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中校在带领那五位学生走出四行仓库的时候,认认真真的对着谢晋元敬了一个军礼。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您,也读懂更尊重您拥有伟大的爱国情操。但是我仍然希望,能够在我们英国的租界里,看到谢中校和您忠诚的部下。像您这样的军人,只要能活下去,就应该有更大的舞台,创造出比镇守四行仓库,更伟大的天空!如果您愿意带领贵部从租界撤退,可以不必上缴武器。我们会用对待英雄的方式,来迎接你们,并且保证把你们安全的送出租界,只要你们日夜兼程的急行军,一定可以赶上随时都可能爆发的南京保卫战!还有……请您放心,我会重新考虑针对学生开放通道的决定。”
如果这两位中校之间进行的也是一次代表了军队与国家利益的谈判,也许,这就是自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第一次在和英国的谈判中,取得了真正的胜利与成功。史密斯中校,已经将他们在谈判中可以承受的最底线,亮在了谢晋元的面前。抛开国家的立场,抛开军人的职责,抛开他谈判的使命,史密斯中校是真的希望谢晋元能够活着离开四行仓库!
五个学生虽然都跟在史密斯的身后,但是他们都痴痴的望着谢晋元,直至他们的身后变成了一片黑暗,变成了一片凄凉,他们仍然频频回头。他们似乎要将他的面容,将他的艰毅,将他面对死亡时那种不驯与洒脱永远镌刻在他们的内心最深处。带着谢晋元交给他们的“将希望的光芒薪火相传,传下去,传下去!”的命令,努力活下去!
当这五个学生走过了贯通苏州河地新垃圾桥,走过了英国租界的军营时。迎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和一张洒满泪痕,却依然不能掩饰美丽的脸庞,他们五个人突然都呆住了。他们走进了四行仓库,那里实在是给了他们太多的震憾,那里的每一个士兵似乎都有可以发掘的故事与传奇,那里的每一件武器,都吸引了他们地注意。而他们的偶像谢晋元走到他们的面前时,那种从容。那种坚毅,那种不驯与洒脱,那种没有任何虚伪的忧国忧民,更是让他们在瞬间,就迷失在谢晋元那一双深隧而明亮的眼睛当中。
他们竟然忘了帮杨惠敏这个冒死把国旗护送进四行仓库的女孩子,去询问雷震的下落。
“对了!”突然有一个学生狠狠一拍大腿,叫道:“你是想请我们,询问一个带着一条狗。身上还穿着童子军军装,大约十八岁男人的下落对吗?我见到他了,他还活着,虽然他身上到处都是伤,但是看起来还有精神得很呢!”
看到其他四个同伴都瞪大了双眼。露出了“你骗人”地表情,那个学生叫道:“你们还记得吗,那个和我们一起参观四行仓库,还和我们一起坐在弹药箱上。装子弹的男人!日本人用那么密集的火炮轰击四行仓库,不要说是我们,就连谢晋元长官带的士兵,都显得有些慌乱起来,可是当时他却一直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往子弹链里插着子弹。我对他有点好奇,想找他聊天,结果我说了半天。他却一声不吭,弄得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一个哑巴呢!最后我却亲耳听到他对一条趴在墙角边上的狗,说了一句‘儿子,过来’。当时可真是把我气坏了!”
看到面前这个学生气鼓鼓的样子,杨惠敏不由“噗”得一声,破啼而笑。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没有必要的情况下,绝不多说一句话。这地确是雷震的作风。杨惠敏双眼中犹如海浪一样的潮水还没有消失。就猛然扬起了一片明亮的快乐,她的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线。但是她的嘴角已经欢乐的扬起。
雷震还有没有死!那个从来不喜欢多说话,为了她却留在四行仓库右翼,参加了一天最惨烈战斗地大男孩,竟然没有死!
在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让杨惠敏感到开怀,更让她感到快乐?
