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威严的红色大殿门,走过阴暗潮湿的长廊,是湿滑的通往地下的十八层台阶。
阴风阵阵,裹着呼啸的寒意和萧瑟,从脚腕处幽幽地爬过。
苏吟儿紧紧跟在陆满庭身后,不安地拽着他的衣袖,瑟缩着藏在他宽厚的肩后,颤巍巍地掀开半垂的长睫。
一尊黑色雕塑挡在眼前。
雕塑青面獠牙、鼻下戴环,一双惨白的怒眼近乎看不到黑色眼球;右手执笔、左手握卷,凶神恶煞地望向来人。
——呲!
苏吟儿吓得一缩,忙将陆哥哥抱得死死的。
领路的小沙弥见怪不怪,温声道:“施主莫怕,这是阎王。”
狱极殿里描绘的是地狱的惨景,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五岳大帝、十殿阎群和六曹判官,皆是地府正义的化身、冤魂鬼怪的掌管者。
立在十八层地狱入口处的便是十殿阎群之首——阎王。
苏吟儿哪里见过这些可怖阴森的东西?
从前在漠北,爹爹将她养在深闺中,从不曾让她见识战场的腥风血雨;
后来跟着陆哥哥到了京城,陆哥哥管得严,便是类似的绘本,也不让她接触。
四周光线昏暗、点点烛火浮浮沉沉,苏吟儿憷得慌,小心肝没了着落直跳到嗓子眼,方才与阎王对视的那一眼,险些丢了她半条魂。
陆满庭似不甚在意,单手轻轻一拧,将她拧到一处石磨前。
苏吟儿不敢看,慌忙侧过头。
小巧的下巴被他勾起,她在惶恐中勉强睁开眼,迎上一双绝美的丹凤眼。那黑沉的眸底,嗪着一抹意味难明的笑。
“既然来了,总得看看。”
十八层地狱里有大小一百二十尊泥塑,分别讲述不同的罪孽之人,死后在地狱里遭受的折磨。
这尊石磨便是其中之一。
一个光着膀子的狱鬼赤脚坐在石磨上,手上拿着倒立的半截人身,使劲往石磨里塞;
另一个龇牙的狱鬼费力地推动石磨,一条长着两个脑袋的恶狗趴在石磨上、兴奋地舔食石磨里流出来的鲜血和肉渣。
那恶狗目光凶悍,舌头伸得长长的、獠牙外露;
静谧的地下室仿佛能听到渗人的咀嚼声。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苏吟儿后背发麻、脚下一软,半瘫在陆满庭的怀里。
小沙弥:“这是石磨地狱。贪官污吏、欺压百姓之人会被打入石磨,磨成肉酱、重塑成人,不断经历碾磨的痛楚。”
小沙弥指向另一处雕塑:“这是刀锯地狱。”
牛头和马面分别拉着锯子的两端,从一个未着寸缕的女子头上切下去。锯齿生了锈,并不锋利,需要来回费劲拉扯才能切破头盖骨。
皮肉混着鲜血溅湿了黑色的刀锯,隐约能看见刀锯上的骨头屑。
苏吟儿的舌头打着结,话说得不利索。
“敢问小师父,她......她生前做了什么恶事?死后怎地不穿衣裳?”
小沙弥双手合十:“不忠不义、不贞不洁之人,会受此惩罚。”
谋杀亲夫、红杏出墙的女子,有失大德,乃世人所不齿,故而死后也不得安宁。
苏吟儿惨白的容颜没有一丝血色,眸光流转间,恍惚间意识到为何陆哥哥带她来这。
她的小手紧紧抓住陆满庭飘逸的衣袍,赤金的莲花繁杂,磕得她手心儿生疼。
“陆哥哥,我不会。”
甜糯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软软的,却字字如珠,透着不容置喙的力量,从陆满庭的心尖上狠狠地划过。
她的眼睛似秋水般明亮,水冷冷的目光中泛着一股让男人着魔的天真和纯洁,在这阴冷潮湿的地下,巴巴地望着他。
他忽地用手盖住她的眼睛。
须臾,他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病态的心思冲淡了眼底的冷清。他缓缓吐出一个字,似嘉奖、似敷衍。
“乖。”
小沙弥继续讲解:“这是冰山地狱,前方还有油锅地狱、拔舌地狱......”
