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哥哥,我好冷。”
安国君府,书房的桌案上,苏吟儿半趴在柔软的白色狐裘上,三千青丝慵懒地散在桌角。
冬雪融融、细雨纷飞,寒风透过窗边半掩的竹帘,拂在美人玲I珑起伏的身段上。
角落里,炭盆中的火烧得正旺。
苏吟儿蜷着嫩白的指尖,缩了缩肩。
“吟儿莫动,很快就好了。”
身后男人的手指压在她的腰窝上,示意她不要心焦。
由于常年习武,他的指腹带着细微的老茧,刮在她肌肤上,像是蚂蚁咬过,不疼,有细微的痒意。
她的后腰处有一朵妖冶的红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陆哥哥喜欢以红梅为引,在她的背上绘肆意盛放的梅花。
只是今日不知用的何种颜料,浓浓的腥味,很是刺鼻。
陆哥哥是她的未婚夫,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陆满庭,是权倾天下的安国君。
她轻咬唇瓣,斟酌了几番才缓缓开口。
“陆哥哥,我已经四年没出过府了。”
后背的狼毫笔狠狠一顿,带来刺骨的凉意,带来陆哥哥不喜不怒的声音。
“吟儿的诗词都背完了?杭锦苏绣会了么?玉赏的竹笛会奏了么?”
“会!吟儿都会!”
苏吟儿起身,明亮水润的杏眸泛着雀跃的光泽,“我能在荷叶上跳舞,还能学鸟儿唱歌!”
陆满庭的狼毫笔落在褐色的木地板上,是苏吟儿转身之际不小心碰掉的。一滴红色的墨水沾在他白净的手背上。
他不恼,轻柔一笑,修长的手指接过织荷花的绢子,不疾不徐地擦拭他手背上的墨汁。
陆满庭生得俊美、一双丹凤眼摄人心魄,笑起来的时候更显温润,丝毫没有武将的不拘小节,倒是透着一股子傲气,说不出的矜贵。
然,他眼波里流转着温和,眼底却荡漾着看不透的危险。
苏吟儿颤颤巍巍地攀坐到他的腿上,他的身子很明显一僵,却勾着唇,静静地看着她,任由她主动着。
她规规矩矩地坐好,与他保持着不算亲昵又不远的距离。
许是冷风吹得厉害,她一靠近陆满庭,她只觉得更冷了,不敢再看他迷人的眼睛,被他勾起了下巴。
她下颌被捏得生疼,他似不曾用力一般,直到她双眸氤氲着水汽,他眼底的危险才渐渐散去。
“吟儿很乖。”
他奖励般揉了揉她的头,滚着蟒纹的袖子扫过她的鼻尖时,她闻到了淡淡的荷叶香。
他似乎才记起她冷,勾过她身后的狐裘,裹住她曼I妙的风I光。
苏吟儿拢着狐裘的手指有些泛白。她盯着陆满庭唇角的弧度,极小心地试探。
“陆哥哥,过几日就是腊八节了。”
昨日来上课的夫子说,京城的腊八节十分热闹,有神奇的皮影戏,有叫卖的小贩,还有求姻缘的庙会呢!
总归和漠北的腊八节不一样。
苏吟儿并非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她自小没娘,跟着爹爹生活在边关漠北。爹爹是陆满庭的副将,早早为她和陆哥哥定下婚约。
不幸的是,爹爹四年前战殁了。
后来没多久,皇上招陆满庭回京,她作为陆哥哥的未婚妻,一同回到京城。
自从她踏入京城,踏入安国君府,她一步也未曾离开过。
陆满庭没有接苏吟儿的话,而是轻点她皱起来的鼻头。
“难闻?”
苏吟儿“嗯”了一声。
陆满庭轻扣桌面,两个侍女垂手走进,极快地收拾桌案,将那红色的、透着浓浓腥味的颜料端出去。
拐角的走廊里,在苏吟儿看不见的地方,两具尸体轻飘飘地倒挂在屋檐下,暗红色的鲜血从脖子处流下来,流入下方的木盆里。
木盆旁边,摆着两个典雅的砚台。
苏吟儿不知道这些。
“陆哥哥,你今日用的什么颜料?”
“藩国进贡的稀罕物,”陆满庭把铜镜移到她跟前,“上色好,你瞧瞧?”
铜镜里,白色的狐裘褪去,苏吟儿的后背上,一截褐色的腊梅枝头,红色的花朵开得荼蘼。
“嗯,挺好看的呢!”
就是味道实在腥,她有些作呕。
陆满庭肆意地笑。
他眉眼斜入鬓,胸腔轻微地抖动,看样子心情似乎极好。
他重新用白色狐裘裹住苏吟儿。
她的眼睛下方,有两团很明显的乌青。乌青映在瓷白如雪的肌肤上,很是碍眼。
“昨夜没睡好?吓着你了?”
