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洒时,河间集十字路口,三尺高的木台约摸六丈方圆,来自水月城余、吴、孙三家的六名代表,正在台上对峙。
只是相较前两场的火爆场面,此刻台上的气氛,稍微有些诡异。
在清澜弟子喝令开始之后,一个个雕塑似的杵在原地,各自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直到——
“晚辈余化,见过吴世伯、吴世叔。”余化嘴角抽搐,赔出一副笑脸,先向吴家二人打了个招呼。
那二人皆是五六十岁的老者,一个白发,一个黑发。听得余化招呼,绷着的身体总算松了松。
白发老者皱着眉道:“三城水产,不该由你余家独大,今日之战,老夫必定尽力!”
余化讪笑:“自然,自然,吴世伯的武艺,在水月城向来受人景仰。”
接着,他看向孙家的二人。
那边是一老头儿带着个眉目俊朗的汉子,见着余化看过来,还有些愤恨的转开头去,似乎不想多看余化一眼。
“大舅哥,这……”余化瞧着孙家汉子,一时嘴里拌蒜,“这该如何是好?”
大舅哥撇了撇嘴:“你平日不是最机灵?你看着办!”
余化脑袋一阵晕眩——左边是世叔世伯,右边是大舅哥老丈人,当年余斗的祖父遇害,两家的长辈没少帮助余家。
定是迫于某些方面的压力,才被牵扯来蹚浑水。
这擂台怎么打?
恰在这时……
余化身后暴起一个人影,咻的一下滑掠而出,直直来到吴家二人跟前。
奇快的速度,还把两个老头吓了一跳。
慌忙想要出手时,却见来者笑眼盈盈,毕恭毕敬的在前行礼:“晚辈余斗,见过吴伯公、吴叔公!”
说着,还奉上两个红包,笑眯眯的道:“许久不见,正好拜个年——祝伯公、叔公身体康健,笑口常开!”
如此情景,反把台下那些看热闹的惊得一愣。
一个个眉毛跳动,眼神怨怒:喂,能不能好好比斗,台上拜年是个什么操作?
然而……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吴家二老见得余斗礼数周全,眼神中全无恶意,纷纷收了红包,说了些尽快开始之类的话。
余斗嘿嘿发笑,接着来到孙家父子面前,二话不说,直接跪倒!
“余斗,你……”孙家父子见状,触电般齐齐往后蹿退一步,险些直接下了木台。按照规则,在宣布开始之后,下台算输!
余斗当然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但是,为了活命,或者为了其他缘由,余斗也跪过一些腌臜之人。这时候跪自己的亲长,他倒是全无心理包袱。
“外公,大舅!”余斗叩首一拜,语调有些怪异,“外孙、外侄,给您们磕头拜年了!”
孙家父子正诧异时,余斗果真把那木台磕得咚咚作响。
再起身时,额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红印。
余斗稍显刻意的笑着,对上孙家的两位亲长。曾几何时,他们也对自己宠爱有加,但在五岁之后,一切都变了!
曾经三天两头往余家跑,要跑着自己睡觉的外公,变得宛如路人。偶尔见面,也是长吁短叹。
过去带着自己在水月城疯跑,给自己买来各种玩具、零食的大舅,也像个陌生人一般,有时见了面,也不打招呼。
“前几日家宴,外公、大舅都没来……”余斗点开虚戒,取出两个宝盒,分别送到两人手上,“这新春贺礼,总该补上!”
大舅拿了宝盒,触手只觉温润清凉,玉质饱满,下意识揭盖一看,顿时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眼眸疾颤,面上露出万分诧异的神情:“这……这是?”
余斗淡淡一笑:“地品骁业丹,祝大舅武境飞驰,早入战骁极境!”
另一边,外公也被宝盒里的东西唬得瞠目结舌,一时难以言语。
余斗及时道:“地品破瘴丹,祝外公觉醒第四战意,康永安泰!”
——
两枚地品灵丹入手,让孙家的老父子有些僵硬。
江湖传言余斗咸鱼翻身,多是空穴来风,难以令人信服。
千年余斗逃离水月城时,还是个十五岁的毛头小伙。
如何逃脱清澜宗步下的天罗地网?
