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讷刚要开口,只见帐帘又挑了起来,一员黑衣黑甲,高大魁梧的将领手里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了进来。
他认得,这是陈望的手下李暠。
只见李暠像拎小鸡似的拎着那人,大踏步走到陈望面前扔在地上,叉手施礼道:“禀平北将军,贺染干被末将活捉。”
“哎……玄盛,”陈望眯眼看了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贺染干,如一头肥猪,正不断挣扎着,假做不悦地吩咐道:“不得无礼,给二单于松绑。”
“是!”李暠转身,把贺染干按倒在地,熟练地给他松了绑。
贺染干把嘴里的破布取下,恨恨地吐了几口口水,大吼道:“我不服,我不服,有本事跟我再面对面厮杀一番!”
说着,他从地上爬起,朝李暠就要扑去。
李暠丝毫不理会他,双手抱胸,不屑地把眼光投向了大帐顶棚。
贺染干刚跨出一步,双腿一软,身子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他庞大肥胖的身躯被捆绑蜷缩在马背上几个时辰,已经麻木,饶是他彪悍勇猛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
贺蔚赶忙走出座榻,过来把贺染干搀扶起来,一边转头看着拓跋珪道:“还不过来帮我把二舅父搀扶到后面歇息?”
“是,母亲。”拓跋珪赶忙走上前双手搀扶着贺染干。
“哼!不用你们装做好人,搞夜晚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贺染干依旧是不住嘴地咆哮着。
贺蔚和拓跋珪不由分说,将他搀扶到后帐去了。
陈望看着李暠问道:“没有伤及二单于麾下的贺兰部族人吧?”
李暠躬身施礼道:“禀平北将军,天黑时无法辨认,可能会有些许伤亡,不过天亮后穆崇他们大声喊叫才有许多人投降。”
“哦……”陈望微一颔首,摆手道:“你们下去歇息吧。”
“是!”杨定和李暠一起躬身施礼,退出了大帐。
他们刚走不久,大帐帘挑开,穆崇、王建、拓跋虔、尉古真等人兴冲冲地先后走了进来,一起向陈望和贺讷行礼。
王建满脸堆笑,开心地道:“单于,我们独孤部俘获了三万多人,牛羊四十余万头啊,哈哈哈”
贺讷却没有笑,一直呆呆地看着眼前案几上刘显的首级,有七分不敢相信,剩下三分在想着后续该怎么收场。
只见人群后走进来两个人,年龄在三旬上下,身穿羊皮袄,一个外罩朱色绸缎大氅,一个是绿色绸缎大氅。
二人来到贺讷跟前,右手放在胸口,躬身向贺讷施礼,朗声道:“单于,我二人前来投靠代王,您欢迎否?”
贺讷这才从刘显首级上移开目光,一看他俩,眼前一亮,赶忙起身还礼,瘦削的脸上堆满了皱纹,终于浮上了笑意,高声道:“欢迎,欢迎啊!二位部帅一来,我就放心了!哈哈哈……”
穆崇从后面走过来,面向陈望,对两人介绍道:“二位部帅,这就是代王的义父,广陵公,大晋平北将军。”
两人赶忙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躬身九十度,手捂胸口,高声颂道:“拜见广陵公!”
朱色大氅那人继续恭谨地道:“我等朔北牧民,鲁莽无知,有所怠慢,万望海涵。”
陈望缓缓起身,拱手还礼道:“两位客气,何时前来,代王皆会欢迎的。”
然后看向穆崇问道:“这二位是……”
“哦,这位是前代国南部大人长孙嵩,这位是前代国皇帝陛下侍卫长叔孙普洛。”穆崇分别向陈望介绍。
陈望暗道,这两人是大草原上有影响力的重要人物,他们的投靠,会让许多大草原上的人望风来投,胜过千军万马。
于是依照晋人套路,再次拱手客气道:“原来是长孙大人,叔孙大人,德高望重,陈某久闻大名,今日一见,乃三生有幸啊。”
贺讷在旁暗自惊讶,他二人乃朔北豪强,威望素着,不但文武双全,而且各自有自己的部众,为何对陈望比对自己还要谦恭。
这两个人如果来辅佐拓跋珪,那自己也就放心了。
于是问道:“长孙大人,叔孙大人,刘显伏诛,那他们的部曲和族人呢?”
