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正卿汪府坐落于皇城边上,与安国君府隔了好几条街。
繁华的街市后方,一栋三进两跨的府邸掩映在蓝天白雪间。
大理石铺成的石阶旁,红色娇艳的山茶花团在绿色的植株上;两旁齐人高的狮子墩雄壮威武,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提着“汪府”两个大字。
今日是汪正卿夫人的生辰,但凡有前来庆和的宾客,门口相迎的小厮会燃上一串喜庆的爆竹,再唤上一声宾客的名号,恭敬地请到前厅饮茶。
安国君的马车还在街头转角的时候,汪府的守门人对身旁的小厮垂首低耳了几句,不过片刻,汪大人携着家眷侯在了大门口。
陆满庭气势威严地走下马车。
他穿着极简的黑色锦袍,金色玉带勾勒出紧实的腰身,身形高大、气质华贵,一双犀利的丹凤眼淡淡地扫过众人。
汪大人赶紧迎上前,刚寒暄了几句,陆满庭示意对方先等等。
陆满庭站在马车边上,在所有人的好奇注视下,弯下腰身、掀开帘子,虔诚地朝马车里的人儿伸出左手。
“吟儿。”
他的声音素来清冷,可这一声,又轻又柔,似是声音再大些、再硬朗些,便能吓着里面的小娇娥。
一只皓白柔荑轻轻搭在陆满庭的掌心。
苏吟儿芙蓉面、柳娥眉,唇间一抹樱桃红;她身姿曼妙、体态婀娜,于寒风中款款下了马车。
苏吟儿的美过盛,不似凡人,倒似极易破碎的娇娃娃。
她的腰间挂着一块男子的玉佩,只消一眼,便能知晓她是谁的人。
陆满庭将她的红色斗篷拢高了些,挡住外人灼灼目光,又紧了紧掌中的小手,牵着她走向汪大人。
汪大人有一瞬间的恍惚,很快反应过来:“这定是安国君的未婚妻苏小姐,欢迎欢迎。两位里面请!”
陆满庭笑道:“客气了。”
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苏吟儿随着陆满庭来到前院的正厅。
正厅里的宾客多是朝中百官,男人聚集的地方,总少不了寒暄和客套,说来说去都是些奉承的话。
刑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早早就到了。
三人给汪大人使了个眼色,朝着二进院的茶室而去。
大庸国的三堂指的是刑部、督察院和大理寺。三堂不理民词,只处理官员之间的官司,清承明制。
今日三堂齐齐聚在汪府,沈家案子又在风头上,不可谓没有旁的心思。
汪大人把陆满庭拉到一旁,小声说:“安国君是个大忙人,难得有闲暇功夫同我们聚聚。不若借着今日这机会,到茶室喝杯茶?”
陆满庭吊着眉梢,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好。”
离开之前,陆满庭对苏吟儿交待:“吟儿在园子里逛会。莫要走远了,等会要用午膳。”
汪府的后院有一片山茶花。
山茶花红艳艳的,开得荼蘼,据说是汪大人为讨夫人徐氏欢心,特意花了大价钱从巴蜀移植到府上的。
这段佳话,众人惦记了许久。
苏吟儿领着侍女洋桃和清秋走向后院。
一路上,或艳羡或嫉妒或酸楚的目光,混着惊叹的倒吸声,层层落在苏吟儿娇好的容颜上。
——“难怪安国君要藏着,你看她那身段,啧啧啧,勾死个人了!”
——“这样的人,怕是想要天上的月亮,男人也会给她摘来吧!”
——“别,现当今太美也不是什么好事。万一不幸被宫里的那位瞧上......”
——“啊呸呸呸,说些吉利的!”
......
苏吟儿水泠泠的眸光流转。
她可不想要什么月亮,只求陆哥哥能让她自由出府,不再像从前那般事事管束她就好。
有贵女过来同她打招呼。
她想起陆哥哥的话,遂端着架子,不轻易笑,说着客气的话,面色却是冷冰冰的。
她和所有人保持着刻意的疏离和冷淡,有眼力见的,自然就不过来叨扰她了。
苏吟儿落得清静。
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里,苏吟儿停下,眼神示意洋桃先去办正事。
洋桃心领神会,转身之际故作夸张地牵了牵苏吟儿的裙摆,抚平那裙摆上几乎看不见的褶皱。
洋桃是个大嗓门。
“切莫让小姐磕了碰了,若是小姐有什么闪失,安国君非扒了你的皮!”
