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斗也没想着自圆其说,布局至此,横竖玉尊者也死了,爱信不信。
东南大陆已经献出星空陨铁,没有更多的利用价值。雷尊者、焱尊者解决东部之局,恐怕都焦头烂额。
哪有功夫对付余斗?
——
当日回到水月城,自有一番重逢盛景。
其中欢喜涕泪,不必细说。
余斗摆过族内亲长,谢了八方来客,招呼妥当不提。
——
天色渐暗,宴会即将开始。
两鬓斑白的余化小声提醒:“你在虹桥现身当日,霜儿便火速赶回,帮忙布置家里——她这会儿还在后院检查你的居所。”
“我说在澜城怎么没见这妮子。”余斗有些惭愧——过去五年,自己备受煎熬,但是亲友们承受的折磨,亦是堪称惨烈。
“走啦,夫君。”严雀狡黠笑声,“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说,天色还早,正好去后院逛逛。”
“嗯。”余斗点了点头,就和严雀、南宫辞一起顺着崭新修葺的路径,绕至王府后院。
赶巧,在一处院里瞧见了老李、杜婆婆。
两人拾掇了整齐、打扮得体,正要去前面参加宴会。
“喔嚯嚯!”老李还是那副枯瘦模样,声音装着嘶哑,怪笑道,“少爷回来啦!啊呀呀,少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承您吉言,明儿镜水湖见?”余斗龇牙招呼,做了个抛竿的动作。
老李眉飞色舞,开心应下:“得嘞!”
而在老李、杜婆婆走后,南宫辞面露疑惑:“这位老先生,我好像在哪见过?是上回跟公子一起在太阴分院钓鱼的那位?”
时隔久远,加上老李在银月城时,一直使了易容术,南宫辞也记不清晰。
余斗摆手一笑:“你说的那个,是银月城的马夫——这位老李,便是我的那位‘钓友’,很早以前就搬进家里来住了。”
“唔……”
南宫辞回望一眼,见着老夫妻步履蹒跚、携手慢行,浑身不漏半点战意波动,一时也没个疑处。
且放开心绪,一起来到王府主卧所在的院子。
稍感意外的是,里边传来些童稚追逐玩闹的声音。
进去一看,见着一群四五岁的小家伙,在院里的秋千附近玩得不亦乐乎。
秋千有两架,可供两人轮流玩耍。
在一旁有干净的沙坑,里边有不少小铲子、小玩具,已然搭建出规模不小的“院子”、“街区”。
童趣斐然,令人不由发笑。
——
见着大人走来,他们也不害怕,轮到自己荡秋千了,便欢天喜地的去玩儿。
未到次序时,则专注于扩建院落,在沙坑里规划新的街区。
恰在这时,房里走出一名身穿清澜宗裙裳的美丽女子。
她想保持脸上的笑意,却在看到余斗时,眼眸却止不住晃动起来。
——
“豆豆哥……”
余霜走到院里,夕阳斜照,让她脸颊绯红。
这一声呼唤,不知带了多少思念。
视线剔透,仿佛穿越时空。
八年,昔日感情最深的青梅竹马,甚至没能见上八面。
……
余斗缓缓走近,来到余霜面前。那个总是跟在屁股后面当跟班的小丫头,如今已是风华绝代,英姿飒爽。
身上有明显的江湖气息,甚至,有几分生杀在握的强者风范!
“云霄司座,啧……”他对视佳人,眼底有说不出的温柔怜惜,“明儿有空么,跟哥去镜水湖,给你烤鱼吃!”
余霜听得此言,本还紧绷的俏脸,哪里还坚持得住?
“嗯!”她绽开笑颜,声音却在啜泣,“豆豆哥的烤鱼,霜儿等了好久,等了好久……”
唉,真是个让人心疼的丫头。
余斗见她比起以前成熟稳重了不少,偏头招呼:“走啦,一起去吃饭——你个堂堂云霄别苑首座,还替人收拾屋子?”
“哼,我乐意!”余霜却是站定未动,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轻触余斗的脸颊轮廓。
有些珍惜,又有些调皮的嘟囔道:“怎还变白净了?”
“嘶?”
妹子调戏哥,哥当然得还回去!
余斗不甘示弱,也伸出手掐了掐云霄司座的清丽脸颊,哼声道:“还变瘦了,以前肉嘟嘟的,捏着舒服!”
