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简陋的马车行驶在布满碎石的路上,黄昏中,大片的乌云朝着东方疾飞。三天前,大团的乌云聚拢在大西洋上,西风一到便开始滚动,先是缓缓的,随后越飞越快,飞过秋季鳞光闪闪的海面,直扑大陆,在摩洛哥的山脊上散成云丝,在阿尔及利亚高原上聚成云团,在接近突尼斯边境的上空,试图飞向第勒尼安海,融入其中。这好似一座无边无际的岛屿,北边是翻腾的大海,南边是凝结的沙波,云层在其上空疾行了几千公里后,从这片无名之地经过,速度仅仅稍快于几千年来帝国与种族的变更。此时云层已无力飞驰,有些已形成大大的雨滴,稀稀落落地砸响在坐着四个乘客的马车顶篷上。
马车吱吱嘎嘎地行驶在一条线路清晰却未夯实的路上。时而,铁轮或马蹄下迸出一星火花,燧石打在车体板上或被压在车辙松软的土里,发出沉闷的响声。两匹小马嘚嘚儿前行,只偶失前蹄,挺着前胸拉着装有家具的沉重车子,以各自的步调奔跑着,将道路不断地抛在后面。其中一匹有时喷着响鼻,打乱了马步。于是,赶车的阿拉伯人拽响它背上陈旧的缰绳,它又重新有节奏地奔跑起来。
挨着车夫坐在长凳前边的是个法国人,三十来岁,面色沉静,眼睛望着脚下晃动着的两匹马臀。他挺结实,矮胖,长脸,高高的额头棱角分明,刚毅的下巴,明亮的双眼,尽管已过了季节,仍穿着一件人字斜纹布上衣,三粒扣子按时尚一直扣到了脖领,短短的头发上戴着一顶轻便鸭舌帽。当雨滴开始在车顶篷上滚动时,他转向车内大声问着:“还好吗?”卡在第一条长凳和一堆旧箱子、旧家具中间的另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个女人,衣衫破旧,围着一条粗羊毛大披肩。女人对他微微笑了笑,答道:“好,好。”她同时做了一个表示歉意的手势。一个四岁的小男孩睡在她的怀里。她脸色温和,五官端正,黑黑的卷发恰似西班牙女人,小巧的鼻子直挺,栗色的眼睛美丽而热情。不过,此时,这张脸上有某种触动人心的东西。那不仅仅是一时流露出的疲惫或某种类似感觉的痕迹,不是的,倒是有点儿万事漠然,心不在焉,正是某些无邪之人惯有的神情,这种神情正时而掠过美丽的脸庞。在她那极为善良的目光中,时而会掺进一丝转瞬即逝的毫无道理的恐慌。她用她那因干活而变得粗糙、骨节粗大的手轻轻地拍着她丈夫的背说:“还好,还好。”随即,她停止了微笑,目光望着车篷下的道路,路上的水洼已开始泛亮了。
男人转过身来对着沉静的阿拉伯人。他头上裹着系黄色细绳的包头巾,穿着在腿肚上方绑紧的宽裆肥裤,显得很粗壮。“还远吗?”蓄着浓密白色小胡子的阿拉伯人微微笑了。“八公里,你就到了。”男人又转过身来,虽无笑容,却很关切地望着他的妻子。她的目光并未离开地面。“把缰绳给我。”男人说。“好的。”阿拉伯人说。他把缰绳交给他,男人跨过去,阿拉伯老人从他身下滑向他刚离开的座位。男人拉了两下缰绳驾驭住马,马调整了奔跑的节奏,忽地拉直了缰绳。“你识马性。”阿拉伯人说。“是的。”回答简短干脆,男人毫无笑容。
光线已暗,天骤然黑了。阿拉伯人把放在左边的方形灯笼从锁横头上取下来,转向里面,划了好几根粗头的火柴才点亮了灯笼里的蜡烛。然后,他又将灯笼放回原处。小雨沙沙地下着,落雨在微弱的烛光中闪着亮,淅沥的雨声充满了周围黑暗的世界。时而,马车驶过一丛丛荆棘,掠过微光下闪现的矮树。而此外时光,它行驶在荒野之中,由于黑,荒野愈加显得广袤无垠。只有烧荒的味道,或突然而至的浓浓的肥料味儿,才让人想到此时路过的是一片已开垦的耕地。女人在驾车人身后说着话,他拉了拉缰绳,身体向后仰着。“一个人也没有。”女人重复道。“你害怕了?”“什么?”男人又重说了一遍,不过这次是在喊。“不,不,跟你在一块儿不怕。”但她显得有些忧虑。“你不舒服吗?”男人问。“有点儿。”他催马前进,回荡在夜幕中的又只有车轮轧路及八只马蹄铁掌踏响路面的巨大响声了。
