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柔安例行奉礼。晨间礼错过了,晚间礼绝对不能懈怠。
她备好了茶水,糕点,端立于殿外。
糕点由马蹄莲,莫香子,糯米制成,清甜可口,中间配以炼蜜。吃起来爽口,又有轻淡茶水解腻。
此时已是初春,天干物燥。前不久下的雨,很快随风干涸。该用些解燥的东西。
李邵修远远看见了立在门口的身影。月亮为她盖上了层轻纱。
他眉头微皱,听见东哥儿解释:“柔安姑娘一大早就来请安了!扑了个空,这不是晚上又来了嘛。柔安姑娘真是守礼节。她在殿前等了许久啦!”
李邵修淡漠的看了东哥儿一眼。东哥儿自觉说错话,立即噤声。
江柔安见到来人,恭敬行礼:“世叔安。”
姑娘一低头,露出衣襟后一截白如雪的颈子。
李邵修转移了视线,嗯了声,走向殿里。
一股轻淡的酒气。
江柔安将手中的糕点茶水一一奉上,露出来清浅的微笑:“世叔,这是解腻茶。您劳累一天,可饮茶以解累。”
李邵修这才发现,她笑起来,嘴角边隐隐若现的一点梨涡。尚没有看清楚,那笑容就收起来了。又听她一板一眼道:“晨间礼未请,晚辈晚间补上。”
说着,又是一礼。
李邵修微皱的眉头更深了。他嫌麻烦,只是挥手:“起来吧,不必多礼。”
又听她嘴里一句“世叔”,一句“晚辈”的,绕来绕去的头昏。柔安似乎看出来端倪,起身后双手合拢,又垂手站在一边。
信王殿下的心口莫名烦躁,他轻喝了茶水,随手放到一旁:“退下吧。”
“是。”
江柔安也没什么要说的话。她只是恪守本分,尽自己该尽的职责。礼请完,她的职责也就结了。这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绝对不允许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头两个月,她必须要表现好一点,以争取后面探望阿公的权利。
府上突然多了个女子,又不是多了什么小猫小狗,信王只觉得头疼起来,又有些后悔当初的决议了。王嬷嬷似乎看出来了信王的心思,便拿着鸡毛掸子掸尘土,边说:“柔安姑娘住进来,不是什么坏事。她守礼节,心细如发,今个儿还去衣居取了块布,要给您做衣裳穿。”
“府里那么多裁缝…”
哪里还缺她那一套。
李邵修话未说出口,只睥了盘中的糕点一眼。
可惜,他一向不喜甜食。
那马蹄糕被原封不动的拿了出去。
月朗星稀,府中一片寂静。
矗立在墙角的石兽沉默着,时间过得极快,转眼已经到了四月末尾。这一个月来,柔安恪守职责,一次礼也未断过,甚至抽着空绣好了几匹软布做的衣裳,叫人叠好,送到信王殿中去。
送过去是她应该做的,可信王殿下穿不穿,便不是她能够操心的事了。
—
老将军引荐的兵部王政已经来府中两趟有余。此人在兵部历练多年,掌握兵力不在少数。
矮几前摆着口浅瓶宽口官窑鱼缸,中有红鲤三两只,在绿叶中欢快游动,争相抢夺掉落的鱼食。
王政道:“善行寺又开始动工了。”
“陛下的意思是,他会缩减人工与银钱,但这善行寺是必须要建起来的。下官认为,恐怕是…”
“但说无妨。”
“恐怕全是荣妃的注意。”
李邵修收了装着鱼食的白瓷瓶,语气平淡:“荣妃?荣成大的女儿?”
“正是。荣妃近日是陛下新宠,风头正盛。善行寺的监工,便是荣妃娘娘的哥哥,荣威将军。”
王政双手交拢,向着面前的玄衣男子行礼。
李邵修道:“继续盯着。”
“是。”
矮塌前,矩坐一白衣男子,名唤周时。跟随李邵修征战多年,现任兵部司马。周时生性洒脱,办事不按规矩,能文能武,很受言帝重用。
“要我说,你直接出手得了。”周时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尘土,羽扇轻摇,“真不知道你在惧什么。”
李邵修道:“古往今来,从来都是立长。”
周时嗤笑:“那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亏你还想着。迂腐!”
李邵修睥睨他:“你很闲?”
周时这才收敛,他只是想打趣两句,可没想惹这位阎罗王爷生气。便起身道:“前不久听说,你这府里藏书阁中引来一批异国珍品,怎么?今儿我都到这了,就别藏着掖着了。”
“随便你。”
“等等,随我一同前往!”
