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兰跪在地上,躬着脊背,脸色顿时一片煞白。
她心底太过清楚,若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便罢,非是公主,决不能瞧见轻白姑娘的样貌。如若公主见了,他日如何叫轻白魅惑太子殿下。
这可谓满盘皆输。
因而,眼下只得冒着得罪公主的风险,佯作无知。
楚栖桐与八公主向外行去时,烟兰将要松口气,却见她们一道回转过来,忙是将脑袋垂得更低些。听得质问,只得惶恐不安地开口。
她声音发颤,似是怕极了:“奴婢,奴婢头一回见着公主殿下,太……太过慌张,求公主恕罪!”
楚栖桐见烟兰惊惧的身子都在发抖,仍是狐疑道:“果真?”
“奴婢不敢撒谎。”
“那我与公主殿下,如今可看一看这轻白姑娘的样貌了?”
原本确然是见不见都成,如今心底存了疑虑,当是见了才能消解。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叫春和楼这般藏着掖着,明知公主在此,仍不坦诚。
“……自然。”烟兰被逼到绝境,再不能一副咬死不从的姿态。
木板床上躺着的楚惊春,心下亦是一紧。她不能此刻睁眼,睁了眼,被压着身份问询,又是一桩麻烦。可这样躺着,叫人从头到脚的审视打量,亦是令人不适。
尤其,还是堂堂的八公主殿下。
楚惊春只觉心口翻涌,尤其伴着那脚步声,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掠入鼻端,叫她作呕。
同一刻,外头烟火绽放的噼里啪啦声响,完美地将隐于暗处交流的声音隐去。
小巷内,侍卫躬身回禀:“太子殿下,属下已查实,轻白姑娘中了毒,送至医馆后,如今已无性命之忧。只是……”
“只是什么?”楚青珏拧着眉,“处理伤口,叫人瞧了?”
楚青珏未曾瞧见,却也可想象那女子大片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是个什么情形。如是东宫内的女子露了手腕给人瞧见,性命必留不到第二日。
只是眼前划过那女子的面容,楚青珏略压了压那股子不适,又道:“性命要紧,活着就成。”
对于绝色,略宽容些也无妨。
侍卫脸色却并未舒缓,道:“公主也去了医馆,正好撞见。”
“什么?”楚青珏一惊。美人初见,刚刚泛过涟漪,不及掀起汹涌,就要当做从不曾相见。
楚青珏转头看向身侧留着八字胡的男子:“朱先生,您看此事应当如何?”
朱先生沉吟片刻:“轻白姑娘今夜重伤,朱某怕是见不得姑娘,即便见了,与昏迷中人也说不得话。如今,又刚巧遇见公主殿下,已是叫殿下陷入两难的局面。”
“朱某冒昧,不知殿下预备如何选?”
先前种种筹谋,皆是要将这女子当做一枚棋子,既是棋子,自是哪处有用便搁置于哪处。可朱先生自也瞧得清晰,佳人遗世独立,太子殿下应是有了别的心思。
不论如何,将计就计的法子,已不可用。
楚青珏自小便见过诸多争斗,眼下这般,即便是面对最为心腹可靠的幕僚,仍不会将话说得通透。
只道:“先生有话,不妨直言。”
朱先生遂道:“其实轻白姑娘今日重伤,本不打紧,只看公主殿下可曾见着姑娘的样貌,若未见,一切照旧。若见了,姑娘落在公主心底,许多事将来不好实行。”
“只是,见与不见不好论断,便是将来打探的一清二楚,说是不曾见过,也不好做个万一。”
“依朱某所见,轻白姑娘入了公主的眼,便权当见了。既是见了,朱某他日仍可去见她,叫她为殿下所用。至于其他,恐难以成事。”
言下之意,便是为大局故,公主殿下见了轻白姑娘无伤大雅。若为那些多余生出的心思,断断是没了指望。
楚青珏自然明白朱先生之意,可心底欲/望隐隐作祟,他道:“听闻四弟最近新得了只雀儿,满京城的寻一个笼子圈着它。然而到了现在,也没人见过那雀儿到底长得什么模样,竟这般讨四弟欢喜。”
言罢,楚青珏又是叹一声:“到底是老四张扬,若他谨慎些,怕是都无人知晓他得了只金贵的雀儿。”
朱先生眼睛半眯,脸色沉了半分。只是他始终恭敬垂头,不叫人察觉罢了。
“殿下若是也想养只雀儿,也未尝不可。”朱先生道,“只是不能与四殿下一般,四殿下,到底只是皇子。”
只是皇子。
短短几个字,顿时给楚青珏敲了一计重重的响钟。
四殿下胡闹算什么,不过皇子罢了。难道太子殿下也要同四殿下一般?
楚青珏脸色骤然沉下来,乌云密布。良久,才背过身去,负手而立。
“罢了!”他沉沉道。
济世堂内室。
楚栖桐步步向着楚惊春行去,楚惊春躺在床上,脑海里转过万千思维,竟是头一次生出些无计可施的无奈。
倒也不是不能硬生生躲过,可事到如今,躲避无异于直接告诉她二人,春和楼确然有些猫腻,连带着她的计划也要一并出了差错。可若是不躲……
楚惊春迅速思虑着,也罢,见着就见着,少了太子那一层,至少稳住春和楼幕后之人。
楚惊春屏气敛息,全似沉眠一般,纵是叫人揭了面纱,也断瞧不出任何端倪。
楚栖桐行至床前,楚惊春只觉那只手就要拂过耳侧,千钧一发之际,忽的听见外头一道声音。
“林公子呀!”
