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且放白鹿青崖间

吐蕃地势高于中原,昼夜温差极大。夜里冷风嗖嗖。待到白日,又是艳阳高照,晒得人睁不开眼。

午间,客店帐房内,凌无非双手环臂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沈星遥则站在墙边,仔细端详着墙面上那卷绘着菩萨的唐卡。

画像铺金描银,色彩斑斓,绚烂夺目。当中神明眉梢眼角,举手投足都绘制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会从画里钻出来,化为真神。

“喜欢?”凌无非忽然开口。

沈星遥闻言回头,目光恰与他似笑非笑的眼眸相视,唇角不自觉浮起淡淡笑意。

她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画像,道:“我就是觉得这画,看久了慎得慌。”

“为何?”凌无非笑问。

“寻常佛像都是半睁着眼。外不着相,内不动心,是慈悲。”沈星遥一面说着,一面朝他走了过来,“可这画上的佛,却是双目圆睁。他一直这么看着我,仿佛把我当成了孽障,要从画里跳出来降妖除魔。”

凌无非闻言,不觉困惑:“那还一直看它?”

“敢于直视,才证明我不怕嘛。”沈星遥言语间,已在他身旁坐下,盈盈一笑。

“那是,”凌无非展颜,打趣说道,“一幅画像倒没什么可怕。若是沈大侠乐意,天都能被你捅个窟窿。往后有你在身边,家里也无需贴门神。只消沈大侠往门前一站,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敢靠近。”

“才一年光景,你这张嘴又皮实了不少。”沈星遥捏了一把他的脸颊,佯作嗔态,白了他一眼道,“看来恢复得还不错,也可以好好回中原,继续做你的天下第一了。”

“你就饶了我吧。”凌无非笑着讨饶,搂过沈星遥腰身,俯首贴着她的额头,撒娇说道,“我当真受不了那些虚名,成天笑脸迎人,同坐牢无异。夫人待我这么好,定也舍不得我受苦……”

“起开。”沈星遥推了他一把,捏着他的脸,道,“回家看看而已,又不要你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般如临大敌,是怕路上窜出个妖怪吃了你么?”

凌无非展颜一笑,凑到她唇边轻啄一口,柔声问道:“那我们何时动身?”

自沈星遥归来这一年,二人携手相伴,四处游山玩水,再未理会过任何江湖恩怨。

曾经的血雨腥风,在经历过大起大落后逐渐淡去,将平静与安逸还给他们。生活也终于如他所愿,不复坎坷。

这便是他一直向往的日子。若往后都能如此顺遂,平安到老,他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

夫妇二人打趣调笑,正值情浓,却听见一阵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传来。

凌无非立觉不快:“谁?”

沈星遥坐直身子,往房门处望去,瞥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帐纱外晃动。

“请问,”门外传来一个郑重的男子话音,“住在里边的客人,可是从中原来的惊风剑?”

凌无非眉心一紧,下意识与沈星遥对视一眼,心觉不妙,即刻回道:“认错人了,去别处找吧。”

说完,他立刻翻身下榻,穿上靴子,拉过沈星遥的手,便待从窗口溜走,却听得“咣当”一声响,回头一看,却见房门已被推开。门外还站着一名吐蕃官兵打扮的小胡子。

沈星遥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门口的小胡子,眼里的笑忍了忍,硬给憋了回去。

小胡子仔细打量二人一番,目光落在凌无非腰间苍凛剑上,顿了片刻,向他行了个吐蕃人的礼,问道:“敢问阁下可是中原来的惊风剑凌大侠?”

“都是来找你的。”沈星遥伸出手指,在他胸前戳了戳,似笑非笑,轻声问道,“凌大侠,还躲吗?”

“都说你们认错人了。”凌无非索性收回按在窗棂上的手,揽过沈星遥腰身,大步跨出房门,径自绕开那小胡子,往外走去。

“我们是奉命令而来,想请阁下保护我家主人赴一场宴会。”小胡子不肯罢休,即刻追了上来,紧紧跟在二人身后,道,“我家主人知道阁下是中原武林天下第一的剑客,身价不菲,特地交代我们,价钱随便您开,不论多少都……”

“那我若想要你们家主人的项上人头,他也肯给?”凌无非听到这话,忽然停下脚步,唇角一挑,回头笑问。

“这……”小胡子不禁语塞。

“开个玩笑,别当真。”凌无非随口说着,仍旧拥着沈星遥肩头,走出客舍大门。

“凌大侠!”小胡子高喊一声追了出去。

然而二人走到门前,却见外面已围了一大圈官兵。

“又是这招?”沈星遥摇头,啧啧说道,“怎么不换点新鲜的?”

“二位误会了。”小胡子追到二人身后,见此情形,立刻上前示意那些官兵往两侧退开,又忙对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星遥唇角一扬,拉上凌无非便走。然而过了一会儿,回头再看,那小胡子竟还跟在一旁。

“你这人怎么说不通?”凌无非回头瞥了他一眼,道,“这是打算跟我们回中原吗?”

