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手表的指针终于跳到了凌晨四点钟,就在这个正常人已经陷入了深度睡眠,感觉最迟钝,头脑最麻木的时候,随着谢晋元一声命令,三名机枪手一起扣动了手中捷克式轻机枪的扳机。这三名机枪手都是经过战火考验的真正老兵,在捷克式轻机枪有节奏的点射声中,三盏日军架设在不同角落,每天晚上都会大摇大摆对着四行仓库照个不停的探照灯,几乎在同时被轻机枪子弹狠狠打中,四行仓库的正前方,瞬间就变成了一片黑暗。
面对这种绝对意外的情况,日本军队在猝不及防之下,当真是乱成了一团。
聆听着日军阵地上,那杂乱无章的枪声,谢晋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胜券在握的笑容。而杨瑞符营长,就站在谢晋元的身后,一脸敬佩的望着面前这个有绝对的资格,可以让他学习一辈子,效仿一辈子的优秀军人。
直到这个时候,杨瑞符营长才真正明白,为什么那三盏探照灯明明在四行仓库的射程之内,谢晋元却任由日军架着那三盏探照灯,天天对着四行仓库照来照去,在那里指手划脚的耀武扬威,却没有下令将它们击毁。
谢晋元虽然只有三十多岁,虽然只是一个中校副团长,但是他已经将中国博大精深的哲学,融入了战争之道当中。谢晋元清楚的知道,“习惯”这种东西,对一个人的影响力,他甚至已经开始把“习惯”当成了武器。
谢晋元就是不击毁那三盏探照灯,他要让那些日本军人,慢慢习惯了有探照灯的帮助,习惯了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把四行仓库看得清清楚楚。一旦这种习惯慢慢成形。又突然被打破,就算是训练有素的日本军人,也会不可避免的出现短时间的混乱。而他们的工程兵,在架设了三盏探照灯后,就高枕无忧,就算日本军人一向以严谨认真而著称,但是缺乏夜间紧急抢修地经验,更会人为增加他们的机动反应时间。
下令不要进攻三盏探照灯。这只是四行仓库防守战中,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一个小小细节,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却再次验证了谢晋元对战争的理论……成功绝无侥幸,就算是幸运,也只会青睐那些早就做好准备,能够伸手抓住他的人。
谢晋元就站在四行仓库的大门前,他脸上带着淡定从容的微笑。用深情地目光,看着那些从大门前匆匆跑过的每一个士兵。他伸手轻轻拍打着这些士兵的肩膀,似乎要将自己的坚强与意志,通过这肢体的接触,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心里。
让自己的团长留下来掩护部队撤退。这对四行仓库里和谢晋元并肩作战的任何一个军人来说,都是最大地耻辱。但是却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死命捏紧了自己手中的武器,闭紧了自己的嘴巴。背着沉重的弹药,用急行军的速度,跟在排长和连长地身后,沿着谢晋元为他们制定好的撤退路线,向英国租界的方向迅速冲刺。
日本军队虽然陷入了暂时的混乱,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目标,只知道漫无目地扫射,但是几十挺轻重机枪。几百支步枪一起射击,流弹在空中拽出一道又一道暗红色的弹痕,仍然不断有人中弹倒下。又迅速被身边的战友架起来,继续撒腿狂奔。
十五分钟之后,预计冲出四行仓库的士兵,已经趁着日军短时间的混乱,通过新垃圾桥进入了英国租界。看着对面散乱的火力,一点点集中。感受着越来越沉重的火力压制。谢晋元转头对杨瑞符营长和雷震叫道:“符坚你立刻带领机枪排撤退!还有雷震,你也立刻跟着他们一起走!”
眼睁睁的看着谢晋元拎起了一挺轻机枪。甚至搬过来一箱机枪子弹,杨瑞符真地急了,“团长你呢?”
谢晋元断然命令道:“你们先走,我掩护你们。我随后就跟过去!”
雷震用力摇头,“不行!”
杨瑞符却用力点头,“好!”
迎着雷震愤怒的目光,杨瑞符突然拔出身上的刺刀,对着自己的大腿狠狠刺下去,刺刀深深的没入了他的大腿,鲜血瞬间就浸透了杨瑞符的军裤,而他更痛得直接蹲到了地上。
面对这一幕,看着痛得脸色惨白,身体都在微微发颤的杨瑞符,无论是谢晋元还是雷震,都瞪大了双眼。
“团长,”杨瑞符咬着牙,放声叫道:“我大腿受伤了,你得背我过桥,你要不救我,我就死定了!”
谢晋元真地呆住了。
“我知道团长你在想什么,你在进入四行仓库之前,就已经立下了必死地决心。团长你就是那种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轻易悔改的人。但是团长你想过没有,就算是兄弟们已经冲过了桥,进入了安全地位置,如果大家知道团长你还留在仓库里没有出来,无论谁也拦不住他们。大家还会再跑回来,那样的话,兄弟们为了冲出四行仓库流的血,不就白流了吗!”
