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有仇不报非君子

四月二十九,江州,安成郡。

章水之畔。

(《水经注》中记载:南朝刘澄之曰县东南有章水,西有贡水,县治二水之间,二水合赣字。组成赣水。)

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如洗。

两岸桃红柳绿,水面碧波荡漾,不时有摆渡载着乘客往来,热闹非凡。

岸边官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一家临水简易酒肆今天宾客盈门,座无虚席,店掌柜不得不把桌几摆放到酒肆外的章水岸边。

一名身材矮胖,皮肤微黑的粗布旧灰衣中年人,席地而坐,一边摇着手里的破旧笠帽乘凉,一边端着陶碗津津有味地抿着黍米酒。

他的案几上只有一小碟腌制的酱菽和一小壶酒,却已经吃了近两个时辰。

来往忙碌端菜的酒保路过时,也不忘提醒他一声:“老马,今日客人众多,差不多该回去歇息就回吧。”

中年人假做未闻,手抚几根稀疏的细髯,看看东边的章水,又看看西边的官道人群,又咂了一口酒,发出了意犹未尽的声音,“哈……”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他终于喝完了最后一滴酒,捻起碟中最后一粒菽塞入嘴里,拿起手杖,撑着地面费力地站起,戴上笠帽,准备离去。

一名高瘦的酒保从店里快步走出,喊道:“老马,你先别走,将酒钱付完再走。”

中年人肥厚的眼袋哆嗦了一下,皱眉道:“暂且记账,待我明日来付。”

“哎!您老已赊账半月有余,每日都这么说,若客官像您这样,小店如何做生意?”酒保愠怒着道。

中年人只得赔笑道:“在下今日确未带铜钱,要不给你留下一幅字权做酒资如何?”

“我可不稀罕什么字画,又不能用来买肉买菜,只认铜钱。”

“呃……建康城中许多酒肆都挂有在下的字,你留一幅或许将来能值许多铜钱。”

“我呸!你以为你是王右军?还是郗文穆?再说,这穷乡僻壤,他们的字也没人买得起,休要废话,快快结账。”

坐在店外饮酒吃饭的客人纷纷侧目,看向中年人,一起七嘴八舌地指责起来。

“哪有出来饮酒不给铜钱的道理?”

“章水不用付钱,何不去饮?”

“看他身材肥胖,分明不是农人,一定有钱。”

“有钱不付,可以将他扭送官府治罪。”

“唉,听他言谈文雅,似是读过圣贤书,何以耍起无赖?”

……

酒保闻听众人都倾向于他,腰杆更加硬了,粗声粗气地威胁道:“今日若你还不结账,就将你扭送官府治罪。”

“我……”肥胖中年人一时语塞,微黑的脸庞上涨得通红一片。

这时,又从店里走出两个酒保,三人一起将肥胖中年人围在当中。

忽然有人高声道:“他的酒钱我给付了!”

众人一起望去,见官道上走来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身着白色薄丝长袍,腰悬一柄乌鞘长剑,神情俊朗,英姿飒爽。

他来到近前,看着酒保问道:“共欠你多少铜钱?”

酒保见这年轻人气度不凡,赶忙躬身施礼道:“回禀这位朗君,老马在此饮酒半月有余,共欠有三百三十六枚五铢钱,可抹去余数,算作三百枚即可。”

年轻人蹙眉,似乎是觉得有些少,摇了摇头,遂从怀里取出一小块儿黄金扔给了酒保,问道:“够不够?”

酒保慌忙两手接住,看了许久,喜上眉梢,连连道:“足够,足够,还得找您七、八百铜钱,朗君稍等,我去取来。”

“不必了,留作他以后的酒资吧。”年轻人不屑地道。

肥胖中年人赶忙躬身一揖道:“兄台如此仗义,在下何以为报?”

年轻人冷冷地道:“官道西侧树林里有人要见你,随我前去即可。”

“这……”肥胖中年人面色一变,圆溜溜的眼睛微微眯起,沉吟了起来,有些紧张地道:“敢,敢问是何人要见我?”