“我家主人有吩咐,一定得把您请回去,不然的话……”小胡子认真道。

“不然如何?这事同我有何关系?”凌无非漫不经心道,“我看你排场这么大,主家定也不简单,怎会缺高手保护?一场宴会罢了,随便带几人便能打发。何必非追着我不放?”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真要那么做,对方一定不敢出手。”小胡子一面追,一面解释道,“我家主人和域本公子不睦,这次域本公子特地设宴相邀,便是布下陷阱,要取我家主人性命。若带去的护卫都是熟脸,这局就做不成了。”

“那又如何?”凌无非白了他一眼,“又死不了。”

小胡子不敢说话,却还是死死跟在二人身后。

“好执着啊。”沈星遥感慨一番,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要是没把人请到,你家主人会如何?”

“他……他吩咐过,一定得把事办好才行,不然的话,我便不用回去了。”小胡子低头行礼,模样十分谦卑。

“哎,”沈星遥晃了晃凌无非的胳膊,认真说道,“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已经是南诏的钦犯了,要再为了这种小事,和吐蕃官员也结下梁子。次次如此,往后岂非哪儿也去不了?”

“那怎么办?”凌无非听到这话,脚步倏地一滞,眼见那小胡子刹不住脚,就快撞上来,便忙揽过妻子向旁闪开。

“凌大侠……”小胡子大气也不敢喘,低头躬身,对二人说道,“我们当真没有恶意,请您相信我们……”

凌无非看了看沈星遥,见她点头,方转向那小胡子,无奈叹了口气,道:“带路吧。”

小胡子闻言一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露出狂喜之色,不迭点头。

吐蕃域本,便是此间地方官员,管理政务。两个官宦家的公子,因些琐碎之事,仇怨愈结愈深,却又碍于颜面身份,不得不维持表面和睦。一来二去,便形成了今天这般局面。

夫妇二人身在江湖,并不愿多管两家之间具体嫌隙如何,只是瞧着那叫马桑的公子为人还算清正,又懒得多费口舌,便随口应允,只求速速了结此事,早些离开。

公门宴饮,把守森严,无鱼符者不得入内。马桑早有准备,命人将盛在托盘里的鱼符交给凌无非。

绸布掀开,只有一枚。

“那她怎么办?”凌无非看了一眼沈星遥,对马桑问道。

“如此危险的场合,女子便不要去了。”马桑说道。

“我看起来很柔弱吗?”沈星遥问马桑。

马桑直到这时才留意到她腰间佩刀,愣了一愣,却不说话。

“也罢,”沈星遥漫不经心倚柱而立,淡淡说道,“南诏法场都劫过一回。这种小事,凌大侠也该驾轻就熟,用不着我帮忙。”

说着,目光转向凌无非,莞尔一笑:“好好办事。我等你回来。”

凌无非略一颔首,余光扫过马桑及其身旁一众护卫,神情略显轻蔑。

次日宴饮,凌无非未携佩剑,只作书生打扮,随马桑来到酒楼。对方已包下场地,外间更有官兵把守,闲杂人等只能绕行,不得入内。

马桑随意给凌无非编了个身份,先后走进酒楼,却发现其中相当热闹,竟还有西域舞姬表演助兴。

域本公子名叫达瓦,一见二人到来,立刻笑脸相迎。

凌无非不动声色,随马桑身后落座。几名西域舞姬听从吩咐,上前为二人斟酒。其中有个穿金色衣裙的姑娘,还向他抛了个媚眼。他却不为所动,独自坐在一旁,自顾自斟了杯酒,与一旁同舞姬搂搂抱抱,眉来眼去的马桑等人,显得格格不入。

四年前他因酗酒伤身,得柳无相良药调理好后,便很少主动饮酒,即便要饮也只是小酌,一盏酒斟满,只浅饮一口,便再未动过。

马桑颇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夫人又不在这,何必如此拘谨?”

“这和她有何关系?”凌无非漫不经心道。

“只听闻中原女子三贞九烈,死守贞洁。倒不知也有男人不近女色。”马桑拍了拍他,打趣说道,“入乡随俗嘛,这些姑娘这么漂亮,不好好享受,往后可就没机会了。”

凌无非笑而不言,见马桑盏中酒空,便待拿起酒壶给他斟满,指尖还未碰到把手,便被一只女人的手夺了过去。

他微微一愣,抬眼一望,却露出笑容。

夺走酒壶的蒙面舞姬一个旋身坐在他腿上。凌无非也不抗拒,直接揽过她腰身,拥入怀中。

欢场衣着单薄清透。那蒙面舞姬身子一斜,直接便趴在凌无非肩头,眼波娇媚如丝,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酒多伤身,公子可得悠着点。”

凌无非唇角微挑,调笑着从她手中接过酒壶,放回桌案上。

“哎,刚才还说呢,你怎么……咦?”马桑凑到近前,仔细打量一番那舞姬的脸,忽然觉得有几分眼熟。

直到身旁二人相视一笑,才恍然大悟。

这哪是什么舞姬?分明是乔装打扮的沈星遥。夫妇二人多年情好,只看眉眼身段,便能立刻认出彼此。

正是因为如此,她直接坐在他怀里,他才未抗拒。

“这位公子怎不说话?”沈星遥伸手挑起凌无非下颌,故意调笑道,“可是还想着家中夫人?”