这是1913年一个秋天的夜晚。乘客两小时前从博恩火车站出发,他们是在三等车厢的硬板凳上坐了一天一夜后从阿尔及尔到达那里的。他们在火车站找到这辆马车和阿拉伯人,他正等着把他们带到二十多公里外,一个小村庄附近的一片垦地去,男人要去经管这片地产。费了不少工夫才装好箱子及其他物品,道路坎坷更使他们耽误了时间。阿拉伯人好似察觉了同伴的担忧,对他说:“别害怕。这里没有强盗。”“强盗到处都有,”男人说道,“不过,我有备而来。”他拍了拍鼓鼓的口袋。“你说得对,总会有些疯子。”阿拉伯人说。这时,女人唤她的丈夫:“亨利,我不舒服。”男人说了句粗话,又催了一下马。“马上就到了。”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又望向妻子,“还难受吗?”她朝他心不在焉地笑笑,笑得有点儿怪,却看不出难受。“嗯,很难受。”他继续关注地望着她。于是,她又表示歉意了。“不要紧,也许是坐火车坐的。”“看,村庄。”阿拉伯人叫道。的确,在路的左前方,他们看到了索尔弗里诺在雨中闪烁的模糊灯光。“可你要走右边的路。”阿拉伯人说。男人有些犹豫,转向他的妻子问道:“去家里还是去村庄?”“噢,回家吧,回家好些。”稍远处,车子向右拐,驶向那个等待着他们的陌生的家。“还有一公里。”阿拉伯人说。“快到了。”男人对他妻子说。她无声地哭泣着。“你马上就可以睡下了,我就去叫医生。”他做着手势,一字一顿清晰地喊道,“是的,去叫医生,我觉得应该这样。”阿拉伯人看着他们,感到很惊奇。“她快要生孩子了,”男人说,“村里有医生吗?”“有,如果你愿意,我去叫。”“不,你待在家里,注意着点儿。我去会快一点儿。他有车或马吗?”“他有车。”随后,阿拉伯人对女人说:“你会有个男孩,他会很漂亮。”女人朝他笑笑,好像没听懂。“她听不到,”男人说,“在家里,要大声喊,还得打手势。”
马车突然安静下来,几乎是无声地在行驶。愈加狭窄的道路上覆盖着凝灰岩。沿路是盖着瓦片的棚子,棚子后可见近处的葡萄园。浓浓的葡萄汁味儿扑面而来。他们穿过了几座高屋顶的楼房,进入一个无树的大院,车轮碾在院中的煤渣路上。阿拉伯人一声不吭地拿过缰绳,拉紧。马停了下来,其中一匹喷着鼻息。阿拉伯人用手指着一座刷了白石灰的小房子。那房子的小矮门周围爬着葡萄藤,由于用硫酸铜杀菌而使四周发蓝。男人跳到地上,冒雨跑向屋门。他打开了门。昏暗的房屋,壁炉空空,透着凉气。阿拉伯人紧跟着他,在黑暗中径直走向壁炉,他擦着一根火柴,点亮了挂在屋子中央一盏圆桌上方的油灯。男人稍稍看了看刷了白灰的厨房及一个铺着红瓷砖的洗碗槽,一个旧碗柜和一个挂在墙上暗淡的日历牌。一条铺着同类红砖的楼梯通往楼上。“把火点着。”他说着,转身又回到了马车旁。(他抱过了小男孩?)女人一声不吭地等着他。他把她抱下车,搂了她一会儿,然后仰起了她的头。“你能走吗?”“能。”她说,并用粗骨节的手抚摸着他的手臂。他扶着她走向房屋。“等一等。”他说。阿拉伯人已经点着了火,娴熟而灵巧地往火上添加着葡萄枝。她站在桌旁,双手抚着肚子,朝向灯光的美丽脸庞上露出阵阵痛苦的表情。