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明清看来,李澳中抓到何小三之后,和制假集团的斗争才算开始了,因为何小三本来就是牺牲给李澳中的一个诱饵,那个神农镇乃至整个丹邑县的主宰者太寂寞了,要跟他玩个刺激的游戏。可是这几天李澳中的反应很奇怪,把何小三关到羁押室后每天不间断地独自审讯,一见自己总是一脸得意和神秘,却什么也不向自己透露,而自己去问何小三,何小三诅天咒地,发誓什么也没向李澳中透露。弄得乌明清心里毛毛的。
乌明清不停地打电话向“老爷子”汇报这个怪事,“老爷子”的声音总是很淡漠,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后来乌明清得知李澳中不时和杜道夫密谈,连那个小男孩翻译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因为李澳中和杜道夫在电脑上交谈,各自写出自己的语言后,再从网络上翻译成对方的语言。乌明清感到事态严重,把这个情况汇报后,那位老爷子开始吃不消了。
“明清啊,你猜猜看,他们会说些什么?”
“不好说啊!第一,我不相信何小三这小子能抗的过李澳中,看李澳中的神情,我估计何小三早就招供了,只是怕老爷子你,他才向我否认。也就是说,李澳中已经拿到了抢劫案真相的证据。第二,这个杜道夫可是美国的亿万富翁啊,在美国的政治影响力恐怕大得很,这真相要是杜道夫知道了,通过美国人向咱们政府施加压力,恐怕……不好说啊!”
“你分析得很好。呵呵,好小子,有种!这一仗,我认输!按照李澳中原来的条件,把杜道夫的东西,除了录像带,全还给他!我会让这个老外尽快离开中国的。”
乌明清怔了怔:“这个……可是杜道夫如果知道了真相,不怕他回去宣扬吗?这同样会让政府上层知道的。”
“放心。”那个沙哑的声音很自信,“李澳中不会跟杜道夫说不该说的话,他这样做,是在演给我看,是在威胁我。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两个人在斗,不会有第三个人搀和进来的。这就像下棋一样,李澳中让我看清楚棋盘,他已经占了先手,我不讲和,就是鱼死网破。好了,把东西还了吧!”
乌明清松了口气:“可是,怎么还?让何小三认罪吗?他不认罪,怎么缴赃?”
“笨蛋!”那个声音愤怒了起来,“我养的人怎么都是一堆饭桶!怪不得李澳中嘲笑我!你不是喜欢抓赌吗?去香城大酒店!602房会有人看见你们就逃,房间里有来不及带走的东西。你拿去交给杜道夫不就得了。何小三虽然饭桶,可能白白让他进监狱吗?”
啪的一声,对方狠狠地摔了电话。乌明清拿着电话呆呆站着,脸上肌肉翻滚。
接下来的事情乌明清干得很出色,先是在香城大酒店顺利地查获了赃物,还顺带勒索了酒店老板,人称“冯死鬼”的那个南方人冯世贵两顿好饭。然后归还了杜道夫被抢的物品,陶醉地倾听了一回异国语言对中国警察的热烈赞扬——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再然后告诉杜道夫,他的旅游签证已到期,算是打发掉了这个倒霉的惹祸精。
但是……但是乌明清没想到的是,在无罪释放何小三的问题上他遭到了李澳中的阻击。李澳中一条一条列出了何小三抢劫的事实,说赃物虽然跟何小三无关,但抢劫并不是与他无关,要放人,你自己做主,但你不要忘了,你说过上级指示这个案子由我全权负责。
乌明清无比郁闷,拍拍李澳中肩膀:“走,老李,到后山遛遛。”
李澳中跟着乌明清绕过办公楼走近后院,后院有小门通往后山,条石的台阶,古松相夹,鸟鸣相照,无比清幽。
“你知道神农镇的历史吗?”乌明清问。
李澳中没做声,一脚一脚的踩着石阶,脸色如铁石。
乌明清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是如果不这么做你会犯大错的。这是个什么样的镇子你知道吗?一个山区里的小镇为什么如此繁华?三星级酒店就有四家,人均收入高过县城两倍?因为它制假!说来你也不信,他整个长江以北最大的制假基地。全镇大大小小的制假工厂一千多家,供应了整个中国的假货市场。在这样一个镇子里,你以为你还是个警察吗?”
李澳中冷笑:“你不认为你是个警察吗?”
乌明清呆了一呆,宽容地笑笑,滚圆的身躯挪上一级台阶,和李澳中并肩站着。极目远眺,小镇躺在脚下,华灯初上,灯火辉煌。“你知不知道。”他说,“神农镇出过两个市长,一个副市长,一个县委书记,两个副县长。至于咱们的镇长贾和生,据说是下一届副县长人选。而镇里一把手的党委书记刘思铭却整天连个屁也不敢放,每天的活动就是陪着贾和生喝酒打牌。你知道为什么?因为贾和生是制假集团看上的,也就是说于富贵看中的!我的同志,我的所长,我的先生,你以为你比刘思铭如何?”