洋桃这话是说给清秋听的,可明理人都知道,这是说给园子里的其他贵女听的。
小姐难得出趟府,洋桃可不想小姐受委屈。
清秋应下,洋桃又叮嘱了几句,适才小跑着出了山茶园。
苏吟儿闲着无聊,在池子边上喂鱼儿。
寒冬腊月的,天冷得出奇,照说池子里的水早该结冰了。
可汪府山茶园里的溪水池,汩汩流水从假山上倾泻而下,金黄色的锦鲤摇着鱼尾吐着泡泡,仿若冬天从不曾来过。
溪水池很浅,池边没什么防护措施,仅用青褐色的小石子铺了一条蜿蜒的小路。
苏吟儿站在池畔,撩起繁复的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指尖轻敛,细小的鱼食纷纷扬扬、落入池水中,无数条锦鲤涌来,拍得池水哗哗。
苏吟儿乐得悠闲,方不知早有人看她不顺眼。
那人是汪府千金——汪大小姐。
汪大小姐正气鼓鼓地同一个小丫鬟诉苦。
——“她长得有那么好看吗?是,我承认,她有几分姿色,可也不至于像金少哥哥说得那么夸张吧!”
汪大小姐是金少的仰慕者。
要说这京城啊,哪个男子最受未婚女子的倾慕?自然是名满天下又位高权重的安国君。
安国君不但年轻有为,还容貌俊朗、洁身自好,吸引了无数少女前仆后继。
无奈安国君冷得跟冰山似的,他笑起来有多温和,拒绝女子的时候就有多残忍。
除了他养在府上娇滴滴的未婚妻,旁的女子未曾分到过他半分的爱怜。
京城的圈子就这么大,能混朝政的,个个都是人精。眼见巴结不上安国君,那些企图给自家女儿寻门好亲事的,纷纷拉拢安国君身边的人。
金少,安国君的“世侄”、家产丰厚的侯府世子,也就成了贵女们眼中的香饽饽。
汪大小姐磕着瓜子,瞧着池畔苏吟儿曼妙的身姿,越看越不是滋味。
——“你说,大冬天的,若是有谁不小心掉进池子里,会不会成为所有人的笑话?”
小丫鬟夸张地“呀”了一声,对自家主子竖起大拇指。
清秋是习武之人,便是距离再远些,她也能听到汪大小姐和小丫鬟之间的谈话。
明晃晃的阳光下,骄纵的小丫鬟手里托着几盘甜点从人群中穿梭而过。
——“各位贵客,可要来些果仁?这是我家小姐特意为大家准备的。”
小丫鬟手里的东西多,端起来有些吃力,若是不小心碰到哪位贵女,实属无意冒犯。
清秋见着小丫鬟朝着池畔而来,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距离苏吟儿远了些。
若是苏吟儿掉入池水里,清秋刚好——来不及救她。
苏吟儿逗弄着池水里的锦鲤,没有注意到清秋正在恍神。
她朝清秋伸了伸手,清秋以为小姐是要鱼食,忙不迭递上盛着鱼食的小碟子,苏吟儿却莞尔一笑,打开手心。
那纤纤玉手中,躺着几颗桂花味的糖果。
精致的牛皮纸包裹着,小小的,一个个的,五颜六色,晃得清秋的眼火辣辣地疼。
苏吟儿:“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没用早膳?先垫垫肚子。”
虽说午膳的时间快到了,可清秋是下人,下人不得与主子同席,怕是会吃得很晚。
苏吟儿偶尔头晕,身上常备着零嘴甜食。
这些糖果,是她从安国君府带来的。
清秋的脑中轰隆隆的,一片空白,呆愣着不知该做何反应,苏吟儿却把糖果硬塞给她。
“拿着呀,客气什么?”