昨夜府上来了刺客,动静闹得挺大,就在她的院子里,不过侍女没让她出去,说是场面太过血I腥。
她偷摸瞧了一眼,没被吓着却失眠了,做了一宿的噩梦。早上起来胃里犯恶心,吃不下东西。
又一批侍女端着热粥、甜点鱼贯而入。
陆满庭拌匀了热粥,放在唇边吹凉了,喂给她:“再不适总该吃些的。”
没什么瞒得过陆哥哥。
她乖乖喝粥,想起什么又问:“那些刺客怎么处置呢?”
陆满庭:“吟儿何时关心这些?”
陆哥哥权倾朝野且心思缜密,几个刺客自是难不倒他。
她不该问的。
或者,不能问。
木地板上,两抹暧昧的身影纠I缠在一块,那是她和他的影子。
她温顺地坐在他的腿上,不等他投喂,主动张开小嘴。喝了半碗粥后,她从青花瓷盘里拿起一块酥饼。
“陆哥哥,这是我今早上做的,又香又甜。你尝尝?”
嫩白的指尖夹着一块小巧的桃花酥,拘谨又生疏地送到他唇瓣。
他的身子往后仰了仰:“我晚些吃。”
苏吟儿默默地收回手,将酥饼放回青花瓷盘里。
她垂下眼睑,乖顺地把头埋在他的心口上,露出柔弱可欺的后颈,似乎轻轻一掐便能断了。
这是一个极其讨好的姿势。
她的声音嗡嗡的,不大,却足够陆满庭听清楚。
“陆哥哥,吟儿从未去过京城的庙会。”
绕来绕去,她终究绕回了这个话题。
她想去看看京城的腊八节,想去看看热闹的庙会,想去拜拜灵验的菩萨。
陆满庭右手端着青花瓷碗,左手垂在身侧,维持这个姿势许久没有动过。
他既没有拥抱她,也没有推开她。
许久,久到寒风吹得苏吟儿的后颈一阵生冷,她才听到头顶的声音。
“你自小体弱,不宜外出。”
在回京城之前,苏吟儿曾生过一次大病,昏睡了整整一月,醒来后能吃能睡,除了偶尔有些头晕,并无大碍。
可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人一些事,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好像有点不太对劲,而陆满庭说一切正常。
苏吟儿便只能作罢。
从那以后,陆满庭以她体弱爱生病为由,禁止她出府,且定下许多规矩,每日该吃多少饭菜、何时该上I床歇息等,全由他规定。
她的吃穿用度皆是最好,就连宫里的娘娘也没她富贵。
她被他养得越来越像一只鸟,一只美丽的关在笼中的鸟,除了隔着金栏杆望着天空唱歌,什么都不能做。
“陆哥哥,我已经很好了......”
“吟儿!”
陆满庭打断她,将青花瓷碗放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声响不大,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在她的心尖上。
许是担心吓着她,陆满庭放柔了音调,“吟儿若是喜欢,我将菩萨请进府,你可以日日拜菩萨。”
那便是不同意。
每次都是这样。
总是这样。
苏吟儿毫不意外。
她离开他的怀抱,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罗裙,背对他穿上。
“陆哥哥,我乏了。”
自己已经成为笼中鸟,难道陆哥哥连菩萨也要禁I锢么?
菩萨应该在寺庙里面,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关在笼子里的菩萨还是菩萨么?
她难掩失望,带着侍女离开。
苏吟儿走后,书房里剩下陆满庭一个人。
那一直轻扬着的唇角,瞬间就垮了。
先前还温润如玉的人,浑身上下被一种阴寒的气息包裹,仿佛刚才温柔体贴的“陆哥哥”不过是一张面具而已。
他望着苏吟儿柔弱的背影,犀利的眸光愈发暗沉。
他侧头,额角微跳:“通知给小姐上课的夫子,让他不用来了。”
桌案的托盘里,还留着一份香酥饼。
圆圆的、小小的酥饼上,黑色的芝麻混着白色的细糖,卖相十分精致。
那是苏吟儿做给他的。
他淡淡瞧了一眼,拂袖将酥饼倒入一旁的杂物篓中。
有侍卫前来禀告:“启禀安国君,昨夜刺客的幕后主使抓到了。”
陆满庭的鼻尖极淡地“哼”了一声。
“带去监牢。”
苏吟儿站在蜿蜒的廊桥上,看院子里白雪纷纷、腊梅花开。
安国君府是陆满庭回京的时候,当今皇上赏赐的,位于繁华的京城闹市,与皇宫仅隔着一条街。
府上别苑众多,珍奇异兽、花草树木应接不暇,景色宜人、四季变幻。
府上多是男丁和侍卫,除了后厨和盥洗的老妈子,仅有的侍女是服侍苏吟儿的。
安国君府戒备森严,而陆满庭更像是一道谜。
他没有亲人、没有过往,凭着一双拳头在马背上闯天下。无人知道他是怎样从尸山血海里,爬到权力的巅峰。
天边响起喜庆的鞭炮声。
苏吟儿:“谁家在办喜事?”