“于富贵。”李澳中慢慢地品味这个名字。
“是的,于富贵!你要跟他斗吗?”乌明清露出讥讽的笑容,“别说斗,只要妨碍他们赚钱,他们就会无情地把你扫除这个世界。你想想,制假有多大的利润,一个全中国最大的制假商,每年能赚多少?他干了将近二十年!这种财富会给予多大的能量!其实你也明白的,你调到神农镇,不就冲着这里的双倍工资和分给一套住房吗?是谁给你的!我的副所长同志,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的所长同志。”李澳中说,“一进神农镇,我就知道会有一个人来给我讲这些话的。我没想到是你。我告诉你,人可以放,那不就是放个屁吗?这种小角色,我能放就能抓。可是,案子不能结,这是一个警察的……”他用手指点了点乌明清的胸膛,“良心!”说完他转回身,踏着松间小径上初起的月光,离开了后山。
乌明清一个人站在松下,望着他的背影,长久地伫立,被手指点过的地方,似乎在隐隐作痛。
杜道夫即将回国了,李澳中和小男孩把他送到县城去搭省城的班车。杜道夫提出来要去看望李澳中的儿子,李澳中没有说话,默默地转了一下方向盘,警车带着一路尘土,驶进了公安局家属院。
这是十几年前公安局盖的家属楼,经过光阴十几年的剥落,再加上楼内居民长期的建设,在阳台上搭蓬子、窗台上焊铁架、顶楼上盖小屋,家属楼已经乱七八糟遍体斑驳,活像个高高坟起垃圾山。家属楼旁边是县城最大最乱最脏的菜市场,三个人在鸡鸭的惨叫和动物内脏的腥臭中走进了李澳中的家。
李澳中的妻子康兰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见丈夫回来,涂着厚厚化妆品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淡淡地说:“回来了。”那语气仿佛分别半个月的丈夫只是到大街上转了一圈,然后她看见后面的杜道夫和小男孩,脸上这才有了惊讶的表情,“这是……”
“这是一个美国朋友,墨尔森·杜道夫。”李澳中踌躇了一下,“是美国的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专家。”
康兰一呆,表情立刻鲜活起来,热情地把杜道夫让到沙发上坐下,又是端糖果,又是倒开水。杜道夫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紧张,叽里咕噜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情。小男孩懒洋洋地只翻译了一句:“你是个美丽的东方女性……”
这句话引起的后果是,康兰把原本倒给杜道夫的开水放在了小男孩的面前,然后冲进卧室打开一桶包装精致的茶叶给杜道夫泡上。随即,康兰消失在卧室里,对这大镜子一丝不苟地补起妆来。
李澳中对这种情况仿佛毫不惊奇,事实上在他们结婚的十几年里,就是一支红色的唇膏插满了李澳中的记忆。李澳中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见妻子就觉得很郁闷。也许是命运的捉弄。他们1992年结婚,那时候他是一名警校毕业刚刚参加工作的刑警,她是一个即将退休的公安局长的女儿。公安局长对李澳中欣赏有加,说文革时他曾经躲进地道偷生,李澳中长得很像当时冒生命危险给自己找东西吃,救过自己一命的大恩人,主动提出要把女儿嫁给他。
这个婚姻被认为是天作之合。事实上的确是,结婚后李澳中凭着鲜血打下来的功勋三年升两级,被看作丹邑县的警界明星。然而奇怪的是,自从康兰的父亲退休后,李澳中就再也没有升过。他依旧干出不平凡的成绩,可就是再也没有升过。于是人们把他从前的成就看作是裙带使然。渐渐的,连无法忍受他原地踏步的妻子都有些信了。
这直接成为他们俩不和的端口。尤其在儿子三岁那年越长越无力,越活越萎缩,并最终查出患了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在那种对未来绝望的情绪下,他们在对方眼里像头狰狞的妖魔。
康兰开始热衷于化妆,为了保持良好的睡眠,她每天准时入睡准时起床,起床之后便像一位画家一样对自己与生俱来的画布进行层层渲染。尤其是儿子患病以来,经济越是紧张,美容越是变本加厉。李澳中不明白,也不问,一问一说,就会引发争吵。
杜道夫的第一杯茶叶喝完了,康兰还没补完妆,李澳中看着杜道夫连上了两次厕所,于心不忍,说:“老杜,连看看我儿子吧!”说着把他拉进了儿子的卧房。杜道夫恋恋不舍地放下茶杯,跟了进来。
房间里的窗户很小,虽然朝阳,还是显得有些阴暗。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半躺在轮椅上,望着窗外的一棵杨树呆呆出神,这么多人进来也没有惊扰他的沉迷。
“儿子,爸爸回来啦!”李澳中轻声说。
孩子转过头,瞥了他们一眼,杜道夫看见了一个包着皮肉的骷髅。孩子的假性肥大症状已经消失,身体肌肉日渐萎缩,各器官的功能都开始衰竭,直到心脏和肺再没有一点动力,最终死亡。
孩子那深深凹陷的眼睛漠然扫了一眼杜道夫,金发碧眼的形象也没有引起他的丝毫反应。他转过了头,恢复了先前的姿势。杜道夫听见一个没有一点力度的声音传来:“你是美国人?”