不仅如此,还与流风宗少宗主顾清风情同兄弟,过噬魂山脉,闯清澜荒城?
若说那一切都是运气使然,倒也罢了。
但是走到西平郡,面对清澜宗的十余万众,且被王城正面拦截的情况下,如何能够逃出生天?
扯淡?
编故事?
骗三岁小孩?
……
显然,那些骗三岁小孩的事,都是真的。
余斗不仅完成了一切,还安然无恙的出现在了河间集,并且和清澜宗的东南区执事长老“相谈甚欢”。
此事接连拿出两枚地品灵丹,似乎也……
情有可原?
须知在三城地界,哪怕是一枚玉品丹药,便足以引发几大家族的流血冲突。地品灵丹,甚至可以让任何一家,为其付出所有!
余斗一次性拿出两枚地品丹药,岂不是说……
“小爷好不容易拼了个峡谷战区年冠,总该有些福利!”余斗暗自庆幸,之前为了避免被烈擎天在斗场强攻,硬撑了两个月的重伤。
拿下战区年冠,自然是获得了不少好处。
余斗的武境足够应付望江亭之战,于是用多余的资源,在学院里兑换了一些“人情丹药”——自己用不着,但是顺手一送,就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
大舅拿着盛放地品丹药的宝盒,有些把持不住,问询的看向身侧的父亲。
外公到底是个人老江湖,沉着一张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的脸,眼眸深邃的看向跟前的余斗。
他拿着宝盒的的动作,甚至都没有捏实。
僵了一会儿,竟原封不动的推了回去,嘴里低低的道:“小豆子,能耐了?”
小……
小豆子……
余斗眼眶疾颤,脸上的些许得色被瞬间抹去,他连忙道:“外公,您别这么说,我……”
他想辩解,但是送出两枚地品灵丹,确实掺有“嘚瑟”的成分。
因为觉醒土河战意后,外公等人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明显转变。不再有之前的亲近,反而变得陌生起来。
“我什么我!”孙老头横眉怒喝,“在战场上讨好对手,以旁门左道取胜,这就是你余家的家风?”
“……”
余斗惊愕的抬着头,与外公苍老的眼眸对视,忽的有些醒悟。
他缓缓站起身来,抬手擦去额上的灰尘,释然笑道:“两枚灵丹,是‘小豆子’的一点心意,和今日的鱼市之战无关。”
“既然已经打过招呼,那我们……”余斗退到父亲身边时,脸上已经多了几分诙谐,“开始吧?”
——
余、吴、孙三家的角逐,已经拖延良久,那围观之人多是江湖草莽,难免心急,一时催促不已。
对余斗的一些行径,还纷纷嗤之以鼻。
不过也有识货的,在问道地品灵丹的药香之后,纷纷缄口不言,小心审度场中的形势——都不信余斗咸鱼翻身,但能拿出两枚地品灵丹者,岂是等闲?
余斗视线一扫,早把台下众人的一些心思看在眼里。
他也不藏着掖着,身畔祥光连爆,墨梅、云芝、赤乌三朵战魂接连飘出。
如此情景,亦是惹来不少惊叹:
“嚯?传说是真的,余家少爷真的咸鱼翻身了?”
“他居然突破了土河壁障!”
“非但如此,还能爆出三朵战魂。”
“不对!土河战意浑然一体,无法凝结战魂。余斗除了土河战魂之外,还能另爆三朵战魂,岂不是说……”
“他有四种战意?他他他他……四阶觉醒了?”
“我天?十七岁的战灵吗!”
——
终是天南地北有相隔,余斗的许多事迹,早已震彻九渊峡谷,放到玉荆帝国,亦是传奇般的存在!
