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送来陆满庭深情的凝视。
他好看的眉眼斜向上,深邃的眸底噙着愉悦的笑,缓缓朝她走来。
那金边麒麟皂靴踩着小石径“咚咚”地响,滚着赤金的六爪龙纹衣袍下裳摆动,随着他深深浅浅的步伐,荡漾出优雅的弧度。
独属于他的淡淡荷叶香袭来,苏吟儿闪躲着避开他的直视。
没什么能瞒得过陆哥哥。
他一定瞧见了刚才那一幕。
“陆哥哥,我......”
苏吟儿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长睫半垂,樱桃般可口的小嘴儿咬得红红的,隐隐透出曾对他胡作非为的贝齿,那整齐的贝齿闪着诱人的晶亮光泽。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勾起了她的下巴。
那双手因着常年习武练剑,指腹和虎口处有着细微的老茧,肤色却十分白净,手指细长又危险,捏得她下颌疼得紧,他却不似用力一般,左右瞧了瞧她的脸。
“吟儿做得好。”
他浅笑着,不似揶揄,铺开她蜷缩的指尖,将一朵被妖风摧残过的山茶花放在她的手心。
他气息灼灼,吐出的每一个字符像是烙印般印在她的心尖尖上。
“不管何人欺负你,你都要百倍、千倍、万倍地还回去。”
冷风瑟瑟,陆满庭幽邃的眸子里满是霸道的凌厉。
这一刻,苏吟儿没有半分的犹豫和迟疑,紧紧地环住他,重重地点头。
须臾,苏吟儿似想到什么,问他:“那若是陆哥哥欺负吟儿呢?”
陆满庭眸光微暗,刹那间闪过许多翻涌的情愫。病态的心思冲淡了他不堪的回忆,俊朗的脸上却没甚表情,只揉了揉她轻皱的眉心。
“那便杀了我。”
若是杀不死,便要受他一世的偏执。
苏吟儿摇头,在他心口处撒娇似地蹭了蹭:“吟儿不要。”
陆哥哥待她这般好,怎舍得欺负她呢?
茶会在汪府一处别致的院子里举行。
珍珠帘幔围成的宽敞厅堂里,灼灼燃烧的炭火驱散冬日的严寒。
数道木质屏风将厅堂隔成两间雅致的小室,男子们坐在一处喝茶谈笑,尽情地享受慵懒的阳光;女子们则围在另一间嬉笑,写下自己对夫君的期盼。
娇怯怯的私语声在雅室里此起彼伏。
——“我没旁的要求,只求我家相公别给我引不三不四的狐狸精回来就成。”
——“那你怕是要失望了,有几个男人不沾腥啊?你以为个个都是安国君?”
——“我才没那么傻呢!男人嘛,捆不住他的身,握得住钱袋子就好呀!”
——“对对对,什么金银首饰啦、漂亮的衣裳啦,多多益善!”
——“最好是将他每月的俸禄完完整整地交出来......”
自古女子多娇媚,对镜梳妆、描眉施黛只为那一人的欢心。
苏吟儿已是富贵,华赏和珠宝享之不尽;陆哥哥又偏宠她,这些年只将她一人捧在心尖尖上。财富和盛宠独属于她,照说她不该有所求。
可她没有自由呀!
她像是关在笼子里的一只美丽的金丝雀,被折断了翅膀,日日望着牢笼外蔚蓝色的天空唉声叹气。
她渴望自由出府、渴望听听清晨小巷子里热闹的叫卖声、渴望在漠北的青青草原上奔跑、渴望陆哥哥不再像从前那般管束她。
陆哥哥答应过她,她想要的十七岁生辰礼物,只要她开口,他便会应下。
苏吟儿如水的眸子弯成一道月牙,碎着晶莹的星光,泛着藏不住的渴望。
那纤细的手紧握狼毫笔,缓缓在牛皮纸上写下她想要的生辰礼物、写下她的期望。
汪大小姐从虚掩的后门进来。
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头发湿漉漉的,半散在耳后的碎发正淅淅沥沥往下滴着水珠。汪正卿的夫人徐氏愣了一瞬,沉着脸唬道。
“多大的人了,怎地弄成这样?也不怕被宾客们笑话?”