苏吟儿眸中不染是非的笑意,让清秋忽地想起洋桃的话——“小姐心善,没什么心眼。”
清秋握紧糖果,身形一晃,挡在苏吟儿身后,恰好挡住经过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左摇右摆、脚下不稳,“扑通”一声,摔在蜿蜒的石径上,摔了个狗吃屎。
几盘子果仁稀稀拉拉落了一地。
苏吟儿显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少女跑过来,对着地上趴着的小丫鬟恶狠狠地踢了两脚。
“你这个死丫头,怎么做事的?瞧把苏小姐吓得?还不赶紧道歉!”
小丫鬟抹了几把身上的脏泥,委屈巴巴地赔不是,苏吟儿说无妨,领着清秋走开了。
那少女凶巴巴的,看起来不似什么善人,她还是不要招惹才好。
至于人家如何管教小丫鬟......那是人家的事,同她无关。
清秋跟在苏吟儿身后,瞧着手心里的糖果,刹那间明白了洋桃为何对小姐如此的死心塌地。
小姐若是掉入池子里,不管原因是什么、不管小姐有没有被吓着、有没有被冻着,清秋都难逃惩罚。
清秋不怕惩罚。
只有受了伤,那个恨她入骨的洋桃——才会多看她一眼。
汪府的茶室是一栋三室的小院子。
三室相通,正中间的厅堂是会客室,左边是摆满各式书籍的小书房,右边是堆着古乐器的琴室。
左右两室遥遥相望,客人们一边饮茶一边谈笑风生,还能有丝丝琴声入耳,当真是个雅致的好地方。
不过,今日情况特殊,没有人谈笑,没有人抚琴,紧闭的空间里,是风雨欲来的沉闷。
陆满庭坐在北方的主位上,大理寺汪正卿、刑部尚书、左右都御史,分别坐在他的两侧。
五人当中,陆满庭官位正一品,官品最高、气势最盛,那浑然天成的矜贵,有着睥睨天下的傲气。
他悠闲地品着茶,大拇指上戴着的绿宝石熠熠生辉,灿烂地刺眼。
几人相互看了看,汪正卿第一个开口。
“安国君能上阵杀敌、能批阅奏折,刚年过弱冠就位极人臣,实乃我们大庸国的福气。”
左都御史:“可不是?安国君长得一表人才,多少京中女子仰慕呢!”
陆满庭唇角轻扬,眸底的笑意渐寒。
他吹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低头浅抿一口茶。
寥寥热气自青花瓷盏底徐徐升起,晕湿他白净俊朗的面容。
他的声音极冷,尾音斜向上,透着几分不屑。
“诸位不若开门见山,有话直说。”
几人心下同时咯噔一下。
认识安国君已有三年,知晓这位年轻的将军不喜官场上的面子话,却不想他如此的不给情面。
刑部尚书干咳了一声:“我们几个特别敬仰您,希望安国君能多给些机会,让我们为您分忧。”
话说到这份上,陆满庭若是再摆谱......
陆满庭重重地扣下茶盏,“砰”地一声,清脆的声音似横在脖子上的刀,吓得人心神一惧。
陆满庭沉沉一笑,似看透了他们的小把戏,目中带着瘆人的凉意。
“我未婚妻胆子小,在陌生的地方呆久了,会怕。”
那便是想走了,不愿再多陪他们做无谓的客套。
几人深知安国君的性子,若是不按照他的方式来,这场茶会......几人犹豫再三,亮出底牌。
“太子在我们手中。”
“皇上年岁已高,太子登基是迟早的事。”
“当然,凭借安国君今时今日的地位,想坐龙椅,轻而易举,只是名不正言不顺。”
“安国君大可做摄政王。至于太子,不过是您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陆满庭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似终于来了兴致,幽幽道。
“接着说。”
那几人顿了顿,似老谋深算的千年狐狸,精心盘算着如何下套。
“还是开头那句话,我们以安国君马首是瞻,心甘情愿地将太子交给您。”
“只求安国君能多给我们一些机会。”
陆满庭嗤笑了一声:“就没旁的要求?”
那几人难得松一口气,安国君既然问及,那便是有商量的余地。
“要求不敢有。不过,我们在朝中这些年,多少做了些......不太尽如人意的事。”
“就那沈家的案子?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何必说见外的话?”
“您也知道,想要太子的人,不止安国君您一人。”
陆满庭眸色一顿,骇人的狠戾翻涌:“威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