“雷震!”杨惠敏突然把双手合成了筒状,她放声对着四行仓库的方向喊道:“我就在这里等你,我会一直站在这里等你,直到你自己走到我的面前。如果你真的忍心让我一直在这里被风吹,被雨打,挨着饿受着冻傻傻的站在这里的话,你就不要出来!你听到了没有,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自己好好的走到我的身边!我们不是朋友吗,不是伙伴吗,你就算是要走,也得亲自过来,告诉我一声对吧?!”
在声嘶力竭地放声喊叫中,炽热地泪水再一次狠狠划破了杨惠敏的脸庞。因为她突想起来,当她终于游过苏州河时,隔着那不断流淌地河水,雷震对着她扬起了那条代表了再见与离别的手臂。
四周所有的人都静悄悄的,他们都静静的看着这个为情所伤,眼睛里晶莹的泪花与骄傲同时闪起,显得如此美丽动人,却又如孤单无助的女孩。那五个学生彼此对视了一眼,最后有一个站了出来,轻声道:“我们陪你一起等。”
史密斯中校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站在军营前面,数量已经超过五百人,只要一拥挤就可能冲进军营的中国爱国学生和普通市民。为了防止面对这种意外,英国军队甚至如临大敌的在军营前面,架起了机关枪。
再看看远方那犹如一个巨人般,屹立在黑暗中的四行仓库,史密斯中校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谢中校,工部局早已经向你们的政府提出了抗议,要求你们政府下令停止四行仓库的抵抗,以免战火波及到租界。我想,你应该在昨天,就接到撤退的命令了吧?难道你真的打算,在四行仓库以自己为代价,强迫日本军队动用重型武器,把我们英国也拉到这场战争当中。从而逼迫日本停止这场战争吗?”
是的,在三十的早晨,谢晋元就接到了一直留在上海,协助他们防守四行仓库的八十八师张柏亭参谋长地电话。通知他们防御战已经顺利结束,命令他们立刻上缴武器,通过英军租界,撤出上海,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南京。参加即将爆发的南京保卫战。
但是身为一个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军人,谢晋元却没有撤退。
“我们的魂可以离开我们的身,但是我们的枪却绝对不能离开我们的身!师长和参谋长你们肯把掩护几十万大部队撤退,狙击日军这样艰巨地工作交给我,把几十万兄弟的生命交给我,那是给我谢晋元面子,我谢晋元不能不接着,更不能不做好!晋元决心殉国。誓不轻易撤退,亦决不作片刻偷生之计,在晋元未死前……必向倭寇索取相当代价,余一枪一弹,亦必与敌周旋到底。”
留在上海同样亲眼目睹了四行仓库狙击战的八十八师参谋长张柏亭。他真的是太了解谢晋元这个人了,面对谢晋元的回答,张柏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说了一声“保重”。就挂断了电话。
但是当史密斯中校谈判失败,面对越来越疯狂的日军,谁都知道为了在调动大部队之前,拔除上海市留下的最后一颗钉子,日本军队随时可能动用重型武器强攻四行仓库。公共租界当局在十五分钟之内,就连续发出了三道电函,要求中国政府本着人道立场,认真考虑公共租界内的居民人身安全。下令四行仓库内地中国守军撤退。
张柏亭不能不再次拨通了四行仓库底层的电话。
“晋元,撤退吧。”张柏亭低声道:“工部局不断抗议,四行仓库狙击战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蒋委员长那里。‘珍重退入租界,继续为国努力’,这是蒋委员长亲自对你下的命令!”
面对最高领袖包含着勉励的命令,谢晋元沉默了,他真地沉默了。张柏亭在电话另一端也保持了沉默。他就站在那里,静静的等待着谢晋元的回复。
“我想不通!”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晋元终于开口了。他低沉的声音,仿佛就是从胸膛里直接挤出来地,“柏亭兄,你和我都明白,蒋委员长从一开始,面对日本人的入侵,就采用了先安内再攘外的政策。委员长的判断是先用东三省,来喂饱日本这条饿狼,他甚至打算秘密签定条约,把东三省割让给日本人,在安抚了这条饿狼后,集中全力把共产党的部队给消灭了。到了那个时候,就可以巩固自己的统治,再联合美国和苏联,把日本赶出我们的国门。”
“这个计划看起来是不错,但是到了今时今日,日本军队攻占了上海,又开始在南京集结,甚至开始扶持汪精卫这种汉奸,试图成立一个新的伪政府来对抗中央,难道我们地蒋委员长还不明白,我们面对的就是一条不停的割身上的肉,也根本不可能喂饱,就是要把我们一口吞下去的饿狼吗?!”