但是放到水月城,仍是令人惊叹的新闻。
余斗连爆战魂,扫眼台上:“元宵佳节,不宜刀兵。尔等皆是我的亲长,我也不会让你们为难,但是……”
他语调一沉,踏前一步,淡金色的土河战魂甲倏然浮现:“过去六年,我是这里的赢家,往后六年,这一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话音落时,吴、孙两家的四名高手,皆已爆出战魂,各持兵器,欲跟余斗奋力一战。然而刹那之间,忽见余斗步法落定,脖颈处青筋绽出。
他的上下颚竭力张开,嗓子里忽的发出节奏奇异的声响——好似沙海狂澜,丝丝碎碎,其中蕴藏的威能,似能将人引入一种奇妙的境地。
是汹涌的流沙漩涡,是丝缕缠绕的陷阱
玉品高级战技,流沙轻音!
——
对手四人哪里见过这等战技?一时猝不及防,个个头疼欲裂。
四爆战魂的流沙轻音,逼得四名长辈连连跌退,眼看到了木台边缘,余斗心底出现了瞬息犹豫——
唰!
身后忽然掀起一阵疾风,父亲余化骤然暴起,身形如电的掠冲向前!
砰砰砰!
砰!
他双掌宛如石扑,精准击中木台边缘踉跄不定的四人,又力道恰好的往外推送,令得四名长辈“一不小心”,纷纷跌落下台。
如此情景,亦是令得周围观众发出喧哗。
未曾料想余家之主,亦是有着如此强劲的实力!
虽未显露多少,但是能够卡准时机,配合余斗的流沙轻音终结战斗,已是难能可贵。
——
余斗一招得手,当即挥散了战魂,目光稍显复杂的看向孙家父子。
外公和大舅倒是未受伤损,只是几个踉跄,莫名其妙似的跌下了木台——凭着战骁级别的武境,倒还不至于摔个四脚朝天。
此时落败,各自的表情都有些释然。
几乎明摆着三个字:输得好!
余斗看出些端倪,还想说什么时,父亲却拉住了自己。
“爹?”他看着外公萧瑟走远的背影,有些疑惑。
余化拍拍儿子的肩膀,话里有话的道:“水月城只是一个偏远小城,我们余家,还有孙家、吴家,做的也都是衣食住行的小买卖。”
“从未指望出现什么了不得的强者……”
“对于衣食无忧的小老百姓,天赋太强,反而是个麻烦。”
父亲的一番话,让余斗陷入深深的思索,脑海中忽然闪过无数画面——那所谓的十年冷落,是真实存在,还是刻意营造的结果?
水月城内,确实有不少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江湖上的名声也不好听。
但是……
黑暗般的十年,除了没能获得家族的全力栽培,也没人欺负到自己头上啊。
“难道说……”余斗忽然明白了一切。
余化淡淡笑声:“元宵回去,好好走一圈亲戚。对你来说,这样的机会,可是越来越少了呢。”
余斗鼻息一颤,忽的想起幼时,大舅、外公带自己玩耍时的欢快情景,再联系到那十年的隐忍……
向来心如铁石的他,眼眶也不禁湿润了。
“好,我自去挑选好鱼好肉,还有好酒!”余斗本想退下木台,但是清澜弟子宣布水月城的战果之后,花谷城谢家,流溪城李家的代表,嗖嗖几声掠至台上。
各据圆台一侧,呈三足鼎立之势。
“拜年的事,回去再说。”余化机警的侧踏一步,和儿子形成左右站位,“先解决这些烦人的家伙。”
余斗正点头时,一个暴躁的声音,从右前方传来:“啧啧啧,余家主,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人循声看去,开口之人斜带眼罩,仅余的一目宛如猛虎,瞪得犹如铜铃。
正是龙虎宗的副宗主,李虎!
“余化,你刚才说……”李虎神色危险,暴虐的气息,正在河间集十字路口弥漫,“谁是烦人的家伙?”
余化走到这一步,就没想着善了,蔑然发笑:“余某不是那个意思,还请李宗主不要对号入座——”
“可你刚才说了,要‘解决这些烦人的家伙’。”李虎语调玩味,用力的提醒着。
此刻的余化,和之前截然不同。
他丝毫不惧独眼猛虎的胁迫,斜挥右手,取出一柄三尺利剑,扫眼河间集十字路口的千百余众,冷声笑道:“我刚才说的话,不是针对某个大年初一到我府上狗叫的家伙。”
“我的意思是——所有到余府找事的,都让我很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