凌无非摇头,挑唇微笑。

“听闻你们中原人惧内,是真的吗?”马桑不嫌事大,小声问道。

“那可就没意思了,”沈星遥一手搭在凌无非肩头,食指勾起他肩头一缕青丝,娇笑说道,"公子今日这般,若是被令夫人知晓,可会受罚?"

"那就得看,"凌无非伸指挑她下颌,眸底柔情满溢,"你舍不舍得我受罚了。"

夫妇二人一番作戏,倒真显得像是来寻欢作乐的。瞧得马桑牙酸,转头不再理会,又与怀里的舞姬调笑去了。

“马桑兄弟,”达瓦高举酒杯,冲马桑喊道,“先前之事是我不对,今日在此给你赔罪。”

“你今天这发饰倒是别致。”凌无非旁若无人般同沈星遥调笑,从她发间取下一支精致的小钗。

马桑也举杯站起身来。

却在这时,达瓦捏着酒杯的手忽然一松。金杯应声落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嫣红的葡萄酿随着金杯滚动的轨迹,在地上画出半个圆弧。

一枚飞刀穿过堂中金帘,直逼马桑脖颈。

凌无非早有防备,微微抬手,弹指抛出小钗。小钗撞上飞刀,半只钗脚弯折,同那飞刀一起丁零当啷落在地上。

埋伏好的刺客瞧见指令,一齐涌了出来。惊得舞姬们纷纷惊叫着逃散。

“哎呀……”沈星遥配合做戏,学着那些惊慌失措的舞姬一样发出惊呼,起身躲去凌无非身后。凌无非也十分配合,握住她的手站起身来。

达瓦故作惊慌,直往圆柱后退。那些刺客仿佛不认得他似的,不只针对马桑,连同达瓦的随从和那些舞姬,见了便砍,一个也不放过。

眼见无辜之人受到牵连,凌无非脸色立变,当即松了护着沈星遥的手,飞身上前,劈手夺下一名刺客手中长刀,抹过那人脖颈。

马桑手脚并用爬到桌底藏身。沈星遥余光瞥见,却不动手,以极其巧妙又不露痕迹的步法,连连避开一名刺客挥向她的刀。

凌无非刀法虽不如剑术高超,但对付起这些人来也已足够,只是对方人手太多,一时缠斗不休,无计分身出来回护马桑。

那些刺客本就是冲着马桑而来,一发现他藏身桌底,便立刻纵步上前,一人一刀戳入桌面,向上挑翻。桌案打着转飞到半空,噼里啪啦裂成无数碎片,四散开来。尘灰落地之际,二人同时举刀,劈向马桑。

可这刀意,却被生生阻断在了半空。

作舞姬打扮的沈星遥,不知何时已到了马桑身前,两手分别捏着两把长刀刀刃,气定神闲。

劲风震断一侧耳畔短钩,面纱松脱滑落,露出真容。

倾城艳色,玉颜无双。

唯独一双眼眸,当中凌厉机锋,与这婉约柔媚的妆容,形成鲜明反差。

两名刺客瞧见,俱是一愣。

“他这算不算背约?”马桑抱头逃窜,朝凌无非努努嘴,冲沈星遥道,“压根没管过我!”

“买一送一,你这单赚大了。”沈星遥话音一落,两手同时发力震断长刀。当中劲力刚猛,径自穿透刀身,震得两名刺客向后跌飞数丈,重重落在地上。

二人不及起身,沈星遥便已欺上,两手各执半截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刺二人心口。两名刺客呼声刚到喉头,便已气绝。

沈星遥微微侧首,眸底冷光扫过达瓦,看得他浑身一颤。

此间打斗动静颇大,得到消息的巡街官兵很快赶了来,踢开大门闯入。

达瓦立刻装模作样高呼:“抓刺客,抓刺客!”

“谁是刺客?”领头的官差两手紧握长矛,左右看了一圈。

至此,堂内刺客皆已倒地,两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和那些舞姬、伙计都瑟缩在角落里猫着。唯有沈、凌夫妇二人立于满地横尸间,场面颇为诡异。

“扮作舞姬行刺?”官差指着沈星遥道,“你,随我们回去。”

“一场误会,他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马桑赶忙上前解释。

达瓦死死盯着马桑,脸色发青。

凌无非扔了长刀,不慌不忙走到沈星遥身旁,解下外袍为她披上。沈星遥眼波流转,媚态尽显,两指探入他腰间,捏着鱼符提了出来,朝那群官兵抛了过去,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已拉过他大步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