“幻想已经没有了,计划没有成功,蒋委员长已经失去了赢得这场战争最重要的民心。我就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蒋委员长还不明白,我们再也不能把希望放在英、美、法诸国的介入和调停上,还要看着他们的脸色行事!我谢晋元守在这个四行仓库里,我就是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来让全国地民众,看到我们党国抵抗日寇地决心!”
张柏亭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劝不动谢晋元,他知道就算是蒋委员长的命令,也无法把一个准备为国为民舍生取义地勇士,带出那片战场。
“晋元老弟,我知道我劝不动你,我也知道你早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张柏亭轻轻吸着气,道:“但是……”
张柏亭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将手中的电话,转给了身边的另外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但是却洗涤得干干净净。沉重的生活压力,让她的身上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岁月地印痕。但是在她的脸上,却依然可以看出年轻时的美丽。她明显接受过相当的教育。她就算是衣着简朴,但是面对八十八师的参谋长,却依然能保持着一种落落大方的态度。
但是当她伸手接过电话时,她的双手就开始不停的颤抖,她地嘴角更在不停的哆嗦着,还没有说话,眼泪就从她的眼睛里不停疯狂的涌出来。
聆听着对方急促的呼吸声,通过这条跨越了空间。把两个人两颗心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电话线,谢晋元清楚的感受到了对方脸上,那正在不停滑下的炽热地无声的泪水。
谢晋元突然间痴了。
“中民……你好,你真好……”
她终于说话了,但是仅仅说了几个字,她就泣不成声。
在她身边,一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和一个五岁大的小男孩,他们两个都急了。他们伸手拉着她的衣角,不停地叫着:“妈妈,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通过话筒,谢晋元听到了这两个孩子的哭叫。面对死亡都能带着从容与不驯的谢晋元,在这个时候脸色终于变了,“维诚……真的是你吗?”
“中民,你真好。中民你真好,中民,你真地好狠心啊!你要当英雄了,你要为国捐躯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上有父母,下有儿女,你不但是一个军人。也是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啊!”
这个站在张柏亭身边的女人,赫然就是谢晋元的妻子凌维诚,而在她身边的两个孩子,就是她和谢晋元的两个儿女。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穿着军装拿着军饷,要上战场了。我这个妻子能理解你。能支持你。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能撤退。为什么大家都要反过来求着你撤退了,你却一心要往死路上走!为什么这个国家,非要有了你谢晋元的牺牲,才能醒悟,才能打赢这场战争!你为国为民舍生取义了,你是大英雄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应该怎么办,我们两个孩子又要怎么办?你一死了之,你要我们孤儿寡妇和老人,怎么活?!”
谢晋元张开了嘴巴,可是他只觉得嘴皮上就像是压上了一块千斤重地石块,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真的想对妻子凌维诚说上一句对不起,但是一句区区的对不起,又怎么可能弥补了他死亡后,对家庭尤其是对凌维诚带来的创伤?!
嚅动着嘴唇,听着电话另一端妻子和儿女的哭泣声,谢晋元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十几双无形的手,在用力的扯动,过了好半晌,他才问道:“维诚,你们怎么来了?”
“我能不来吗,我收到了你地信,我能不来吗?他们不了解你,我是你地妻子,还是你一起在学堂上学时的同学,我能不了解你吗?!”