小男孩翻译之后,杜道夫有点惊讶:“是的。你怎么知道我是美国人?”
“你的衣领下有美国国旗图案。”孩子说,“美国在哪里?我从来没出过丹邑县。”
“美国在地球的另一端。”翻译完,小男孩伸手指了指地下。
孩子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很快,我就会去了。当我变成幽灵,沉入地下,也许,地下的世界能任我遨游。”
小翻译吓了一跳,退缩地望望杜道夫。杜道夫好奇地问:“What did he say?”
小翻译告诉他之后,他耸耸肩,脸色严肃起来。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内心已经死亡,这个孩子很聪明,可是越聪明越难以对抗病魔的侵蚀,因为他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他会自己和病魔去交流,去妥协。杜道夫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孩子的身体状况,眼神里涌出了怜悯的泪水,抚摸着孩子稀薄的头发:“孩子,相信我,我一定能挽救你的。上帝与我们同在。”
孩子薄薄的脸皮皱起嘲讽的笑容:“七岁的时候我就懂得和上帝交流了,正是他指引给我死后的世界。难道……”孩子顿了顿,“活着一定很幸福吗?”
杜道夫不说话了,他歉意的看了李澳中一眼,慢慢走出了屋子,到了门口,他问:“孩子就什么名字?”
“明天。”李澳中回答。
小男孩忘了翻译人名的规则,按词义翻译成了tomorrow。杜道夫呆了一下:“tomorrow……tomorrow……”
李澳中送走了墨尔森·杜道夫。临别之时,杜道夫有点伤感:“李,这次的中国之行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因为认识了你,我理解了中国人民。”
“老杜,”李澳中有些抱歉,“你的研究我没能帮上更大的忙。”
“李,”杜道夫笑笑,“能成功的事,我们总会成功的。你还记得我们在电脑上的谈话吗?”
李澳中笑笑,那是为了给制假集团制造压力,他们在电脑上仅仅谈论自己的人生经历而已。
“李,你告诉我,你在刚出生的时候被亲生父母抛弃在山路上,即将被野狼吃了的时候,被一对山里的老农夫妇救了下来收养。那头狼只是在你脸上留下了一道狼牙的疤痕。”杜道夫端详一眼他脸上的伤痕,“你知道吗?童年的记忆对你影响太大了,它使你产生了一种被遗弃的情结。在你潜意识中,你渴望着被这个世界遗弃,你有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你在无意识中追求这种孤独,以致世界还未舍弃你,你就先舍弃了这个世界。但是我告诉你,你要记住,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种值得为它付出生命的义务。”
“每个人的生命中……”李澳中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老杜,我记住了。就算我死了,也会把它刻到墓碑上的。你保重!”
杜道夫脸上闪出明朗的笑容,亲切地摸摸正在翻词典的小男孩:“亲爱的baby,你的敬业让我感动,长大后欢迎到美国来留学,我会给你介绍最好的大学。”
小男孩翻了半天字典,搞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后,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我们中国人是很讲信用的哦!”
“美国人也讲。”杜道夫摊摊手,“你怀疑我的信用吗?”
“NO!”小男孩响亮地回答,不失时机地在杜道夫摊开的手掌上狠狠击了一下。
“来,让我们拥抱吧!”杜道夫张开了两臂。李澳中见他又来这一手,赶紧闭上了眼睛,和小男孩一起被他重重地拥在了怀里。
车来了,杜道夫登上了汽车,愉快地招了招手,消失在合上的车门里。
李澳中瞅瞅小男孩:“你去哪?我送你。”
“当然是去学校啦!”小男孩说,“为了给你当翻译,我已经逃了很多天课了。你不是警察嘛,你得向我老师证明,我是去协助你们破案了。没准,还能混个三好学生。”
李澳中说不出话了。
李澳中回到家已经是傍晚。康兰正在切菜,李澳中的回来没有引起她的反应,一刀一刀地切菜,仿佛切那些青菜需要她全部体力。但她知道自己在说话,对李澳中说话。但是李澳中听不见,也不愿听,只是低着头去做菜。
康兰在追忆她的少女时代。
那时候,她年轻、漂亮、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结了婚,依旧那么幸福,可是儿子一患病,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医生们说,如果不是明天的基因发生突变,那她就是患病基因的携带者。这让她承受着无法原谅的痛苦。人为什么会有这种病呢?传男不传女,一定要让母亲成为杀死儿子的凶手!我又是被谁诅咒了呢?一定要让一个家族与血统的继承者慢慢地萎缩、死去。
澳中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可我知道他恨我,恨我为他制造了一个站不起来的后代。他甚至还会恨我父亲,怪不得贵为公安局长,会把宝贝女儿嫁给他这个小警察。是的,对我来说,一切都摇摇欲坠了。夫妻、母子、家庭。对一个女人来说,她的生命里还有什么呢?我多么想回到从前的如花岁月,漂亮、年轻的我还拥有无限的未来,一切都是我的。我还由信心、有资本、有时间去追求……可是,再好的化妆品也掩饰不住,我已经老了。老了。
“我真的老了。”康兰说。她把她的思维延续成语言了。
李澳中茫然地抬了抬头,没有做声,又低下头去炒菜了。
做好饭,李澳中先把明天推到客厅里,喂他吃了饭,然后夫妻俩互相闷着头,一口一口往嘴里扒饭。
“钥匙拿到了没有?”康兰说。
李澳中摇头:“哪里有这么快?”