侍女洋桃:“是皇上娶妃子。排场大,动静大,街上热闹着呢!”
皇上又纳妃了?
苏吟儿记得同样的话,洋桃说过许多回。
寒风中,苏吟儿精致的小脸藏在红色的斗篷下,那琥珀色的眼眸似被雪水洗涤过,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人心的美。
偏偏这种美是易碎的,透着强烈的脆弱感,就像是美丽的瓷娃娃,轻轻一碰,便能碎了。
洋桃不由放低音量,柔声道:“今年是第九回了。”
当今皇上昏庸好I色,每年要糟蹋许多女子。也不知皇上用了什么手段,反正那些上了龙塌的女子,从来活不过三个月。
从前能嫁入皇宫,是飞上枝头当凤凰,如今却家家闻言色变,谁也不想把女儿嫁入宫中。
洋桃:“天下男人不靠谱,还是咱们安国君痴情,对您好着呢!”
苏吟儿搭在暖手炉上的纤白手指动了动。
她望向院子外面蔚蓝色的天空,望向自由自在漂浮的云朵,眸底闪过一丝苦涩。
陆哥哥待她,确实是极好的。
可是一只被折断翅膀、捆住双脚的金丝雀,真的会喜欢这种好么?
“出了城门往东,十里外的地方,有一片腊梅花,就在庙会的旁边。是吗?”
“是的呢,小姐。那儿的腊梅花呀,开得最早,开得最艳......”洋桃话头一顿,忙改口,“可再怎么艳,也比不上咱们院子里的腊梅花呀!”
苏吟儿神色暗淡,一抹忧伤浮现。
她提起裙摆,露出崭新的、未沾过泥渍的绣花鞋,抬脚迈入园子里。
她的鞋子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因为陆满庭从来不会让她走上那些有尘土的路。
足尖刚刚碰到厚厚的白雪,屋檐上跳下几位府上的佩刀侍卫。
“小姐,外面雪大,请您回屋休息。”
身后的洋桃也急了:“小姐,使不得,您喜欢哪朵腊梅花,奴婢给您摘来。”
苏吟儿沉默着,没回话。须臾,她坚定地将脚落在松软的白雪上。
四年来,她第一次踏入白雪中,第一次感受白雪的温度。
现在她的鞋子是被使用过的样子了。
雪地上留下一行难以抹去的脚印,蜿蜒在苏吟儿的脚下。
“莫要跟来。”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却透着坚不可摧的力量,满院的侍卫无一人敢拦她。
所有人扑通扑通跪下来。
“小姐,请您回屋!”
“安国君有规定,您身子娇弱,不可吹风、不可淋雨、不可染雪!”
“您要是病倒了,安国君会怪罪我们的!您一向心善,何苦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呢!”
安国君是这府上的主人,是京城仅次于皇上的存在。他的话,无人敢不从。
苏吟儿更是从未不应过。
她偏好浅色素雅的衣裳,可陆哥哥说她穿艳丽的纱裙好看,尤其是大红色,衬在她身上,比鲜血更让人兴I奋;
那满柜子的红色纱裙,让她迫不得已地“喜欢”。
陆哥哥曾寻了几条金鱼供她玩耍,她欣赏够了,便忘了池子里的金鱼,却见陆哥哥将那些漂亮的小金鱼全部掐死了。
他笑得云淡风轻——“不能讨吟儿欢心的东西,留着也没用”。
自此,她不再忤逆他,不敢忤逆他。
她乖顺了四年。
这一次,她不愿意再听话了。
她要坚持自己的想法。
她继续往前走。
走到腊梅花树下,走到院墙旁边。那是她能走到的,距离庙会最近的地方。
侍女洋桃快要哭了:“小姐,您快些回来,安国君会扒了我的皮的!您忘了,您上次染了风寒,安国君罚奴婢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宿......”
“洋桃,”
苏吟儿笑了,眸子里蒙着一层浓浓的水雾。她望着高高的红墙,她永远也飞不出去的红墙,柔声道,
“就让陆哥哥罚我吧!”
喧闹的院子忽地安静下来。
侍女洋桃不再哭诉,侍卫们不再劝阻,唯有呼啸的寒风吹过红色的瓦片,沙沙作响。
气氛变得冷冽,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压抑地紧,沉闷地凶。
苏吟儿缓缓回过头。
不远处的廊下,陆满庭斜倚在廊柱上,手里把玩着三颗玉核桃,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