“去了你就知道了。”年轻人下意识地将左手按在剑柄上,淡淡地道。

肥胖中年人叹了口气,“唉……好吧。”

说完,他拄着手杖,随在年轻人身后,蹒跚着向官道走去。

二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官道,来到路西,进了一片松树林。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已经听不到官道上的喧嚣声音,只有乌鸦声时不时地“呱呱”叫着飞过,夹杂着偶尔传来的风吹树梢的沙沙声,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二人来到树林中的一片开阔地带,只见有二十余名黑衣壮汉,腰悬佩剑,面无表情,呈扇子面形站成了一排。

他们的中间有一名高大瘦削,青衣长衫的男子,负手背对着二人正抬头看着身前的松树顶端,似乎入了神。

“父亲,他来了。”白袍年轻人躬身施礼道。

青衫男子依旧背着手,缓缓地转过了身。

他脸型瘦长,剑眉细目,鼻直口方,头戴金色小冠,整齐粗硬的三缕短髯显得整个人成熟稳重,气度雍容。

“道子,多年未见,别来无恙?”青衫男子唇角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灰衣肥胖中年人道。

司马道子向前走了两步,倾起身子,眯起有些浑浊的眼睛,仔细辨认。

突然,他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肥胖的身子向后倒退了两步,手杖撒了手,差点坐倒在地,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是陈望?”

“是我啊,道子,你我同窗多年,何以如此健忘?”陈望笑容可掬地看着司马道子问道。

司马道子揉了揉眼睛,盯着陈望,隐隐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他不安地道:“你,你来此作甚?”

“一来是探望同窗,二来是给你指一条明路。”陈望不疾不徐地道。

司马道子被流放至安成郡快两个月了,他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桓玄派人来杀他,如今他已不是权倾天下的相王了,并且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杀他如同杀个蝼蚁一般,悄无声息,无人问津。

他自己也知道,他的死亡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虽然他多年纵情酒色,骄奢淫逸,祸国殃民,但久居高位的他还是很清楚这一点,那就是政治斗争是血腥残酷而不讲情面的。

即便是他自己当政时,也不会给政治对手或者潜在政治对手任何活路,往往是赶尽杀绝。

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日后会给当政者带来无尽的烦恼,就算他们无力谋反,指不定某天会有某个人打着他们的幌子起兵造反的。

司马道子深知陈望其人,也很清楚他不会这么好心,来探望一个与他多年争斗算计他的人,还指什么明路。

他有些感觉情况不妙,听着乌鸦从头上哀鸣着飞过,想起了这两个月来遭流放过得穷苦日子,根本没有什么谋生手段,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

失去了美酒佳人,失去了锦衣玉食,失去了位极人臣呼风唤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禁心灰意冷,仰天长叹,“唉……陈望,你给我指的是条什么路?”

陈望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了六个字,“当然是黄泉路……”

他一字一顿,最后拖着长音说完了这句话,话里透出切齿的恨意。

“哈哈,哈哈哈……”司马道子情知自己今日难逃一死,仰天狂笑起来,“我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你竟然还不放过我……”

陈望厌恶地看着狂笑不止地司马道子,但耐心地等着他笑完,冷冷地吩咐道:“把他嘴堵上,捆在树下,我要割他三千刀,让他流血而死!”

两名黑衣骁骑营亲兵从旁边窜了过来,一人一只胳膊,架起司马道子,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往一棵松树下拖去。

“且慢,且慢啊……”司马道子一边无力地挣扎,一边惊恐地对陈望大喊道:“为何要这么待我,你我有何深仇大恨?可否赐给我一盏毒酒?”

“呵呵,毒酒?还得花钱,”陈望背着手,嘴角扬着嗜血又嘲讽的冷笑,“况且,毒死你,太过便宜你了。”

“欣之,欣之兄啊,念在你我幼时起国子学同窗份儿上,饶过我吧……”司马道子被晒黑的胖脸一片死灰,他听说要遭酷刑,不禁又产生了求生欲望。

“国子学同窗?你派人去倪塘杀孝伯时,为何不念及国子学同窗?”陈望细目中放射出寒光,低声怒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