杨瑞符伸直了脖子,放声叫道:“团长我跟着你这么久了,你不要想骗我。反正我已经大腿受伤,自己跑不动了,雷震这小子肋骨断了两根,也没有办法背我。我们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我不管别人怎么想,要我杨瑞符丢下自己的上司一个人逃命,没门!”
看着杨瑞符那条整整插进去半把刺刀的大腿,看着他脚下迅速聚汇出来的一摊鲜血,迎着杨瑞符的眼睛,谢晋元在这个时候真的想哭。他谢晋元何德何能,不但拥有了一个娴慧的妻子,一双可爱的女儿,更拥有了杨瑞符这样肝胆相照的好兄弟?杨瑞符这一刀深深的刺进了自己的大腿里,又何尝不是把他地生命,交付到了谢晋元的手中?
面对这样的兄弟,面对这样的部下。谢晋元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撕开自己身上的军装,迅速绑在杨瑞符大腿的伤口上,在勉强止住不停流淌出来的鲜血后,谢晋元把杨瑞符扛到了自己地肩膀上。
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四行仓库这个他带领四百多名手足,为之激战了四天五夜,最终却要撤退,要抛弃的战场;看着这个空空荡荡,再也没有一个士兵。在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十分钟后,就要被敌人占领,代表了上海保护战最终结束的战场,就是在这里,还放着他九个兄弟的尸体!他最终还是没有完成对那些已经阵亡兄弟的承诺。
谢晋元咬紧了嘴唇,趴在谢晋元身上的杨瑞符低声道:“团长,我们还会回来的。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堂堂正正。以胜利者的身份,回到这个属于我们地城市里!”
谢晋元狠狠点了点头,他猛然发出了一声嘶哑的低吼:“我们走!”
说完谢晋元头也不回的冲向了英国租界的方向,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两尺多长的桔红色火焰。猛然撕裂了黑暗地深夜,一枚四十毫米口径的炮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态狠狠撞过来,背着杨瑞符的谢晋元还没有做出任何军事闪避动作。那枚炮弹就落在了他们地身边。
“轰!”
一团黑色的硝烟,在黑暗的夜里袅袅升起,就在这一片黑暗当中,鲜血在瞬间就浸透了谢晋元和杨瑞符的军装,那种炽热的感觉,烫得谢晋元和杨瑞符只想失声痛哭。在炮弹就要落到他们身边的时候,是机枪排的排长李福水及时扑到了他们的身上。在这么近地距离,谢晋元可以清楚的看到。一块炮弹片深深嵌入了这位只有二十三岁,曾经做过保安团副团长,后来加入了部队,跟着谢晋元通过一场场血战,慢慢积功升任中尉排长张福水的左眼眶里!
张福水只觉得左眼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伸手一摸,当他的手摸到嵌进眼眶里的那块弹片时,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左眼瞎了。而那个吊在自己眼眶外边。还在不停摇晃。每晃动一下,就会传来一进钻心疼痛地东西。不用说也是他已经脱出眼眶地眼珠了。
谢晋元放声吼道:“快来人,就算是抬,你们也得把张福水给我抬出去!”
四个机枪排的士兵一起跑过来,有地抓住了张福水的手,有的抓住了他的脚,正试图把张福水托起来,这个左眼都掉出眼眶的排长,突然拼命扭动自己的身体。他一边扭动身体,不让四个士兵把他抬起来,一边放声叫道:“告诉我,我的左眼珠是不是已经破了,是不是已经碎了,再也好不了了?!”
四个士兵面面相觑,他们排长的眼珠几乎被炮弹片从中间剖成了两半,却还连在眼眶外边,看着排长不断扭动身体,连带着被剖成两半的眼珠不断晃动,这样的景象就算是他们这些经历了最残酷战争的士兵看了都觉得心里一阵发凉。
“已经碎了,就算放回去我这只眼睛也好不了,怎么也是个独眼龙了对不对?”张福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放声叫道:“一班长,你身上还带着剪刀对不对,过来帮我把眼眶外边的眼珠子剪掉了,妈的……痛死我了……”
杨瑞符瞪圆了眼睛,他放声叫道:“张福水你他妈的疯了?赶快让他们把你抬到安全的地方,带你去看医生。不管你的眼珠子还有没有救,要不要动手术剪断,这得让医生来决定!就算是要剪,也得由医生来做手术!”
“我带着这玩艺怎么开枪?”张福水伸手指着刚才向他们开炮的位置,放声狂叫道:“那里有坦克,打瞎我眼睛的,是日本坦克上的炮,日本人已经反应过来,他们马上就要向我们发起进攻了!我这个机枪排排长不留下指挥,谁来掩护你和团长撤退?!一班长你他妈的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剪啊!”
