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晚上一回到家就发现自己备受武力攻击,巴仕可觉得很讶异。花了一点时间他才弄清楚攻击的角度和战备的性质。想通后他不得不再次确认。
“等一下,”他说。“你怪我,是因为尼伟·瓦特毛在《挑战者》写的东西?是不是这样?”
“不是——是。说起来,你是有责任,不是吗?”
“用那种态度跟我说话,我可能会听,也愿意受教,”巴仕可严肃地说。
用嘲笑的方式别想让艾莉停战。
“就是你,就是狄埃尔,就是警方整个该死的运作方式,不是吗?你们不把人当人看,你们只是统计数据,所以有那么多恶棍和可能的恶棍,那么多受害者和可能的受害者。你们不在乎感觉,除非有人在媒体上修理你们。那时候你们才会觉得到处都有人在痛。‘听着,你一喊,我们就给你保护,不是吗?而且在前线冒着生命危险的人是我们,不是你,所以你应该在家乖乖坐着不要讲话,感谢你吉星高照,你有全世界最好的警力,还有最好的电视、最好的皇室、最好的公共医疗卫生服务。你看那么多法国佬和中东佬来这里白用白拿’……”
“等一下!”巴仕可说。“这是不是变得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了?开战前,我们都受过良好的古老学院训练,拿一点来用行不行?如果你想对《挑战者》泼妇骂街的话,就尽管去,我也会跟你一起泼妇骂街……”
“泼妇骂街?泼妇骂街?这种性别歧视的字眼是怎么回事?你每次一开口都会泄漏自己的想法。彼德,你深陷在流沙里,可是自己却看不到。你就要沉下去了,每过一天你就变得愈像狄埃尔的翻版。不,好,这句话我收回来,他绝对是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可是你有可能是瓦特毛的翻版!体面、有礼、妄自尊大,以为自己挖了一辈子的粪,应该有资格对农业政策和农耕技术发表高论。”
“你不是才说我是深陷在流沙里?”巴仕可说。“糟糕!在你要说我每次一面对挫败就会用无聊的举动逃避之前,让我很快插一下嘴:我请魏尔德明天晚上来吃晚饭。也许你可以给他吃我们今天晚上显然不会吃到的菜。”
“魏尔德?为什么?我知道你们是朋友——好吧,是关系不错——可是以前你从来没请他吃过饭。”
“我现在请他啦。可不可以?我以为你喜欢他。”
“对,我想我是。他怎么样?从他出柜以后,我就很少看到他了。”
“他好像还好。至于出柜后,我得说,我没有注意到他有太大的改变。”
“因为你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注意到,所以我不觉得意外,”艾莉尖酸刻薄地说。
魏尔德是同性恋这件事,让他感到很讶异,但艾莉和狄埃尔却一点都不意外,艾莉把这件事提出来讲,是很卑鄙的手段。她深知他因为自己的迟钝有多么的自责。好吧,在这个两性平等的时代,吵架的双方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他说:“回到瓦特毛和《挑战者》。我看,这一切其实不是为了人权,而是为了那个波索普金童,对不对?他是不是整个下午在你肩膀上流一堆带着煤灰的眼泪?”
这个攻击很野蛮,艾莉震颤了一下。但是,她一向以来都是个斗士,所以很快便大整旗鼓整军迎战。整晚战火隆隆不绝于耳,中间只有为了匆匆扒几口随便凑合起来的晚餐,以及两小时必要的睡眠才暂时休兵。早餐是隔桌轰炸,而且要不是魏尔德会来吃晚饭的话,敌意一定会整晚在壁炉的炉火边继续延烧。
魏尔德非常准时的报到,手上抓着一把红玫瑰和一瓶白酒。他随意穿了一件高雅的浅蓝色休闲长裤,一件淡柠檬色不扣扣子的运动衫,和一件菱形图案的小羊毛毛衣。
他说:“我把我的皮衣皮裤放在车库里,希望那样没问题。”
巴仕可和艾莉避免四目交接。
“皮衣皮裤?”巴仕可虚弱地说。
“对啊,我骑机车来,”魏尔德说。
“当然,”巴仕可说。“那台有名的摩托车。亲爱的,你一定听我说过那台有名的摩托车吧。”
他这次认真瞄了艾莉一眼,知道自己表演过火了。
“来吧,”艾莉坚定地说。“再见到你真好,我可以……”
她看着他拿的东西。
“喔,对,”魏尔德说。“我带这些给你们,希望是你们喜欢的。”
小心翼翼的,他把那瓶酒递给艾莉,把花送给巴仕可。他们两个看着他,等待着某种信号,可以显示东西递错对象了。可是那张粗糙多瘤的脸,透露的讯息还是不比一棵老榆树的树皮来得多。然后他笑着说:“如果你们觉得我有性别歧视的话,可以调换。”
艾莉比巴仕可早了一下笑出来:“我真的很高兴你来了,”她说。“我们去喝一杯吧,等彼德把他的花放到水里!”