汪大小姐神色很是闪躲,扭捏着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跺了跺脚,怨道:“哎呀,娘亲,我不小心掉到池子里去了。您......您就别责备女儿啦!”
徐氏笑道:“哟,瞧瞧,大姑娘了,说不得。过来挨着娘亲......你这孩子,站那么远干什么?”
茶会女眷们的座位不甚讲究,大家随意而坐。
许是见着苏吟儿孤零零的,没有相熟的女伴,不忍怠慢了她,徐氏让苏吟儿坐在她的左侧,将右侧的位置提前空出来,留给女儿汪大小姐。
汪大小姐瞧了一眼娇美的苏吟儿,似想起什么,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慌忙扯过一张雕花的矮脚凳子,紧靠着后门坐下。
“不不不,娘,女儿就坐这。这儿挺好!”
“这孩子,一天到晚呀,没个淑女样。”徐氏亲热地拉过苏吟儿的手,“她要是有半分苏小姐的乖巧贤惠,我也就不操心了。”
苏吟儿莞尔一笑:“夫人过奖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乏力,脑袋晕晕乎乎的,可也没甚在意。
另一边的雅室里,男人们端着茶盏互相调侃。
——“这是谁整的矫情的游戏?不是霍霍我们男人么?”
——“可不是?都老夫老妻了,成天把爱挂在嘴边......还不如去醉香楼找个听话的,省心!”
——“别,你这话可说不得!男人嘛,宠着自家婆娘也是本事!”
——“对,哪个女人没点虚荣心?陪着玩玩,不紧要。”
陆满庭浅笑着,细长的丹凤眼深邃,似是有所思量。
风离走近,附在陆满庭耳侧,低声禀告:“皇上宣您进宫。”
陆满庭点头,挥手示意风离先下去。
有同僚打趣——
“安国君,您的未婚妻跟着您,是掉进福窝窝里了,怕是没什么期望了吧?”
“有啊,怎么没有?”
“讨个名正言顺的正妻身份、求个大婚,把安国君牢牢拽在手心,才是当务之急嘛!”
“对对对,苏小姐早过了出阁的年纪,该完婚了。”
陆满庭的唇角斜勾着醉人的笑意。
他轻轻吹开茶盏里漂浮着的绿色茶叶,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横在厅堂中间的木质屏风被移开,两间小雅室融为一间。
年轻些的女眷们皆捏着帕子捂唇娇笑,偷偷打量坐在对面的自家郎君;
年长些的女眷,则端着贤良规矩坐着,哪怕手中茶水升起的寥寥雾气晕湿了面庞,也绝不乱动半分。
苏吟儿乖巧静坐,在一众女眷中显得格外耀眼。
许是炭火离得近,她莹润如脂的脸颊烤得红红的,宛若天边初升的朝霞映雪,透着不自知的诱人的美。
偏偏这种美是易碎的,又脆弱的可怜,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似被雪水洗涤过,眨眼间全是灵动的娇怯。
有不加掩饰的眸光灼灼地落在她身上。
那是对所有物的霸道宣示、那是不容觊觎的占有、那是久经沙场的男人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掠夺本性。
苏吟儿缓缓抬眸,与陆满庭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又急急地垂下眼睫,微红着耳尖拽紧了写给他的小小信笺。
陆满庭轻扬眉梢,唇侧的笑意更浓了。
茶会由徐氏操办。
徐氏笑道:“大人们平日里忙于朝政,鲜有闲工夫陪我们。今日啊,可得好好听听自家女人的心思。”
茶会正式开始,按照座位顺序,一一起身将信笺纸递给自家郎君,由自家郎君当众诵读。
打头的是个微胖的圆脸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梳着新妇髻,据说是左侍郎刚过门的小娇妻。
她大大咧咧地将信笺纸丢给一个清瘦白净的男子:“给,好生念,可别念错了!”
满室一阵哄笑。
左侍郎干咳了两声,起身诵读。
“睡觉前不许吃大蒜,每晚子时前需得休息,每月有十日不得近身......”