“哪里有这么快!”康兰慢慢地重复,似乎在品味嘴里的饭菜,“税务局的刘家明调去当所长,第一天的接风宴上就放着一套三居室的钥匙。还有乌明清,先把家搬到了神农镇,然后才去上任。”
李澳中不做声,盯着面前的碗,似乎那个碗就是一片大地,地上大雨滂沱。
“神农镇那帮假痞子,别看答应得好好的,你要拉不下警察的面子去求他,他还真就来着不给你。”康兰说。李澳中不抬头,专注的吃饭,“你总是怕丢人。当初为了调到神农镇求了那么多人,为了那套房子干吗不去求人?去神农镇不就是为了弄钱吗?”
“你别说了……好不好?”李澳中低低地说。
“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们,觉着委屈。”康兰不理会他,不屈不挠地献计献策,“要不你就去县委找韩副书记,他儿子把人打成那个样子,要不是你去做苦主的工作,人家一上告,他那儿子准在监狱里蹲着。赔点钱能拉倒?他答应调你到神农镇,送佛就送到西呗——”
“我求求你……别说了好不好!”李澳中似乎在挣扎,他抬起头,哀求地望着康兰。
康兰闭了嘴。
明天冷漠的看着自己的父母,他曾经崇拜着父亲像大山一样的沉默,如今他发现,李澳中的沉默并不是很有力量。事实是他无法开口,一开口,就暴露出了他的虚弱。明天觉得悲哀。像很多孩子一样,他喜欢强者,热爱英雄。他不喜欢李澳中被生活所屈服的沉默。
康兰也在沉默,似乎被李澳中哀求的神情惊呆了:“我……我只不过想尽早卖了那套房子。小天……还欠着医院一大笔钱。”
李澳中颓然放下筷子:“我已经出卖了我能出卖的一切,你就留给我一点……一点活着的自尊好不好?”说完他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去了。
康兰像遭到电击般的一抖,干枯地僵硬在客房里。
“李澳中,你不是男人!”康兰愤怒起来,她抓起了饭碗摔向门口。碗的碎裂声和门的关和声同时响起。白花花的瓷片和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
康兰放声痛哭。明天的脸上涌起一种嘲弄,他看看自己枯瘦的手臂,露出成年人那种憎恨的目光。
家庭的突变是在明天3岁的时候,早已学会走路的明天又不会走路了。首先注意到儿子变化的是康兰,她发现儿子最近经常摔跟头。路很平坦,没有坑坑洼洼,没有果皮树枝,也没有砖头石块,可他就是那么毫无来由地摔倒。明天学步很早,不到一岁就开始东摇西晃地走,到了两三岁间就活蹦乱跳。李澳中预言,我儿子长大肯定是运动健将,刘易斯第二。偏偏是这个“刘易斯第二”,到了三岁时不会走路了。
康兰注意到,儿子走路时腰椎过度前突,下肢摇摇摆摆的,像个大肚鸭在晃。更让人惊讶的是,孩子摔倒后爬了起来,不喊摔了那儿,却说:“妈妈,腰疼。”
李澳中也担忧了起来。与此同时,有消息传来,神农镇出现了一批“小大肚鸭”。全是三四岁、五六岁的孩子,走起路来挺胸凸肚,后脚跟不沾地,两条腿左右摆。这时候,神农镇人才注意到,原来这十年来,镇子的孩子间已经出现了很多种怪异的疾病,呈现各种各样的症状。当地人求救于神婆,神婆烧符请神,得到了神谕:神农镇的地下有万千逃脱轮回的幽灵恶鬼日夜游荡,抓住了孩子们的后脚跟。李澳中嗤之以鼻,带儿子到县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小儿麻痹。
“放屁!我儿子生下来吃的第一粒药就是小儿麻痹疫苗!”