这声音带着些许雀跃,是特意扬了的声调,似只为叫内室之人听个清晰。
身侧之人果然顿住,随后很快向外走去。只是,离开的怎么只有一道脚步声?楚惊春细细辨着,察觉又有一人靠近,再次将手落下时,忽又听着楚栖桐的声音。
“公主,你陪我去吧!”
这声音,就带些央求。
楚惊春暗自揣度,若非这位楚家小姐也喜欢林霁尘?
“你自己去,我不去。”
“哎呀公主,你就当陪我好不好?你难得出宫,又正巧遇见了,就当陪陪我。”
身侧之人似有些为难,顿了顿,到底同楚栖桐一道离去。楚惊春一颗心这才缓缓落下,也在两人简短的拉扯里暗暗察觉,喜欢林霁尘的或许不是楚栖桐,而是八公主。
只是八公主这年纪,不过十三岁,勉强……也不算早慧。
虽说女子十五岁方才及笄,也多得是十二三岁就早早定亲的人家,待到及笄就会成婚。因而八公主动了心,也是寻常。
两人离去,楚惊春将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见烟兰猛地跌在地上,陡然泄了全身力气,惊惶得厉害。
烟兰大口大口喘气,喘了好一会儿,才慌忙爬到楚惊春身边,小声地唤着她:“姑娘,轻白姑娘,你可快点醒醒啊,咱们要快点回去才是。轻白姑娘?”
说不得那两人就会去而复返,楚惊春未曾睁眼。
烟兰又趴在她身边唤了会儿,终是起身不停地徘徊。犹豫片刻,终是从楚惊春发上取下一根略是尖锐的发簪。咬了咬牙,冲楚惊春小声道。
“得罪了姑娘,你若是再不醒来,咱们真要折在这儿了。”
林公子方才不知去了何处,这时适时出现,正巧将两位小姐引走。可这牵引,也不知能挡多大一会儿,还是悄悄从后门离去才是。
发簪用力扎向楚惊春的指腹,力道极大,仿佛要刺穿她的手指,流出鲜红的血液来。
可楚惊春仍无半分动静,烟兰又换了根手指,用了更大的力道。还是不行。
末了,烟兰看向楚惊春面纱下人中的位置,几乎要下了狠心。
正此时,见楚惊春眉头蹙了蹙,明显是有了动静,这才落下手,又是伏在她身侧,小声地唤着。
楚惊春紧皱着眉,顾不得耳边聒噪。她原以为她只是陷入昏迷,醒了便是醒了。可直到烟兰拿发簪刺向她,她才蓦地惊觉,她能察觉到被刺,能感受到痛意,却是动弹不得分毫。
她又竭力动了动旁的手指,仍是一样。
她像是被点了穴道,死死地定在床上。却又不是,她并不觉哪处血脉受阻,而是真正的全身乏力。
是失血过多,还是因着那大夫所开的药?
隐约间,似乎有听到说她中了毒,如今这般,是毒性所致?
楚惊春想不出缘由,也没有他法,只得缓缓睁开眼,勉力开口与烟兰道:“烟兰,我没有力气。”
烟兰见她睁开眼,本要满脸欣喜松下一口气,听她如此说,险些又要一屁股栽在地上。
扛着一个女子不是不行,烟兰并非娇生惯养的小姐,柔弱不堪。她能背得动她,可断然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更何况,今日是上元节,人来人往,如何掩人耳目?
“那……那……”
烟兰张着嘴,好一会儿才反过来问她:“那姑娘,咱们怎么办?”
楚惊春迅速在脑中思虑了对策,道:“你悄悄去找大夫,问他有没有猛药,能叫我立刻站起来,伤身子不要紧,只要撑上一时半刻就行。”
“好,奴婢这就去。”
烟兰慌忙起身,察觉门外无人,才小心转向一侧。及至大夫跟前说了所求汤药,才忽然转过神来。
真了不得啊,她都乱了套了,轻白姑娘竟还那样镇定。
果真是灭门之恨,叫人不得不顽强起来。纵是千金小姐,也修炼的刚硬不屈。
烟兰眼见着大夫配了药,又盯着伙计将药材放在冷水里泡上,这才匆匆往回赶。浸泡药材需要时间,煎药又要好一会儿,前后加上少则半个时辰,她还是守在轻白姑娘身边妥当。
可她刚走两步,便见火光映入眼帘。
上元节的夜晚,见着火光最不稀奇。可眼下那火光的来处,正是楚惊春所处的内室。那间内室本就是为着小姐妇人准备,单独在一处。也是济世堂身在京城,大堂与偏厅,乃至那间内室都备了足量的碳,都是暖融融的。
烟兰急忙奔去,明明不过几步远,却是眼见着火光冲天,浓烟呛鼻。
她什么都顾不得,满脑子都是:轻白要死了,要死了……
烟兰只觉得双腿发软,跌跌撞撞近前,又被大火逼得后退。
围观者众,烟兰只得抓住一个又一个:“救救她,救救她,里面还有人呢,还有人的!”
“救救她!”
烟兰的眼睛被浓烟熏的通红,急切得泪水将要滑落。轻白若是死了,她或许亦会性命不保,轻白不能死啊!
可是无人理会,这样大的火,谁敢近前。
“林公子?”
望见那道白色的身影时,烟兰终于喜极而泣,以林公子的身手,定然能够救下轻白姑娘。她下意识便要奔去,然而步子还未迈开,便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站在他身旁的女子。
那是楚小姐和公主殿下。
几人分明瞧见这里的火势,可不过目露诧异,林公子也不过蹙了蹙眉。
烟兰彻底瘫坐在地上,绝望地看向大火的方向。
喃喃自语:“真可怜啊,没有人救她。”
甚至,没有人想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