左侍郎还没念完,厅堂里的男男女女已经笑做一团,纷纷打趣他要适可而止,否则年岁大了会力不从心。
左侍郎笑了:“夫人,你这要求......得嘞,许了!”
轮到汪大小姐了。
汪大小姐未出阁,按照茶会的惯例,她的信笺可以写给她父亲——汪正卿,也可以写给她的心上人。
汪大小姐面目含羞,扭扭捏捏地走向金少,扔了信笺就往回跑。
金少被信笺纸烫得一缩,也没打开,忙不迭将信笺纸捧在手心,恭恭敬敬地递给汪正卿——“汪大人,娇娇给您的。”
汪大人不用拆也能想到自家女儿写了什么。
他佯装若无其事,淡淡瞥了几眼,脸上几番阴晴变化,而后提高了音量:“陈衣阁新到的首饰?行,明日去买。”
汪大小姐嘟着嘴没回话,似是委屈,不甘地瞪了金少好几眼。
金少满不在意,饶有兴致地起哄,鼓动下一位。
几番过后,到了苏吟儿。
苏吟儿深吸一口气,起身,缓缓走向陆满庭,握着信笺纸的指尖,因着过分用力有些泛白。
她不敢瞧他,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仓促:“......陆哥哥?”
陆满庭却没接,只浅笑着拂开绣着六爪龙纹的衣摆,拍拍他修长的大腿。
这个动作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满室看热闹的人都静了下来。
苏吟儿没有拒绝,往前迈了两步,极其自然地斜坐到他的腿上,却面向外侧,与他保持着不远但也并不亲昵的距离。
一只浑厚的大掌扣上她的纤腰,扣得紧紧的,又强势地往里带了些,迫使她整个人落入他的怀里。
隔着厚重繁复的衣物,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响如擂鼓。
今日陆哥哥的身子不似往常般冰冷。
灼热的呼吸伴着烈酒的醇香萦绕在她耳后,痒痒的,饶人地厉害。
他的下巴磕在她纤弱的肩头上,声音不复平日里的清润,带着几分微醺的醉意。
“我瞧瞧。”
遒劲有力的手指接过苏吟儿的信笺纸,打开,只是一眼,那拥着她的身子很明显一僵,无边的寒意似潮水般涌来。
信笺纸上写着:
吟儿想要的生辰礼物——自由出府!
陆满庭整个人都阴沉了。
那山雨欲来的怒气汹涌澎湃,沉闷地凶、压抑地紧,却在刹那间归于沉寂。
他不禁笑着,细长的丹凤眼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他心里紧绷着的那一根弦彻底断了。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许多事。
最艰难的一次战役,是他领着三千骑兵被困漠北的峰顶山。
峰顶山灌木丛生、山路崎岖,难攻易守。
在抵死坚守了三十三天后、在熬过漫长的寒冷的黑夜后,没有等来朝廷的支援,反而迎来敌军愈发肆无忌惮的扫荡。
当时他站在悬崖边上,手里拿着一把滴着血、泛着寒光的砍刀。身后江水涛涛,数丈高的浪花惊起,溅在他后背狰狞的伤疤上。
冷。
一如此刻的冷。
他盯着“自由出府”四个字,笑地凉透了。
那清秀的小楷字,是在无数个晨辉下的桌案前、是在数不清的暖黄烛火下,他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的。
而那份独属于他的美丽,只想着逃离。
他眸色沉沉,极自然地松开扣着她纤腰的手,折了信笺纸还给她。
那场战役,侥幸活下来的骑兵不足十人。
当时,有骑兵建议跳河逃生,江水汹涌,活下来的概率极小,但不失为求生的一次机会。
陆满庭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了。
他咬牙撕下一块衣角,一圈又一圈,费劲地缠住鲜血淋漓的手臂,举刀冲入敌军,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男人一旦上了战场,没有退缩可言。
若是遇上敌军,他杀;遇上饿狼,他杀;遇上降不服的女人,他便打断她的双腿,用余生教会她如何听话。
他凝视着她的温柔目光渐寒。
他一字一句,近乎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会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