾一番,便即离开客舍,谁知到了城门前,却被一大群手持长刀的卫兵拦住去路。
“这又是唱哪出?”沈星遥戏谑似地一招手,问道,“谁派你们来的?是域本公子达瓦,还是那位马桑?”
卫兵冷着脸,什么话也不说。
沈星遥伸手探向佩刀,却被凌无非按下了手,抬起眼来,正对上他笑吟吟的目光。
“夫人今日累了,还是在这好好休息一会儿。这种货色,交给我就行了。”凌无非言罢,若无其事一般取下腰间苍凛,一步步走上前去。
一众卫兵“刷”地一声齐齐涌上来,将二人围在墙角。沈星遥泰然自若,背倚石墙,挑起一缕发丝,一圈圈绕在指间把玩,神情分外闲适。
月色清如水影,卫兵们的影子在这漾漾白光下排开一圈,高矮胖瘦,站姿与握刀手法都各不相同。
官兵不似京师禁卫,没有经过有素的训练,真到动起手来,就是一盘散沙。
凌无非手中苍凛甚至没有出鞘。剑花一翻,只如流风回雪,顷刻间便将一干人等打得落花流水。旋即,他回身拉起沈星遥的手,向着城墙高处,纵步掠去。
两道清影掠过城楼,似剪影一般,映在圆盘般的月里,如同画卷。
“原来这些人还真是惹不得,”沈星遥足尖轻点过墙头,飞身掠下地面,稳稳站住,道,“你猜他们是谁派来的?”
“身手太差,看不出来。”凌无非摇头,一把揽过她腰身,道,“不管那么多,不如趁早回去。免得下回我娘见了我,又要数落一番,什么‘不着边际’‘自私自利’‘逃避责任,只想着怎么独善其身’……还有什么来着?”
他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昂首,蹙眉思索起来,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沈星遥噗嗤一笑,道:“我看你都快把这些话给背下来了。其实也不能怨娘,要不是你次次从外头回去都先往金陵绕一圈才回光州,她也不至于如此恼你。”
“你说她既然看不上我,为何总是追着我骂?”凌无非说着,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罢了,不想这些,至少她见到你,比见到我时欢喜些。”
沈星遥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中原那么大,你就算不回家,她也找不着你。我看你是真怕她,不然怎么会从这儿就开始担惊受怕?”
二人有说有笑,走过林野。凌无非始终揽着沈星遥腰身,另一手拨开林叶杂草开路,不时留意着脚下情形,颇为妥帖谨慎。
就这样赶了几日路,夫妻俩终于来到吐蕃边境,越过疆界,接壤的是一个叫做枹罕县的小城,再往南行,就是中原的大夏县。
见日头正大,凌无非便用手遮在沈星遥头顶,拥着她走进路边一家茶摊乘凉。坐下身后,沈星遥随手便将手里的佩刀搁在了桌角。
坐在二人正前方桌旁的一位茶客听见声响,不经意扭头看了一眼,一见那刀,立刻变了脸色,拉着同伴低声耳语几句,匆匆放下茶钱,起身离开。
沈星遥起先并未在意,可在陆陆续续看见附近好几桌人离开后,不由蹙起眉,冲凌无非问道:“他们这是干什么?”
凌无非不言,凝神左右看了一番,见又有两位茶客,慌里慌张放下茶钱便要走人,眼疾手快拉住其中一年轻男子衣袖,问道:“去哪呢,兄台?”
他自经历过前几年那些变故,性子便转了许多,放下那些令他郁郁寡欢,萎靡不振的往事,眉眼间反倒多了几分至性张狂的邪气。
也是这一点,令他神情一冷下来,便颇不像个善茬,直吓得那茶客一哆嗦,差点当场给他跪下。
凌无非见他吓成这样,立刻松了手,眼看着那人一溜烟跑远,露出一脸无辜之色。
“你吓到人家了。”沈星遥按下他的手,道。
凌无非见二人在摊上坐了老半天,也没伙计上前招呼,便起身走到摊位旁,还没说话,便看见伙计提着茶壶的手抖了一抖,茶盖也跟着颠起,倒翻入壶口。
“这是怎么了?”凌无非百思不得其解。
“没没……没什么,客官要喝点什么?”一旁凑过来一位老伙计,满脸堆笑道。
“随便什么都行。”沈星遥漫不经心晃了晃手,当做扇子驱散周围热气,“一个个怕成那样,我又不吃人。”
听完这话,老伙计与小伙计,面面相觑,俱不敢出声。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越觉摸不着头脑。
半晌,沈星遥方叹了口气,起身拉了拉凌无非的衣袖,走到一旁,小声问道:“你说,该不会又是有人冒我的名,到处惹是生非吧?我都还没做过什么呢,名声就成了这样……”
凌无非闻言,眉心一紧,正想回头找那几人问个究竟,肩膀却被人一撞,扭头一看,却见是几名黑面刀客。
“让路!”那人见凌无非脚步纹丝不动,当即朝他努了努嘴,道。
“那您请。”凌无非不愿生事,当即向旁退开半步,无意识流露出不耐烦的眼色。
“当心那对招子,别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刀客说着,与同伴一先一后坐在了视野最开阔的那张桌旁。
茶摊里的茶客本也没剩几人,这会儿都深深埋下头去,匆匆把茶喝完,立刻结账走人。几名伙计也都你推我搡,把那年纪最大的老人家推了出来上前接待。
夫妻二人见势不对,相互使了个眼色。
沈星遥悄然将搁在桌面的刀收入桌子底下,若无其事从摊上取了壶新茶,丢下铜板回到桌旁坐下。
凌无非大大方方坐在她对面,拎起瓷壶给她倒茶。
那几名刀客见摊上还有人,一面气势汹汹管那伙计要东要西,一面戏谑着攀谈,朝二人这边指指点点。
“真稀奇,这年头还有人面对咱们万刀门,还能无动于衷。”其中一人嗤笑一声,见二人还是有说有笑,全不在意他们一行人的存在,便起身朝二人走来,冲沈星遥道,“哎,刚才看见你藏刀了,哪条道上的?”
“怎么,这也要问吗?”沈星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若无其事道。
“中原武林,凡用刀之人,都得入我万刀门。”黑面刀客道,“这条规矩,你竟不知?”
听得这话,沈、凌二人相视一眼,眼中尽是疑惑。
“这又是什么新规矩?几时开始的?”沈星遥抬眼,迅速打量一眼此人,只见他身材壮硕,黑面髭须,背上还背着一把大砍刀,瞧着颇为唬人。
“你连万刀门都不知道?”黑面刀客嗤笑一声,道,“我们的祖师爷,烈云海掌门,可是当今中原天下第一的刀客,人称‘刀霸’。连鼎云堂都得敬他三分。你这小娘儿们,还真是无知无畏。”
凌无非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来,又不得不憋了回去,未免被看出来,只得飞快低下头。
“天下第一?”沈星遥轻晃茶盏,佯装恍然,皮笑肉不笑道,“那的确是很厉害。”
“江湖中人,九成都爱使剑,用刀者甚少。入我刀宗,得祖师爷庇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黑面刀客道。
“那好处是什么?”沈星遥盈盈一笑。
“这好处嘛……”黑面刀客摩挲着胡碴,仔细打量起沈星遥,眼神颇为轻佻。
桌下传来“铿”的一声,是凌无非已将腰间苍凛推出鞘外一拇指之距。邻桌的几名刀客听见声响,一时之间都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