藏书阁,数排高大的黑木书柜矗立,藏书数以万计。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墨香扑面而来。
江柔安微微诧异,她知道信王府上实力雄厚,可看见这书房,才在此感慨于信王府无与伦比的财力。有些时候,书比银两更贵重。
江柔安没什么特别的喜好,随便翻了翻书籍,不外乎是名家大篇,山河志怪。她翻开一页,竟然瞧见了一本苏绣样子。
她前不久刚刚研究出了一种绣面,在这书中也有原型。苏绣年代久远,各种各样的绣面令人眼花缭乱。
柔安选了一本,靠在几前,一页一页翻动着。
视线逐渐暗淡。
梦里依稀是模糊的影,画面层层叠叠,一会儿是搂着她啜泣的妇人,一会儿又是久病不见好转的阿公,无数画面,如同蜘蛛网一般将她缠绕包围。
不知过了多久,柔安惊醒,环顾四周,手里的书掉落在地上。
说来惭愧,竟然看着书睡着了。
已是乌金西坠,暮色四合。
昏暗的罅隙里,她抬起头,似有感应,目光猝不及防的与面前的高大男子相对。
柔安刚刚惊醒,白皙的脸颊上印了硌出来的红印。她的眼睛大而妩媚,此时正茫然失措的瞧着他,令人无端联想到一只迷路的幼兽。
李邵修莫名想起,数年前死于他弓箭下的鹿。
他居高临下,垂头看着眼前少女。
江柔安大窘,这实在是太不符合礼数了。她已经来了书阁十余天,却未曾想过信王殿下会过来,还撞见她打瞌睡的样子。
她焦急的想要起身,腿脚处却清晰的传来一阵连绵的麻木。
周时的目光同样看过来,他立即被吸引,眼睛牢牢的落在柔安脸上,开口询问道:“这是谁?”
江柔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脚底的麻木使她的动作僵硬,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间,她牢牢闭上眼睛,等待着疼痛袭来。
一只强而有力的胳臂揽住了她的腰。
李邵修搂住了她。
怀里的姑娘实在是太软,太瘦。
这是李邵修的第一感。
江柔安立刻反应过来,没有片刻的犹豫,强忍着抽身而出。
她行礼:“世叔安。”
李邵修摩挲了手掌,胳膊垂下去。
周时更加诧异:“世叔?!”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位侄女儿?”
周时心里忿忿不平,凭什么李邵修凭空的有了个侄女?还是这样一位妙人儿。
不过等等…侄女?难不成是江老将军收养的那位?
周时立刻明白过来,恢复了翩翩公子的姿态,手里的扇子摇的更欢腾,用自己那张曾经迷倒过京城千万少女的脸露出个标准的笑容:“想必这就是江姑娘吧。”
江柔安福身:“是。”
“啊呀呀,无需多礼。你是信王殿下的侄女,按照辈分来说,喊我一声时哥哥便好。”周时自降辈分,眼睛倒是挪不开了,他掸了掸衣袍,“江姑娘何时住进来的?”
“已经月余了。”
柔安老实回答。
周时心想,好你个李邵修,明面上是正人君子,暗地里却金屋藏娇!着实该好好训斥一番。
他灵机一动:“今晚的花朝节,可有人邀请江姑娘了?”
江柔安默了片刻,大夏民风淳朴,每年四月末有花朝节,她已经有几年未曾参。家中规矩严苛,大奶奶王香云是绝对不允许她晚间出门的。
“这可不成。年纪轻轻的,憋在家中发霉做什么?”周时说着,便向信王示意,“也该叫小姑娘出门玩一玩。”
李邵修看向她。
江柔安很合时宜的别过眼。
他询问:“想去?”
江柔安没有说想去,也没有说不想去。
周时拍案而定:“担心什么?出门便是了。难不成我们还能吃了你?”
还未来得及反应,江柔安已然坐上了马车。
江柔安打量二人。
他们身材高大,气场沉稳,在这逼仄一角,愈发衬得自己个子矮小起来。
马车空间足够,江柔安还是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她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马车缓缓起步,寂静的车厢传来马蹄撞击地名的规律声音。
江边的清风一吹,柔安很难得的放松起来。她已经许久没出门过,惠风和煦,也吹散了一些难言紧张。
花朝节,街上热闹不已。路边摆满了簇簇鲜花,暮色四合,街边灯笼一颗一颗的亮起,城墙之外,时不时有粉紫色的烟花散开。
“今儿个你只管做士族家中的小女儿,旁的什么都不用想。”周时出声道:“更无须拘束!”
江柔安知晓二人没有恶意。
她露出来了个小小的笑容:“多谢周公子。多谢世叔。”
此时此刻,更像个活生生的小姑娘。看来周时说的没错,在府中总是过于拘谨。
李邵修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