正咧嘴傻笑,又见余霜侧过视线,看向院子一隅玩耍的几个孩子,提醒道:“你们几个,快去洗手,准备吃饭去啦!”
孩子们听见招呼,虽然舍不得沙坑里的世界,却都乖巧照做。
奶声奶气的应答着:“好的,霜儿姑姑!”
余斗扫眼看去,倒是未曾疑惑——族内同辈,多有比自己年长者。这些年娶亲生子,再正常不过。
正打算离去,一个带点虎头虎脑,又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正放下铲子,从沙坑里出来。他是“沙坑世界”的“总设计师”,脸上绷着,瞧着有些严肃。
此时习惯的看眼院门处,仿佛在寻找什么。
小男孩似乎经历过无数次失落,起初并无期望。但是这一次,他看清走进院里的人影,原本有些沉郁的脸上,顿时浮现惊喜的笑容。
“娘!”小家伙开心得大喊,一下蹦跶起来,也顾不上洗手,飞也似的往院门处跑去,“娘亲回来啦!”
而那刚刚走近的白衣女子,笑颜温和,半蹲身子,一下把小男孩接在怀里。
轻轻把小男孩脸上的沙子拂去,宠溺的道:“岩儿,又在建房子呢?”
“嗯嗯!”小男孩高兴的把头一点,在白衣女子怀里蹭了蹭,就拉着她的手,去到沙坑边,“娘你看,我建了好大的房子,还有好多街道!”
“岩儿建这么大的房子做什么呀?”白衣女子笑容淡淡,故意问道。夕阳下的侧颜,犹如最美的画卷。
小男孩一本正经:“这是我们的家呀——喏,这是我的房间,这是娘的,这是爷爷奶奶的,这是霜儿姑姑的。在家里闷了,还可以出去逛街,去买冰糖葫芦!”
白衣女子笑吟吟的去看小男孩的作品,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脑瓜:“好好,娘给你买冰糖葫芦。”
“嘻嘻,谢谢娘亲!”小男孩被看破了心机,又是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的仰头看向白衣女子。
只是看没两眼,他脸上的笑容却是沉了下去。
两只手攥住白衣女子手掌,有些委屈的道:“娘……岩儿不想要冰糖葫芦了。”
“哦?”白衣女子低头轻问,“岩儿想要什么?”
小男孩忍了一会儿,眼里水汪汪的道:“我想……我想娘亲在家——”
说着,看向院子角落排队洗手的其他孩子,脸上委屈极了。
白衣女子捏了捏小男孩沾满砂砾的手,安慰道:“好,好,娘答应你。以后尽量在家陪着岩儿,或者再去学院,也把岩儿带在身边。”
“唔?”小男孩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承诺,顿时眼前一亮,“真哒?”
白衣女子满眼宠溺:“当然是真的。”
“哦豁!”
小男孩顿时一蹦三尺高,拉着白衣女子,手舞足蹈起来。
然而欢呼一阵,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冲白衣女子笑道:“娘,我又想吃冰糖葫芦了。”
“你个小滑头!”白衣女子嗔他一眼,心里宠溺,却未立即答应。
而是道:“你先回答娘一个问题,答上来了,娘不仅给你买冰糖葫芦,还给你买玩具!”
小男孩听到还有这等好事,顿时迫不及待:“娘,你快问,你快问!”
白衣女子下巴往前一点:“咱家这么大,还少了谁?”
“……”
这个问题却难,小男孩怔怔的看着沙坑,显得有些迷惘。
他的嘴唇下意识的动了动,却没能给出答案。
或许是知道,却……
说不出口。
白衣女子莞尔发笑,很是耐心:“答对了,有冰糖葫芦,和很多很多玩具喔!”
“……”
小男孩抿了抿嘴,松开拉着白衣女子的手,有些沮丧的垂下。
声音低不可闻的说:“少了……少了爹。”
——
白衣女子伸出手指,捏了捏小男孩脸蛋,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
小男孩顿时两眼放光,惊喜的扭过头,看向几步之外的余斗,脸上写满了期待。
而白衣女子适时朝着余斗提醒:“大傻子,还愣着干甚么?快带岩儿去洗手,我……我们一家人,好一起吃饭。”
……
多年以前,余斗曾和严雀开过玩笑。
成亲之后生了男孩,便唤作余岩。
生了女孩,便唤作余雁。
谁曾想……
——
余斗呆了一瞬,脸上笑容痴傻,连忙走上前去,叉开双手,一下就把小男孩举过头顶。
用哄小孩的语气道:“起飞!”