凌维诚用不断颤抖地手,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封信。这是一封谢晋元亲手写给凌维诚的家书!拆开了这封不知道她已经读过了多少遍,甚至已经可以背出来的信,凌维诚就当着张柏亭参谋长的面,一字一字的谈着上面写的字。
“半壁江山,日遭蚕食,亡国灭种之祸,发之他人,操之在我,一不留心,子孙无噍类矣!为国杀敌,是革命军人之素志也。而军人不宜有家室,我今既有家室,且复门裹祚薄,亲老丁稀。我心非铁石,能无春然?但职责所在,为国当不能顾家也。老亲之慰奉,儿女之教养,家务一切之措施,老卿担负全责,庶减征人之分心也。”
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停的掉落到凌维诚手中的信纸上,发出“噗噗”的轻微声响,然后迅速被信纸吸收,混合着写在上面的字,化成了一团。看着那早已经模糊成一片,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泪水洗礼的信纸,张柏亭站在一边,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叹息。
“看到这封信,我能不过来吗?”凌维诚哭着叫道:“这封信是你在三个月前写的,你们在上海整整打了三个月,我就带着孩子们在上海呆了三个月。我们的钱用完了,我们就住进了租界的难民营。一个多月来,我每天都和孩子喝那些掺着沙粒,根本填不饱肚子的稀饭,孩子饿得受不了了,伸手去向那些英国士兵要了一块面包,还被我狠狠打了一个巴掌,最后我们娘三个抱头痛哭了一场。这是我第一次打自己的孩子,就是因为我不想让我们娘三个,丢了你的脸!子弹没有眼睛,我更不想因为你知道我们娘三个来到上海,让你分了心!”
谢晋元高高的昂起了自己的头,他的手在不经意中从自己的脸上掠过,悄悄的带走了眼角已经缓缓渗出的泪水。他谢晋元何其有幸,竟然娶了这样一个淑慧,而知书达理的妻子!
“明明知道不应该,我还是来了,我是怕你在战场上,没有人替你收尸啊!”
一封家书终于读完了,凌维诚轻轻擦掉眼角的泪水,她一字一顿的道:“中民,你要做英雄,你要为国捐躯,我不拦你!但是你也不要拦我。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会带着丫头和英儿,站在桥边等你,直到你从那里活着走出来。中民你记住了,你死,我死。你活,我活!”
凌维诚把电话还给了张柏亭,她已经没有什么话再说,她伸手拉住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向张柏亭略略点头后,用一种缓慢却坚定的步伐,走向了大门外。
“中民,”张柏亭低声道:“撤退还是不撤退,就由你自己来决定吧!该说的都说了,做为一个比你年长的大哥,做为黄埔军校的学长,我只再多奉劝你一句话,凌维诚是一个好女人,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电话,终于被挂断了。
而谢晋元,也彻底痴了。
雷震,就默默的坐在距离电话机不远的一个位置上,他投向谢晋元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尊敬。
在大山中孤独的生存了那么久,一次次战斗和面对死亡,让雷震的身体变得敏捷,让他的视力、听觉甚至是感觉,都比正常人更加的发达。在四行仓库的底层,只有他听清楚的了谢晋元和凌维诚的对话。
在这个时候,雷震终于明白,为什么李正大哥,在提到谢晋元团长的时候,脸上会扬起那样一种混合着尊敬与崇拜的笑容。在雷震的眼里看来,谢晋元真的太傻了,傻得要死,但是这样的傻,却让雷震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个为了保护他和两个姐姐,而坦然而对日兵鬼子刺刀的娘。
不同的是,谢晋元要保护的是四万万中国同胞,如果说雷震的娘,保护雷震是一种母爱的话,谢晋元表现出来的,就是一种博大的民族之爱!
谢晋元就那样手里抓着电话,痴痴的站在那里,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发出了一声长叹。
“符坚。”
一直站在谢晋元身后的一营营长杨符坚,立刻回应:“到!”
面对着四行仓库坚硬而冰冷的墙壁,谢晋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慢慢慢把它吐出来,最后一字一顿的道:“你去做好准备,我们凌晨四点钟突围!告诉每一个兄弟,不要把手中的枪弄丢了,我们在参加南京保卫战时,还要用到。还有,挑选一批枪法好的士兵,再留下三挺轻机枪断后,我们必须把日本人架在对面的三个探照灯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