他们又转了一家,这回说是软骨病。再转一家,又变成了肌无力。李澳中开始莫名的恐慌,有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查不出什么病。现代的医学有些病的确还治不了,例如艾滋病和肝癌,但是不可能检查不出来到底患了什么病。这么多矛盾的诊断结果让两人感到恐慌。他们一家一家地跑,一家软骨病,两家小儿麻痹,三家肌无力,最后他们到了省城,验了血,做了心电图,肌电图,权威的结论出来了: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
两人糊涂了,也放心了。这个病太怪,听也没听说过,不过既然是营养不良,那就好办了。李澳中清楚地记得那个医生,年轻的医生的表情很奇怪,似乎带着一种怜悯:“我有必要告诉你们,这是一种很罕见、也很严重的病——一种遗传性变性疾病。临床表现是有肢体近端开始的、两侧对称性的、进行性加重的肌肉萎缩和肌无力。”
两个人呆了:“有没有危险?”
“致命的绝症。一般情况下,患者到了三四岁就会因肌肉无力或萎缩而不便行走,十二岁后就只能在轮椅上生活,如果期间没有并发症的话,一般到二十岁就会因肝脏功能丧失或心力衰竭而死亡。它比肝癌和艾滋病更可怕,病因是X染色体上一个名为‘抗肌营养不良蛋白’基因出现缺失或变异,目前的任何一种药物都无法根治。在人类基因研究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之前,医学对他无能为力。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延缓它的发展,让孩子少摔几跤。”
从此以后一切都变了。为了给孩子治病,家里日渐捉襟见肘,于是“无能”这两个字在康兰的嘴边日渐频繁。李澳中与康兰的感情也慢慢疏远了,他一回到家就拼命做每一件事情,买菜、拖地、洗衣服、买药、带孩子去看病……他似乎在尽一种义务,在折磨自己,在完成一种必须完成的仪式。
康兰也变了。她开始喜欢上了读书,读什么弗洛伊德、什么荣格的,总之是心理学。她常常面带冷笑望着李澳中,用学到的东西抨击他,又为了抨击李澳中而努力学习。
“李澳中,你别以为这样卖力就能迷惑我的眼睛。你仍然在逃避。弗罗姆说得好,现代社会的特征就是人与人被折解开来,每个人都得孤零零地面对整个社会。你不觉得你恐惧么?你不觉得你无力么?你一无所长,没本事去获取任何东西,在社会上只能靠拼命去赢得别人尊重,在家里只能去做有本事的男人不需要做的家务事来补偿你对家庭的负疚。对么?”
每当这种时候,康兰的神经就亢奋起来,美丽的眼睛眯成细细的刀锋,闪着寒光,说出的话很具有杀伤力。她似乎很乐意这么做,似乎在对李澳中的分析与伤害中找到了乐趣。
“李澳中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这辈子碌碌无为?根据弗洛伊德分析,你潜意识中有一种被遗弃的情结。你一生下来就被那个不知名的亲生父母抛进了深山,野狼在你脸上留下了一条终生都抹不掉的狼牙伤痕,要不是被一对老农民救了,你只怕就变成了狼屎狼尿。这些记忆、经历在你童年的记忆里形成了一种情结。你不明白你从哪里来,不明白你为什么是个父母宁愿扔了喂狼也不要的累赘。你自以为你很勇敢,事实上你一生下来这个社会在你眼里就很恐怖,因为你认为你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任人摆布。你一懂事你周围的人就和你没一点血缘的联系,你很孤独,孤零零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你总是很恐惧,但你是一个男人,无法逃避,你只有拼命,向别人、向自己证明你的坚强……”
李澳中用沉默抵抗着。在家里他几乎是一块铁石,任康兰的刀锋在他身上砍出一道道火星。他在街道上愉快地和朋友说笑,一回到家里,他就僵硬了,不会说话、不会思考,不知疲倦地做所有事情。像个机器人。很多年就这个样子过去了。在李澳中面前,康兰总是意气风发、言辞如刀。她的工作就是读书,然后摘抄,然后用这些东西分析和解剖李澳中。她很有兴致地做这些工作,从来不知疲倦。
“儿子,我发觉这些书真的有用,你得好好看看。”康兰一有机会就找明天聊天,“通过这些书,我看透了很多东西,你最亲近的人的本质、你生存的意义、人生的可笑、家庭的桎梏……总之,它能让人洞悉一切。”
明天没有看那些书,只是认真地望着她,说:“妈妈,你的脸上有皱纹了。”
康兰笑了:“是女人都要老的。”她说着,漫不经心地拿起镜子一照,她呆了,放下镜子,一动不动地坐到了黄昏,一句话也不说。
从那以后,康兰开始变了。她扔了那些书,烧掉了几大本的笔记,开始热衷于养颜护肤、做健身和化妆。她再也不批判、剖析李澳中了,表情恢复了平淡,不见了从前的尖锐和锋利。
李澳中踉踉跄跄地跑下楼梯,跑到菜市场的边缘,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他抽出一支烟,伸手去摸打火机,拍遍身上的口袋也没找到,伸手到肋下的公文包里去摸,却摸着一个硬壳,是记载着何小三“隐私”的笔记本。
这几天一直忙着杜道夫被盗案,他也没工夫去看这个笔记本,但他早已经向何小三问清楚这个笔记本的来历。事实上,也正是这个笔记本,才让何小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竹筒倒豆子般把于富贵命令他们偷窃杜道夫的经过交代清楚了。因为,这个笔记本,按何小三被抓时在李澳中耳朵边说的:“是我从于富贵家里偷来的!”