“哈哈,单于,今晨一战,被代王率众英雄几近全歼,尤其是广陵公的麾下令我等大开眼界啊,”说着,长孙嵩看向陈望,一脸钦佩地接着道:“杨将军、李将军率二百人在参合口列阵,独孤部上万逃兵竟无一人能越雷池一步,李将军箭无虚发,杨将军枪法如神,二百将士无不以一当百,唉!小人平生仅见……”
说完,他仿佛又沉浸在凌晨那血流成河的参合口战场上,抚须摇头,叹服不已。
听闻刘显手下被全歼,再看刘显本人已经伏诛,河东大患从此再无,贺讷终于把心放进了肚子里,禁不住心花怒放。
再看向陈望,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
半个时辰前,他还觉得陈望徒有虚名罢了,乃一毛头小子,鲁莽且不谙世事,不但得罪了刘显,而且还给自己部落带来了难以估算的损失,差点儿就放弃这块祖传避寒宝地,另迁数百里外的固阳了。
最令他看不惯的事,陈望还故作高深,说话慢条斯理。
现今再看,他无疑真是‘伏尤亥玛法’附体,或许他就是天神本人!
想到这里,贺讷大手一挥,高声吩咐道:“来人!摆酒宴,一起敬奉广陵公!为两位大人接风,为浴血奋战的诸部帅们庆功!”
“好!”众人轰然叫好,振臂高呼。
又开始了!
陈望算是服了,他们这里人怎么除了饮酒就是饮酒,我勒个去,我是坚决不能再喝了。
想到这里,陈望转身向大帐外悄悄退去。
没想到贺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陈望的手腕,大笑着道:“广陵公,今日主要是请您饮酒,怎可退出?您解决了我们贺兰部,不,是整个阴山以南黄河以东诸部的心头大患,大家说,能不能放广陵公走?”
“不能,坚决不能!”众人齐声高呼道。
陈望只得回来,向众人大声道:“此战有赖于众将士奋勇向前,浴血奋战,再者是长孙大人、叔孙大人弃暗投明,里应外合,非陈某之功也。”
人群里高出众人一头的拓跋虔瓮声瓮气地喊道:“我们听不懂广陵公的咬文嚼字,我们只知没有广陵公就会继续受刘显贼子压榨盘剥!他娘的每年我们部族还得给刘显进贡女人,牛羊无数,从此再也不用了!”
王建、娥清、尉古真等人一起附和,然后跑到大帐门口,团团围了起来。
陈望欲哭无泪,仰天前夜的宿醉记忆犹新,但走是走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来喝酒了。
这时有奴仆从后帐把拓跋珪请出,众人一起拜见后,奉陈望坐了中间主座榻,上首是贺讷,拓跋珪在下首相陪。
众人再看向陈望已经是另一番眼神。
拓跋珪的义父,弱不禁风的晋人儒士样子,起先只是看在拓跋珪面子上尊敬,现在是崇拜。
且不说他策划了一战灭了刘显,就说他手下的李暠、杨定及二百骁骑营亲兵,昨夜参加善无夜袭的在座位,无不毛骨悚然,心有余悸。
善无一战也让他们长了见识,知道了什么是正规军的作风。
参合口的驰道上,他们跟前尸骨堆成了小山,血水没过脚踝,那些疯狂逃命的近万独孤部败军,就像撞在了一道由长枪组成的钢铁城墙上,头破血流,始终没有越过去一个人。
最后被拓跋珪等人赶上,前后夹击,屠杀殆尽。
这是他们游牧民族不曾见过的场面。
他们虽然尚武彪悍,嗜杀成性,但是,他们没有这种正规军的纪律性。
自古以来,他们从来都是打赢了就随心所欲发挥,打不赢就逃跑的无影无踪。
而大晋正规军,却没有输赢,只有军规铁律,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他们不是人,而是冰冷无情的魔鬼。
不多时,众奴仆端着热气腾腾,大盘大盘的炖羊肉,炖牛肉走了上来,摆在各人的案几上。
陈望看着大陶碗里炖得奶白色羊肉、牛肉,还有白花花的马奶酒,另有白嫩的葱白和蒜子,差不多就饱了。
此刻,他开始怀念起军旅中天天吃得难以下咽的葵菜,在谯郡和建康吃的韭菜、芹菜、芫荽、芸薹……
绿油油的,爽口又解腻。
自从登陆君子津,踏上河东土地,再也没见任何绿色。
贺讷领衔,端起酒盏,高声道:“刘显覆灭,乃我贺兰部、也是我代国大幸,一切有赖于广陵公相助,我们一起敬他一盏!”