她好像没注意到屋里潮湿、无生气及贫寒的气息。男人在楼上忙碌着,然后他出现在楼梯口上。“房里没有壁炉?”“没有,”阿拉伯人答道,“另外一间里也没有。”“过来。”男人说道。阿拉伯人向他走去。稍后,他背着身子出现了,手里抬着大床垫,男人抬着另一端。他们把床垫放在了壁炉旁。男人把桌子拉到一个角落里。这时,阿拉伯人又上了楼,很快又下来了,手里拿着长枕头和被子。“躺在那儿。”男人对他妻子说,并把她扶向床垫。她犹豫着。床垫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马鬃味儿。“我不能脱衣服。”她说着,望着周围,就好像终于看清了这地方。“脱掉你里面的衣服。”男人说道。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脱掉你的内衣。”接着又对阿拉伯人说:“多谢,请卸下匹马来,我要骑着去村里。”阿拉伯人走了出去。女人忙活着,背转向了她的丈夫,她丈夫也转过了身。随后,她躺了下去。一经躺平了身子,拉上被子,她立即大叫一声,叫声悠长,大张着嘴巴,就好似想要一下子把沉积在她心中的痛苦全都喊出来。男人站在床垫边上,任她叫着,当她停下来时,他脱掉衣服,单膝跪下,吻了吻那张双目紧闭的面庞上美丽的额头。他重新穿上衣服,冒雨走了出去。卸了套的马已经在那儿转圈了,前腿站在煤渣路上。“我去找鞍子。”阿拉伯人说。“不用了,把缰绳留下,我就这么骑。把箱子和杂物放到厨房里。你有老婆吗?”“她死了。她老了。”“你有女儿吗?”“上帝保佑,没有。不过,我有儿媳妇。”“让她过来。”“我会这样做的,安心走吧。”男人望着站在毛毛雨中一动不动的阿拉伯老人,他正翘着湿漉漉的小胡子朝他微笑。他始终没有笑容,不过,他用明亮而关切的目光望着老人。随后,他把手伸向他,老人以阿拉伯人的方式,握住他的手指,再把手指送到唇边。男人转过身,踩得煤渣嚓嚓响,他径直走向马匹,跳上了光背马,随着沉重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走出他的垦区后,男人向十字路口走去,他们最早见到的村庄的灯光就是从那里发出的。此时,灯光更加明亮,雨也停了,右边的道路笔直地穿过葡萄田,某些地段可看到铁丝闪烁着亮光。大约走到半路时,马匹放慢了脚步,不慌不忙地走着,走近了一个长方形的窝棚样的小屋,一边是一个石砌的屋子,另一边大些,用木板搭成,一个大大的挡雨屋檐遮在一个突出的柜台上方。石砌的房屋门上写着“雅克太太农业食堂”,光线从门下透出。男人勒马停在门旁,并未下马,敲了敲门。浑厚而果断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什么事?”“我是圣·阿波特尔垦区的新经营者,我老婆要生孩子了,需要帮助。”无人回答。过了一会儿,门锁打开了,门闩取掉了,门打开了一条缝。可隐约看到一个欧洲女人那黑而卷曲的头发,丰满的面颊,厚厚的嘴唇上方长着一个有点儿扁平的鼻子。“我叫亨利·科尔梅利,您能去我老婆那儿吗?我去叫医生。”她定定地以惯于掂量男人与厄运的目光直视着他。他坚定地迎住她的目光,未再说一句。“我去,”她说,“您快去吧。”他道了声谢,用脚后跟夹了夹马。过了一阵儿,他穿过干土垒的围墙,走进了村庄。他面前显然只有一条街道,道两旁排列着千篇一律的小平房。