说来也很搞笑,这几天,何小三因为欠了镇里开赌场的秃头四一大笔钱,秃头四扬言,再不还钱就派人废了他的卵蛋。何小三简直被逼疯了。恰巧那天于富贵派人找他和董大彪,说有任务。何小三知道,给于富贵干活儿,奖金大大的,也不理会董大彪,屁颠儿屁颠儿就去了于富贵家。
当时,于富贵在书房里,见何小三进来,便将杜道夫正在拍摄神农镇假货的事情说了一遍,让他马上找到董大彪,两人去将杜道夫的摄像机等东西偷回来,绝不能让神农镇制假这个秘密流传到国际上去。何小三点头哈腰,于富贵说完,打开保险柜取了两千块钱给他,让他和董大彪平分。
正在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于富贵没来得及锁上保险柜的门,匆匆去接电话。何小三就站在保险柜旁边,手里握着两千块钱,心里想着欠秃头四的几万块钱,手脚就有些发痒。心想:这保险柜里大概都是钱,我随便抽一沓老爷子未必能发现。于是他悄悄拉开保险柜的门,一看,不禁有些叫苦,原来现金都放在保险柜中间的小抽屉里,而抽屉却被锁上了,上面的格子上放着账表之类文件。
何小三正要关门,忽然发现账表中间夹这个黄铜盒子,那盒子古色古香的,上面雕满花纹,看来是个文物。他心里一动,于富贵的文物都放在书房的架子上,唯有这东西放到保险柜里,看来非常贵重了。要卖出去,恐怕不下百八十万。
他顺手揣到自己怀里了,然后关上保险柜的柜门。保险柜质量不错,关门的时候无声无息。
干完于富贵交代的任务,何小三回家关上门把黄铜盒子拿了出来,仔细一看,不由大失所望,原来这盒子是普通的药盒,只不过表面涂了黄铜色的漆。再打开一看,几乎晕倒,于富贵放到盒子里,藏到保险柜里的东西,居然是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
何小三翻开看了看,里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好像是日记,不过写着别人的名字,还不是于富贵的日记。何小三上过小学,识字不多,懒得去看这本日记,扔到床上发起呆,后悔得想哭。
这下倒好,钱没偷到,却偷了于富贵的一本破日记。这要让于富贵知道……何小三不由打了个冷战。这怎么办?还回去显然不可能了,现在唯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这东西毁了,到时候于富贵问起来抵死不认。
何小三打定主意,跑到镇子外面,挖个坑把盒子埋了,这本日记得分开埋,他正寻地方,不料碰上一群狐朋狗友,要拉他到醉不归酒店喝酒。何小三无奈,只得把笔记本揣到怀里,若无其事地随他们喝酒。正喝着,李澳中来了,然后被逮住了,然后笔记本也落到李澳中手里了。
何小三当时真是跳楼抹脖子的心都有,这要让于富贵知道,弄死他跟捻个蚂蚁差不多。何小三无奈,只好跟李澳中谈交易,附在他耳朵边说:“李所长,这东西是我从于富贵家偷来的,只要你帮我保守秘密,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何小三果然很合作,李澳中一审讯,他有什么说什么,毫不含糊。李澳中也遵守承诺,这个笔记本他从未看过。
此时,在这个满眼都是烂菜叶子的菜市场,李澳中静静地坐着,点上一根烟,慢慢掏出了这本泛黄的笔记。
翻开扉页,是一行铅印的宋体字:
〖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毛主席语录〗
下面写着一行遒劲的钢笔字:
〖林茵,在这个昏暗的地下世界,我唯有以这些文字来记住你的存在,记住你在我生命里的一点一滴,因为,或许我明天就会死去,被枪杀,被活埋,被人将我的思想和肉体一起毁灭。我希望,这些文字能比我的生命存在得更久。〗
李澳中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这是谁写的日记?林茵是谁?昏暗的地下世界?这是什么意思?又是谁要杀他……如果是几年前刚写的,这可是一桩大案子啊!