“陆哥哥,”苏吟儿小声打断,扶着额病恹恹道,“吟儿有些反胃,快喘不过气了。能不能先出去......”
“可以,”
这回陆满庭倒没为难她,他指向身后的光亮处,“你在外等我,我稍后就来。”
苏吟儿如获大赦,起先还顾着礼仪,端庄大方地走了几步,没多久便提着裙摆小跑起来,再后来像是身后有鬼在追她似的,急跑的小碎步踩得踏踏响。
直到拥进暖洋洋的日光里,苏吟儿才停下来,斜靠在朱红色的墙柱上,低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等会陆哥哥会带她吃好的,也不知她能否吃得下。
太吓人了。
她再也不要看第二回,再也不要来如此阴森的地方了。
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戴着一顶垂耳帽、背着一把蓝色的弓箭,在狱极殿的殿外四处寻找着什么。
“怪了,我明明看见他进来了,怎么一晃眼不见了?”
少年郎快步走向廊下的苏吟儿:“喂,萝卜头,你看见安国君了吗?”
苏吟儿侧身,从红色斗篷里露出一张肤白若雪的脸。
她缓缓抬眸,长长的眼睫毛氤氲着冰雪的气息。环顾一周后,她确定周围没有“萝卜头”,只有一个她。
于是,她愣愣地看向少年郎。
“公子,你......是在问我吗?”
少年郎错愕了几许,在她面前呆呆立了片刻,又围绕着她转了几圈,近乎用一种震惊的语气同她说话。
“你是瓷娃娃吗?怎地长得如此漂亮?跟假的似的。你眼睫毛好长,我能摸一摸吗?”
少年郎不等苏吟儿回话,伸手就要扯苏吟儿的眼睫毛,吓得苏吟儿一个劲往后躲。
——“放肆!”
随着一声男子的厉呵,一颗小石子从殿内飞过来,直直地打向少年郎罪恶的手背。
少年郎反应极快,连着好几个后空翻,才堪堪躲过小石子,若非来者手下留情,他怕是右手就废了。
少年郎骂骂咧咧好几句,正要拔出弓箭一决高下,看见殿门口负手站着的玄衣矜贵男子,忙收回弓箭,嬉笑着迎上去。
“陆叔!”
陆满庭阴沉着脸、气势威严,一双如鹰的眸锐利地盯着少年郎。
少年郎在距离陆满庭三尺开外的地方,止住雀跃的步伐,规规矩矩站定,弯腰行了个大礼。
“拜见安国君。”
少年郎一反先前的玩世不恭,文绉绉地向陆满庭问好,像极了调皮的学子,被路过的夫子抓了个现行,惶惶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满庭没有回话,冷冰冰地越过少年郎,任由少年郎弯着腰。
他将苏吟儿身上的红色斗篷拢紧了些,柔声道:“这畜生总是没规没矩的,杀了他给你炖汤喝。”
少年郎急了,却又不敢反驳,杵在原处、汗如雨下。
安国君说一不二,别说他是“便宜侄子”,就是亲兄弟,安国君也能亲手杀了泄恨。
少年郎是侯府小世子,人称金少,其父和陆满庭是莫逆之交。
因着父亲的这层关系,尽管金少比陆满庭小不了几岁,也得恭敬地唤一声“陆叔”。
若是他知晓这女子是他婶婶,他就是再糊涂,也不敢招惹她呀!
话说回来,他的小婶婶......长得可真好看!