他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一个铺着凝灰岩的小广场上,那里耸立着一座不寻常的金属框架音乐亭。同街道上一样,广场上也空荡无人。科尔梅利走向一座房屋,这时马匹闪了一下。一个阿拉伯人从阴影里闪出,穿着深色的破旧斗篷,朝他走来。“请问,医生的家在哪儿?”科尔梅利马上问道。另一位审视着骑马人。“跟我来。”他随后说道。他们向街道的另一头走去。其中一座底层加高,可从白色楼梯通达的建筑物上写着“自由、平等、博爱”,旁边是用灰泥围墙围着的小花园。阿拉伯人指着花园尽头的一座房屋说:“就是那儿。”科尔梅利跳下马,步伐坚定有力地穿过花园,他只在花园正中看到了一棵矮矮的棕树,棕叶枯黄,枝干腐朽。他敲了敲门,无人应声。他转过身,阿拉伯人还静静地等在那儿。男人又敲了敲门。从另一头传来脚步声,停在了门后边。门仍关着。科尔梅利再一次敲门,并说:“我找医生。”门闩立即拉动,门开了。一个男人出现了,他长着娃娃脸,显得很年轻,但头发几乎全白了,身高体壮,双腿裹着绑腿,身着猎装。“喂,您是从哪儿来的?”他微笑着问,“我从未见过您。”男人作了解释。“噢,是的,村长已告诉我了,不过,告诉我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生孩子是不是有点儿怪。”男人说他以为时间会晚一些,他可能搞错了日子。“好吧,这种事每个人都可能遇到。您先走,我给‘斗牛士’配上鞍子,跟着您。”
回程时雨又重新下了起来,骑着灰斑马的医生在半路追上了科尔梅利。科尔梅利浑身透湿,但却始终直挺挺地稳坐在那匹笨重的农庄马匹上。“真奇怪到这儿来,”医生喊道,“不过,您会看到,这个地方也挺好,只是有些蚊子,贫穷山乡有盗贼。”他们并肩而行。“您得注意,蚊子可以让你们放心地生活到春天。至于盗贼嘛……”他笑起来,但其同伴却一声不吭地继续赶路。医生好奇地望着他说:“别怕,一切都会顺利。”科尔梅利将明亮的目光转向医生,沉静地望着他,友好地说:“我不怕,我习惯经受沉重的打击。”“这是你们的第一胎吗?”“不是,我把一个四岁的男孩留在阿尔及尔的岳母家里了。”他们来到十字路口,走上了去垦区的路。煤渣立即在马蹄下飞起来。当马匹停住,寂静无声时,就听到从屋里传来一声尖叫。两个男人下了马。
一个黑影躲在滴水的葡萄藤下等着他们。走近后,他们认出是阿拉伯老人,头上顶着一个袋子。“你好,卡特尔,怎么样了?”医生问道。“我不知道,里面都是女人,我没进去。”老人说道。“很对,”医生说,“尤其是当女人叫喊的时候。”但屋里却未再传出叫声。医生打开门,走了进去,科尔梅利紧随其后。
他们面前的壁炉里葡萄枝正熊熊燃烧,照亮了房间,远远亮过挂在房子中间的那盏饰着铜边和珠子的油灯。右边的洗碗槽一股脑儿装满了金属罐和毛巾。左边,那个摇摇晃晃的白色木制小碗柜前,放在中间的那张桌子被推开了。一个旧旅行袋,一个帽子盒,还有几个小包袱占满了桌子。旧行李,其中有一个大柳条箱,摆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只有中间靠火的地方还有点儿空儿。在这块空地上,床垫顺壁炉垂直摆放,女人躺在上面,头稍向后仰,枕在没有枕套的枕头上,头发散乱。此时,被单只盖住了床垫的一半。餐馆老板娘跪在床垫的左侧,遮住了床垫未盖住的地方。她正往脸盆里拧一块毛巾,鲜红的血水从上面滴下来。一个未戴面纱的阿拉伯女人盘腿坐在右侧,以献祭之神态双手端着另一个有点儿脱瓷的搪瓷盆,盆里热气腾腾。一条折叠的床单铺在产妇身下,两个女人拽住两端。影子及壁炉的火光在石灰墙上及堆满房间的行李包上来回晃动,再近些,照红了两个看护的面庞及产妇那在被子下扭曲着的身体。