种种疑问将李澳中的兴致很快提了起来,他似乎忘掉了刚刚发生的烦恼与痛苦,下意识地扔掉了吸了半根的香烟,去阅读这篇日记。翻过扉页,就是日记的正文。但奇怪的是,这本日记好像不是按照日期记录,好多段落都没有明确的日期标注,倒像是一个个历史阶段的回忆录。字迹也比较潦草,有些字写得歪歪斜斜,仿佛垫在膝盖上写成,很不容易辨认。李澳中一句句地读下去。
〖神农镇在我的眼里变得陌生了。
那是1969年的夏天,我捂着自己右胸的伤口,从几千里外的邕州回到了家乡神农镇。
踏着窄窄的青石街前行,闷热的空气里没有一点点的声音,街上没有一个人。两边的房子里听不见有人说话,有人争吵,有人咳嗽或者吆喝,连骡马鸡狗的叫声也没有。家家户户空无一人,像死绝了一样。我小心翼翼地走着,茫然而又恐惧,一路倾听着自己的脚后跟在青石板上拖出来的回响,生怕一不留神,有什么东西从脚底下嘭地炸将出来。
过了原先的白氏宗祠,现在的神农公社门口,再走两个路口,往西拐向河边,就到自己家了。我被这寂静折磨得惶惶不安,挨家挨户地拍门。没人。砰砰砰!拐子爷!砰砰砰!兰嫂!没一个人。敲门声响得寂静无比,震人心魄。有时惊起一阵狗吠,有时连狗吠也没有。家门就在眼前,再往前就是丹河,一排石阶伸进水中,平日总在河边浆洗衣服的婆娘们一个也不见了。
都死了?还是发生了战争?瘟疫?全镇逃亡?怎么一个人都不见了!推开自家的院门,我的手有些发颤。院子倒还熟悉,是自家的院子,闭着眼睛也能走。磨盘、烂平车、墙上挂着的农具,五六只母鸡在房檐的阴影里打盹。
“妈……爹……长生——”我轻轻地叫,没人应。我害怕极了,冲进屋里一间间地找,爹妈和弟弟的屋里都没人,床铺得整整齐齐,碗洗得干干净净,灶上的锅里还炖着一只鸡,满屋香气。只是空无一人。我像是河里漂起的浮尸,失魂落魄地到处乱撞。一镇活人都不见,触目皆是鬼茫茫。想吧,离家一年多,背上十几条的命债回到家乡,整个镇子却一个活人也没有……
是的。十几条人命。我一直想忘记它,可是我忘不了。我考上邕州大学才两年,就被卷入了惨烈的武斗,大学里最后的两年,我就是在武斗中度过的,直到身上背着十几条人命,胸口多了几道伤疤,才逃离了那个让我变成野兽的地方,回到了我的家乡。可是,神农镇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站在青石街上,越想越害怕,两条松软的腿几乎撑不住那颗头颅。正在这时,我听见了一阵歌声,隐隐约约,悠悠扬扬,似乎是一个女孩子在唱,很清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化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我傻傻地听着,最初的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清醒了过来:“……哎!活人!这是一个活人在唱!”我大喊大叫着循声冲了过去。
我踉踉跄跄、狂呼乱喊地跑过自家门口,上了矮矮的河堤,往北一转,我看见了那个姑娘。河水在脚下奔涌而过,浓浓的青草漫上了堤坡,她就坐在堤上,面对河水,抱着膝盖在唱。听我的脚步声,她偏过头笑吟吟地望着我。
“嗨!”她说。
我愣愣地望着她,很漂亮,很白,不是农村女子那样的白,而是类似江南女子那种细腻的白。很面生,我没见过她,口音也不对。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
她笑了,高挺的鼻梁在西斜的落日里拖出长长的阴影:“我姓林,叫林茵,去年跟着爸爸妈妈来到这儿的。”她仍然微笑着,“我有个舅舅住在本镇,他叫卢宗佑,你认得吗?”
“认得,认得。”我更傻了,“你……你爸爸是个……”
“是个研究员。别人说他是个大右派……很大的。”她说。
天呐!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有些哭笑不得,这世界什么都是越大越好,就是右派越小越好……不是更好!“你……你的……那个……”我瞅着她清纯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越看越不对劲,似乎哪里出了问题,“噢,对了,你知道这镇子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吗?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呀,都进山里了。”她说。
我问:“怎么都进山了?进山干吗?”
她说:“进山修建药厂。现在工程已经结束了。”
“建药厂?”我有些奇怪,我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医药学,“什么药厂需要建在山里?”
“唔……”她想了想,说,“我也不太明白。我爸爸在山里发现了一种草药,可以提取出新型的抗生素。于是国家就拨款在山里修建药厂,专门制作这种抗生素。”
抗生素?我惊讶地张大了嘴。我是医学专业出身,当然知道新型抗生素的诞生意味着什么。1929年,英国人弗莱明发明抗生素,可以称得上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对多种病菌的灭杀和抑制作用使人类的寿命延长了10年,并且将使人类社会彻底摆脱传染病的威胁。现在世界各国都在积极研发各类抗生素,而中国一直到1958年以前,使用的抗生素还得靠进口,如果真的发现了新型抗生素,这将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件!