话音未落,长孙嵩站起身来接着道:“单于,李将军、杨将军为何不在?两位英雄若不在,这酒喝得甚是无味啊。”
王建等人纷纷附和道:“请李将军,请杨将军!”
贺讷有些为难地看向旁边的陈望。
陈望微笑道:“诸位部帅,此二人为我亲随老卒耳,身份不足以于诸位同桌共饮。”
众人一起反对,叔孙普洛起身向陈望躬身施礼道:“如果此二人是老卒,我等岂不是鹰犬了?”
众人一起哄堂大笑,强烈要求李暠、杨定进来饮酒。
众情难却,陈望转头看向身后的花弧。
花弧赶忙来到陈望跟前,俯下身子。
陈望耳语道:“不管我今晚有多醉,明日卯时前叫我起床。”
“是,平北将军。”
“去把李暠、杨定唤进来。”
“是!”
花弧起身,向大帐外快步走去。
不多时,李暠和杨定一前一后进了大帐,二人目不斜视,昂首来到陈望座榻前,躬身施礼道:“平北将军有何吩咐?”
“代王和单于及众位部帅,请你们进来饮酒,你们可饮否?”陈望微笑着问道。
李暠和杨定虽是武将,但久在兖州军中,对兖州军律倒背如流。
其中一项铁律就是除非刺史大人有令,否则连元日节也不得饮酒。
“请平北将军恕罪,末将从不饮酒。”杨定躬身答道。
“俺也是!”李暠躬身答道。
陈望为难地看向贺讷,摇了摇头。
“那就……那就罢了。”贺讷点头道,然后举起酒盏,又要开口。
座榻中一个身材肥胖壮硕的黑脸汉子站起身来,粗着嗓门道:“两位英雄不饮也罢,但要再次展现一下技能,方可不饮,大家说如何?”
众人看去,是羌人部帅娥清。
于是大家纷纷叫好。
娥清接着高声道:“李将军昨夜一战我等见识了箭法,但是他并未骑射,可否让我们见识一下骑射本领?”
大帐中顿时沸腾了起来,大家都是马背上的民族,对骑射那是情有独钟,轰然叫好。
“杨将军枪法如神,三个回合不到刺刘显于马下,但相扑技能可否展示?”尉古真也跟着起哄道。
众人又是一片叫好声,相扑摔跤也是他们游牧民族节日里的重中之重项目。
陈望对李暠的骑射箭法倒是不担心,但杨定也就会使枪,他能摔跤吗?
王建大笑着问道:“古真,你想让杨将军跟谁相扑?”
尉古真手指着拓跋虔道:“自然是我们河东第一勇士了!”
这小子够狠,陈望暗自骂道,这两人从重量上来讲就不是一个级别的,怎可斗力?
于是摆手道:“尉迟部帅,此言差矣,我们晋人不善相扑,还是罢了。”
但众人可不依,七嘴八舌地道:“杨将军不比试也无妨,但要与我们一起饮酒,哈哈哈……”
陈望欲再次开口,杨定唇角弯起一道优美的弧线,淡淡地道:“尉迟部帅和这位老弟可一起上。”
他冰冷无情的话语,打破了大帐中所有人的认知范围,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灭了众人的兴奋和热情,一时间,现场落针可闻,鸦雀无声。
杨定白皙秀气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他傲然站立大帐正中依旧是清隽挺拔,面容淡然,像是对任何事都毫不在乎。
但仔细观察,眉眼之间却透露出一股若有似无的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