苏吟儿被金少吓了一通,在明白金少并无恶意后,总算渐渐恢复神识。
金少和陆哥哥关系匪浅,她不忍金少因她丢了性命。
她摇摇头:“我没事,陆哥哥不用罚他。”
话虽如此,苏吟儿还是悄悄挪到陆满庭的身后,距离金少远远的。
金少听到苏吟儿替自己求情,赶紧认错。
“婶婶在上,侄儿有眼无珠,还望婶婶见谅。那个......我皮厚、肉酸,嚼着费劲,会磕着婶婶的牙,要不暂且留着我的小命,为大庸国做点贡献?”
陆满庭幽幽一瞥,金少立即住嘴,低着头不吭声了。
陆满庭威逼的气势总算敛了些。
“你找我何事?”
金少恭敬呈上一封案卷:“您让我调查的沈家案子,有进展了。”
陆满庭接过案卷,只淡淡瞧了一眼,便“砰”地一声用力合上,那汹涌的眸底几番变化,肆虐着冰山般的寒意。
青州县令沈忠良因贪污案被流放,刚出城没多久,途径大屿山的时候,不幸坠崖身亡。奇怪的是,负责押送的官员一夜之间,全部惨死。
刑部对此只有一句解释:天灾。
这其中定有蹊跷。
更别说那起相关的贪污案件始末,现下还压在大理寺,疑点重重。
陆满庭将案卷交还给金少:“继续查。”
金少领下命令:“对了,陆叔,您上回让我抄写的佛法,我已经写了一半了,实在写不下去了......”
金少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似打了霜的焉茄子,完全没了脾气。
他性子野,陆满庭为了管束他,时常让他抄些佛法修身养性。可他宁愿日夜兼程在马背上霍霍,也不愿拿着狼毫笔写乌七八糟的字。
他急急从大屿山赶回来,不眠不休不换衣裳,可不是为了邀功。
陆满庭捻着指尖,似在思考。
余光中,苏吟儿鸦羽般的长睫,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细微地一抖,抖落一地的无辜。
陆满庭声音沉沉:“接着写,再把清心咒,抄一千遍。”
金少:“一......一千遍?”
若他抄完一千遍,手都能断了!
但总好过丢了小命。
他诺诺应下,回头就溜了。
临走的时候,不忘对着小婶婶悄悄比了个嘴型:萝—卜—头!
苏吟儿气得桃腮鼓鼓的,手里绣着荷花的绢子,被她揉成一团,没了形。
陆满庭伸手揉了揉她拧成一团的眉心,不复方才的严苛,语气是一贯的温和。
“累了么?想听大师讲解佛法么?”
佛法?
那自然是极好的。
苏吟儿素来没什么气性,不过是一个顽劣之徒给她起的外号而已,几息她便忘到九霄云外了,乖乖跟着陆哥哥去听佛法。
只是这佛法的内容......
大师详尽地讲述了哪些人会下十八层地狱,在十八层地狱会遭受什么样的折磨,用以警示世人不可作奸犯科、不可心存恶念。
原本是普善的,可苏吟儿才去过狱极殿,一想到石磨里的半个身子、油锅里炸成金黄色的脑袋......她只觉得胃里翻涌、头疼得厉害,不待大师讲完,就央着陆哥哥先出来了。
寒冬正午的骄阳不辣,温暖地刚刚好。
一个衣着富贵的男子攀上同伴的肩:“走,咋们去永正街!”
永正街?好玩吗?
苏吟儿扭头问陆满庭:“陆哥哥,永正街是个什么地方?”
陆满庭只笑不答。
永正街位于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是富人醉生梦死的销金窟,是穷人卖妻求财的发源地。
那里鱼龙混杂、世间恶俗百态尽显,是良家女子从不敢踏足之地。
苏吟儿又问:“那我们中午要去哪用午膳呀?”
她记得清楚,陆哥哥说要带她吃好的。
她一直盼着呢!
陆满庭笑得极其风雅:“永正街。”
只要去过永正街,就会晓得金丝笼虽小、禁锢了自由,却是天下最舒适和安逸的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