“你爸爸……你爸爸是谁?”我问。
她说:“我爸爸叫林幼泉,他是……”
“中国首屈一指的医学专家!”我吃了一惊,“他是你爸爸?”
“是啊。”她说,“前年,我和爸爸妈妈下放到神农镇,爸爸偶然在那种叫……竹萸的草药中发现了一种新型抗生素,据说能很有效地抑制癌细胞。后来经过论证后,因为新型抗生素只能在新鲜的竹萸汁液中提取,就拨款在神农镇的山里修建药厂。”
我弄清楚来龙去脉,不禁感到一种兴奋,真想不到,回到神农镇,居然能见到大学时代最崇拜的专家林幼泉。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茵。”她说。
“哦,我叫白长华。”我说,“林茵,镇里人都去山里了,你怎么没去?”
“我……我眼睛看不见……瞎了。”
我清楚地记得,听见我的话,她默默地垂下了头,一滴泪水砸上了干燥的泥土。“我两岁的时候爬上梯子去摘一朵红花,”她说,“摔了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有些狼狈,急着转移话题:“那……那你又怎么走上的河堤?”
“我听得见流水声。”她说,“向着水声走,只要没什么挡着就能走到。”
“那你怎么回去?你记得方向吗?”我问。
“来的时候,出家门二十步我闻到很浓的猪粪味儿,有七八头猪在哼哼;又走了二十四步,猪粪味儿淡了;再走六步又闻到了很湿很闷的麦秸味儿。我摸索过了,是麦秸垛,出了麦秸垛的闷味儿以听见了别人院子里的狗叫;再往前走就是河堤了。待会儿下了河堤,只要喊一声那条狗就又叫起来了,我就我到回家的路了。”她说。
我呆呆地望着她,那种感觉……无法表达,怪怪的,有一点惊奇有一些敬佩,这个姑娘让我始终处于一种疑问中。
经过了几声狗叫。几垛麦秸和几座猪圈,她说到家了,领着我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还没进门我呆了,青砖碧瓦,高檐翘脊,是从前镇上大地主王卓民的大宅!我还记得墙角那个填满了柴草的酒窑,那是一个地道,底下巷道交错,直通东山,抗战争时期日军一扫荡全镇人都钻进去避难。我娘说我就是在这里面出生的。1945年日本人扫荡,她正怀着我,大腹便便,自家地道口太窄,进不去,我爹跑来央求王卓民,才从这个酒窑里进去了。
“你……你住在这里!”我问。
“是呀!”她笑了笑,“这里挺好的,夏天很凉快。”
我苦笑不已,也只有他们这种外地迁来的右派镇子里才会让他们住到这儿,因为解放前王氏一家九口就吊死在个大屋里。
镇上忽然响起了吵闹声,像群鸟振翅,像风过树林,声音越来越响,我清楚地听见了人们的说笑。人们都回来了!被人看见我在右派家里可是大大的不好。我匆匆道了个别,转身从后门溜了出去,偶一回头,她还在呆呆地望着我,似乎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
各街各巷,一瞬间涌满了人,一瞬间又消失个干干净净,全是一帮老人、妇女和孩子,搀着,拉着,抱着。人人都是悴不堪,疲惫不已,然而神情却很兴奋,落日的红光映上他们的脸孔,似乎在充血。〗
“叮——”手机尖锐的铃声在李澳中耳边仿佛爆炸般响起,将他从迷乱的阅读中惊醒,茫然地握着笔记本,仿佛自己正置身于笔记所描述的那种情景中,直到手机铃声接连响起,直到耳边重又听见被宰杀的鸭鹅的惨叫声,直到腐烂的菜叶味儿涌入他的鼻息,他这才醒觉。呆怔片刻,他有些不解,这本笔记并没有描述什么重要的东西,于富贵干吗把它藏在保险柜里?这个白长华和林茵难道和于富贵有什么关系?不过他记载的是神农镇的事情倒是确凿无疑的。
手机铃声执拗地响着,李澳中看了看显示屏,是乌明清打来的。一接听,乌明清就在话筒里哇哇大叫:“老李,出大事啦,香城大酒店新进的一批设备被盗了!你快回来吧!”
“你是一把手,处理这事还不容易,上报局里不就行了。”李澳中丝毫不感兴趣。
“唉!唉!”乌明清结结巴巴,“问题……问题是这设备……咳,真他妈的,没法儿提。”
李澳中好奇了:“到底什么设备,让你愁成这样子?”
“一批……机器。”
“机器?”李澳中皱起了眉头,“酒店需要什么机器?抽油烟机?洗碗机?”
“不是不是。”乌明清匆匆的说,“电话里讲不清楚,你回来咱们详细说。贾镇长、刘书记和香城大酒店的冯世贵都在我这儿,快点儿啊!”说完也不待李澳中回答,啪地挂了电话。
李澳中捏着手机愣了片刻,把笔记本塞进公文包,回到住宅楼下,驱车返回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