就在这个时候,两尺多长的桔红色火焰再次在两百多米外的黑暗处迸射,而机枪排的士兵也架起了轻机枪,开始对着那辆坦克不断扫射。
“笨蛋,笨蛋。你们都是他妈的一群猪!普通子弹能打动坦克的钢板吗?”
张福水痛得全身都在发颤,他一说话就会带着挂在眼眶里地两半眼珠不断晃动,但是他仍然用颤抖的声音,对自己的手下放声狂骂:“我们不是有钢芯弹吗,那些子弹是少,是宝贝,但是留着能下崽啊?现在不用还想等到进了十八层地狱,见了判官阎罗王再对着他们来上一梭子吗?!一班长你还消个屁毒。钻进我眼睛里的弹片日本人也没有帮消过毒吧?”
杨瑞符侧过了头,谢晋元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们真的不愿意看到这个为了救他们,眼睛被炮弹片划瞎的部下,就是在战场上用一把剪子,做了一个如此简单,又如此残酷的手术。战斗打到了今时今日,他们甚至连最基本地麻醉药都没有。
“手不要抖。下手一定要狠,要不然的话,老子会他妈的更疼!”
说完这些话,张福水把一卷破布塞进嘴里,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一班长用一把在战场上急救,用来剪掉伤兵军装的剪刀,伸到了自己的面前。一班长伸手抓住了张福水吊在眼眶外边的两半眼珠,在这个时候。一班长这个老兵,就算是见惯了生死,就算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他必须保持最基本的镇定,但是他的手却不争气地抖个不停。
就在这个时候,雷震突然伸出了他那双稳定而干燥的手,突然伸到了一班长的面前,低声道:“我来。”
一班长在这个时候当真是如临大赦。当他把剪刀交到雷震手里的时候,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军装。
雷震看着手中地剪刀,这只是一把最常见,做手工活时,都会准备一把的剪刀。伸出手指试了试剪刀的锋利程度,雷震望着躺在地上。全身都痛得发颤。却拼尽全力不让自己晕倒的张福水,低声道:“我喜欢你。在你地身上,有一股像狼的狠劲!想办法让自己放松一点,如果你疼得晕过去了,我会把你重新弄醒。”
牙齿紧紧咬着布条卷,拼尽全力让自己的身体绷得就像是一张拉满弓弦的弓一样的张福水,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突然亮了,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张福水的身体竟然有了放松地迹象。
雷震指着两个手足无措的士兵,道:“按住他的手,尽量不要让他乱动。”
当着所有人的面,雷震让自己的儿子,伸出舌头舔了舔那把剪刀上的刀锋,算是用口水消了毒,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像是剪一截衣服上多余的线头般,在“喀擦”一声中,将张福水眼眶里倒吊下来的两半两珠,给剪了下来。
张福水地身体猛然绷直,力量大得把那两个按住他双手地士兵,都狠狠掀到了一边,然后他的身体一软,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做完这个不是手术的手术,把沾满鲜血的剪刀还给一班长,雷震突然伸手狠狠扇了张福水两个耳光,面对这绝对意外的一幕,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那个一班长更是下意识的举起了手中的剪刀,把它对准了雷震,放声怒叫道:“你要干什么?”
“啪!啪!”
雷震又在张福水的脸上狠狠扇了两个耳光,鲜血从张福水刚刚剪掉眼珠的左眼眶里飞溅出来,面对这非人的一幕,就连谢晋元也忍不住低声叫道:“住手!”
看到张福水竟然还没有清醒,雷震竟然伸手捏住了张福水眼眶外边,一小截还没有剪干净的东西,然后微微用力一扯。
“痛死我了!”
张福水猛然发出了一声痛极的嘶吼,他的眼睛圆睁,那没有了眼珠的左眼眶,更加显得恐怖诡异,在绝对的痛苦刺激下,张福水下意识的一拳挥出,把蹲在自己身边的雷震,打得在地上连翻了几个跟头。
如果目光可以杀死人的话,雷震现在已经被几十道目光活活分尸!雷震没有理会这些愤怒到极点的目光,他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总算是没有被鲜血浸透的纱布,把它直接贴到了张福水的左眼眶上,然后找了一根绑腿直接缠到了张福水的脑袋上,为张福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更可以让所有外科手术医生彻底发狂的伤口包扎。
杨符瑞营长忍不住怒叫道:“雷震,你面前的可是一条人命,你这样做,会让他伤口感染的!”
“感染?”
雷震略一思考,已经明白了这个词的含意,他用平淡没有任何波动的声音,道:“只有活下去的人,才有资格伤口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