两个男人进来时,阿拉伯女人微微露笑地瞥了他们一眼,旋即又转向火光,两条细细的棕色手臂一直捧着脸盆。餐馆老板娘望着他们,高兴地叫道:“不需要您了,医生。自行完成。”她站起身,两个男人看到在产妇旁边,一个血糊糊无定形的东西,看似不动,却充满活力,从那儿传来好似来自地下的持续不断的哼哼声,难以听清。“这么说吧,”医生说,“我希望你们未动脐带。”“没有,”老板娘笑着说,“总得给您留点儿事做。”她站起身把位子让给了医生,医生挡住了科尔梅利望向新生儿的目光,此时,他正站在门边,已脱掉了上衣。医生蹲了下去,打开了他的医药箱,随后从阿拉伯女人手中接过脸盆。她立即退出亮光,躲进壁炉旁昏暗的角落里。医生始终背对着门,他洗了手,往手上倒了点儿酒精,烧酒味立即溢满房间。这时,产妇抬起了头,看到了她丈夫,灿烂的笑容使她疲惫的美丽脸庞容光焕发。科尔梅利向床垫走过去。“他来了。”她喘着气对丈夫说,并把手指向了新生儿。“是的,”医生说,“不过请您静卧。”女人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科尔梅利站在床垫脚下,对她做了个慰藉的手势。“躺下吧。”她向后躺了下去。此时,大雨更猛烈地打在房顶的旧瓦上。医生在被子下忙碌着。然后,他站起身,好像在摇动眼前的什么东西。一声细细的哭叫传了出来。“是个男孩,一个漂亮的小东西。”医生说。“这可是个良好的开端,”餐馆老板娘说,“从搬家开始。”阿拉伯女人在角落里笑出了声,并拍了两下手,科尔梅利望望她,她却窘迫地转过身去。“好了,你们现在给我们留点空儿吧。”医生说。科尔梅利望着他妻子。但她的脸一直向后仰着。只有那双放在粗糙被子上的手还能让人想起刚才那照亮凄凉房间的灿烂笑容。他戴上鸭舌帽,向房门走去。“你们叫他什么名字?”餐馆老板娘高声问道。“不知道,我们没想过。”他望着婴儿。“既然你们当时不在这儿,我们就叫他雅克。”老板娘放声大笑,科尔梅利走了出去。葡萄架下,一直顶着包袋的阿拉伯老人还在等待。他看了看科尔梅利,而他却一声不吭。“给。”阿拉伯老人说,并把包袋的一角递给他。科尔梅利躲到了包袋下。他碰到了阿拉伯老人的肩部,闻到了他衣服上散发出来的烟味,感到了落在两人头顶包袋上的雨滴。“是个男孩。”他说,并不看同伴一眼。“上帝保佑,”阿拉伯人答道,“您是一家之主。”从几千公里高空落下的雨水不停地打在他们面前的煤渣路上,砸出许多水洼,在稍远处的葡萄园里,铁丝藤架一直在雨中闪亮。这雨水流不到东边的大海,它会淹没整个地区,淹没河边的沼泽地,淹没周围的山坡,淹没几近荒芜的广袤土地,其强烈的味道直逼挤在一个包袋下的两个男人。此时,从他们身后断断续续地传出微弱的哭声。
深夜,科尔梅利穿着长内裤及贴身针织衫睡在他妻子旁边的另一张床垫上,睁眼望着天花板上跳动的火光。房间已差不多收拾好了。在他妻子的另一侧,婴儿静静地睡在衣筐里,只偶尔发出细细的咕噜声。他妻子也睡着了,脸庞转向他,嘴唇微启。雨已经停了。明天就得干活了。在他身边,他妻子那双已经粗糙、几近僵硬的手也在提示着他。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产妇手上,向后仰着,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