小男孩起初有些害怕,不过被余斗举起来转了两圈,又觉有趣,很快发出“咔咔咔”的清脆笑声。
玩闹一会儿,余斗才把小男孩放下,偏头示意:“爹带你去洗手。”
“……”
小男孩的笑意持续了数息,又很快平复。
他愣愣的看着眼前之人:“你……你真是我爹?”
余斗诙谐发笑:“你娘这么聪明,不会认错的——走。”
说着,就拉着小男孩去到院子角落的水龙头边,正巧别的孩子已经洗完手,都在旁边好奇的围观。
还有人好奇的问:
“余岩余岩,你爹回来啦?”
“叔叔,你是余岩的父亲吗?”
“是家里人说的那个大英雄吗?”
“是我们余家的飞毛腿,十几万敌人都追不上!”
“还去过中土世界,是第一名!第一名!”
……
余斗打开水龙头,替余岩冲洗手上的砂砾,嘴角噙笑:“是呀,我回来了。”
身后,顿时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
余岩眼睛扑闪扑闪,小心又认真的打量。
大概是牢牢记住他的样子,才怯怯的唤道:“爹?”
“……”
余斗嘴角颤了颤,低着头,嗓音嘶哑,应了一声:“哎。”
洗干净手,余岩开心坏了,扭头跑向身穿白衣的严雀,欢天喜地道:“娘,我爹回来喽,我爹回来咯——你们都说我爹爱钓鱼,我也要跟阿爹去钓鱼!”
严雀听得好笑:“行行行,你这小娃娃,个子还没鱼高呢,可别被鱼儿扯下水去!”
“不会,我爹会保护我的!”余岩十分笃定,“是娘说的,爹会拼尽全力,保护身边所有人!他才不会让我被鱼儿拖下水呢!”
娘儿俩正说笑,南宫辞却发现异状,朝着院子角落的背影轻轻唤声:“公子?”
……
严雀、余霜、余岩齐齐看去,只见那个铁塔般的身影,一只手扶着墙,俯着身子。一只手去那水龙头里接来清水,一下一下的扑在脸上。
而他宽厚的肩膀,筛糠似的打着颤。
“夫君(哥)……”严雀、余霜心里一紧。
然而视野里的余斗,却又往下沉了身子,半膝触地,把脑袋放到了水龙头下。
——
哗……
哗……
呜呜——呜呜……
水声中,是男人强忍不住的断续哭声。
余斗仿佛失去力气,右手肘撑着墙壁,左手捂着脸,哪怕水流清凉,却仍旧感觉脸上一片热辣。
那一刻的愧疚、惶然、悔恨,让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什么“五年青春换东南百年太平”?
说得漂亮……
值得吗?
自己这一家人,为此付出了多少?
八年,整整八年!
全族人没有一刻安生,没有一夜睡得安稳!
过去五年,对所有亲友,简直是残酷到极致的折磨!
他想象不了,自己的孩子如何面对那个最简单的问题——你爹呢?
更不知道,严雀当年忍着多大的痛苦,替自己生下孩子……
——
哭着哭着,身后探来一只柔软的手掌,搭在肩头。
“夫君……”严雀半蹲在侧,声音轻浅,“以后可不许说什么‘两不相干’了,知道么?”
余斗泣不成声,呜咽点头。就算失而复得,五年前旋返飞舟上的诀别,已在彼此心里,留下永远无法抹除的伤痕。
“我错了……雀儿,对不起,是我错了……”
“我对不起你……”
“……”
严雀见他哭的伤心,就朝不远处呆看的余岩招招手,笑吟吟的道:“岩儿,我们表演一个节目给阿爹看,让阿爹高兴高兴,好不好呀?”
“唔,好!”小家伙听到指令,顿时严肃起来。
就在严雀身畔,有模有样的扎个马步,站稳当了,就冲严雀道:“娘,我准备好啦!”
严雀眼神鼓励,清晰倒数:“呐!三——二——一!”
嘭!
靖安王府深院之中,忽的发出短促爆响。
余斗下意识回头,视野里,水帘晃动。
视线透过水帘,是余岩的身影,而在他的身畔,赫然悬出一朵紫红色的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