这是一个愉快又放松的夜晚。魏尔德卸下了三到四层防御的屏障——虽然巴仕可感觉他还保留了很多层——但是这个机灵又幽默的男人,表现的就像是一个到谁家作客都令人愉快的客人。艾莉反对叫他“魏弟”,但是这警官不肯透露自己受洗时取的教名,理由是他们可能会给他差别待遇。
“叫‘魏弟’可以啦,”他说。“只要你们别说什么‘笨重’之类的笑话就行了。受训时我已经受够那些了。”
晚饭后,他们坐着聊天,背景是低声播放的葛伦·米勒的唱片。这时电话响起。巴仕可去接听,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年轻、约克郡口音,但不是很明显。他问说,能不能和巴仕可太太讲话。他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传唤他去值勤。他回到客厅叫艾莉。她进了走廊之后,他要再帮魏尔德斟酒。
“最好不要,”这警官说。“我常会被拦下来。我们那些开警车的家伙,把骑机车的人全当成地狱天使,最后那些人常常就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被开罚单。早晚我会被某个自以为聪明的小子拦下做酒测,好证明他有多公正。”
“你觉得我们应该有特别待遇?”
巴仕可想知道。他并不觉得魏尔德对酒的节制力具有感染力。
“不要有差别。不用特别好也不用特别坏。就是一样,平等。”
“那应该不难达到吧,”巴仕可说。
“你觉得?那就当个机车骑士看看,设法忘掉条子的身份,”魏尔德说。然后他又用稍微低一点但听得相当清楚的声音加了一句:“来当个同志看看。”
“谢谢但不必了!”巴仕可听到自己这么说,“喔,要命!魏弟,对不起,都是酒精的关系。”
“不,不是,”魏尔德沉稳地说。“那是制约反应。在警局的餐厅、俱乐部的酒吧,你就得说这种话,以证明你的身份。早年我也干过这种事。”
“现在呢?”巴仕可问。
“现在呢?过去这几周我一直处在一种中间地带。我跟自己说,不行,我要出柜,从现在开始我要做我自己。可是那是什么意思呢?我是说,要我走到认识我的人面前说:‘你听说了没?我是同志。’那实在太不像我自己了,几乎和我以前一样不诚实。我的行为从来就不随便——也可能我在那方面有刻意限制自己吧,而且四处都有关于爱滋病的可怕故事,所以我绝对不会那么做。有天晚上我的确去过雀尔德门街的‘快乐马车夫’,你知道,就是他们叫‘同志快马’的那一家。我买了一杯酒,有个人说:‘我的天啊,亲爱的,那些戴帽子的真是使尽了卧底的招数,是吧?’我喝完就走。我是说,在那里还能干嘛?我看不出,站在椅子上努力说服他们相信我真的是同志,会有什么美好前景,或是有什么意义可言。更重要的是,我发现我会这么想:这关他们什么屁事?那根本是我个人的事。我就是我塑造的自己。我会继续保持那样,直到我把自己塑造成别的样子为止。所以我不去搞那些有的没有的。我绝对不会再说谎,说我不是同志,但我也不会在《邮报》刊登整页的广告,宣传这件事。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彼德?”
这保证是巴仕可从魏尔德口中听过最长而且最私密的一席话。
他说:“我懂什么啊?但是,对,我觉得有道理,不管我的意见有没有价值。”
“很有价值,”魏尔德认真地说。“对,就是这样,而且别担心。如果你不想谈你的性生活,我也不会继续谈我的!瓦特毛先生有什么新消息吗?”
巴仕可对改变话题感到松了一口气,这让他自觉羞愧。
“我想高层给他很多压力,要他闭嘴,但我怀疑现在可能不是他在掌控局面。要叫欧吉比这样的人闭嘴,恐怕得请好几个有充足事证的律师才有办法。我试过一两次想联络孟堤·波勒,但他不是不在,就是不回电。我想我非出去找他不可,但恐怕下星期天的文章还是照登不误。”
艾莉回到房里。巴仕可马上知道有事困扰着她。她说:“对不起,我得出门一趟。”
巴仕可说:“怎么了?不是你父亲吧,是吗?”
艾莉的父亲在兰开夏,逐渐陷入老人痴呆症那快乐但危险的境界中,已有一段时日了。他还有力气走到乡间小路去散步,只是那条路二十年前就已经被一条四线道的公路取代。
“喔,不是,”艾莉说。“不是那种事啦。只是我的一个学生,他听起来对某件事有点激动,所以我想我应该给一点旧时教牧给予的关怀。”
魏尔德站起来说:“我真的应该走了……”
可是艾莉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把他压坐下去。
“不行,不要再加深我的罪恶感,”她说。“你留下来,喝完那瓶酒。不然彼德可以帮你再煮一些咖啡。”
“你一定要去吗?”巴仕可任性的说,因为此刻,任性才可以掩饰他真正的感觉。
艾莉不带幽默地笑一笑。
“这通常是狄埃尔打电话来的时候我说的台词,不是吗?不要跟我说那不一样。我会尽快赶回来。”
她走得太快,他来不及回答。他想过要跟去追她,继续他们在走廊上的讨论,但他知道,那只会让情况恶化成争吵而已。片刻之后,他们听到艾莉发动车子的声音。
“我希望她没辗过你的皮衣皮裤,”巴仕可说,想要活络气氛。
“我以为巴仕可太太——艾莉——已经放弃她在学院的工作了,”魏尔德不确定地说。
“那是一个大学的课程,推广部的,”巴仕可说。“矿工在上的啦。”
“矿工?”魏尔德说。
他的脸和平常一样不露半点情绪。巴仕可但愿他也能够那么确定他能够控制自己。他以前从来没听过电话里的那个声音,但他立刻就认了出来,而且感觉很确定,虽然他告诉自己那很荒谬。是柯林·法瑞尔,那个金童,柯林·法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