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京城郊,连云后山。
大雪已经飘扬了三日,后山本就枯枝横斜极是冷僻,这三四更灰暗的天,一卷破席子叫人丢在地上,不一会儿就能被雪掩埋。
楚惊春缩在席子里,觉得她快要死了。
其实两个时辰前,她还在母妃的侍雪殿和几个小宫女丢雪球玩,玩得累了,立时有宫女帮她擦干净手,将一只暖融融的小手炉放在她手心,一面不忘帮她拢一拢身上小小的斗篷。
楚惊春朝母妃奔去,母妃忙蹲下身迎她:“冬日里地滑,小心摔着。”
嬷嬷在一旁亦是笑着:“公主过了年也不过六岁,正是爱玩的时候呢!”
楚惊春笑着趴在母妃肩上,没一会儿,又丢下手炉,跑去和几个小宫女玩闹。
可是不知怎么,父皇身边的徐公公来了之后,母妃的脸色骤然变了。
“母妃?”楚惊春仰着头,晃晃母妃的手。
母妃像是被牵动了什么,猛地蹲下身抱住她,与那公公说道:“徐公公,惊春还小,她才六岁,求求您,求您同陛下……”
“淑妃娘娘!”徐公公毫不犹豫打断她,“咱家不妨与淑妃娘娘说的透彻些,这克父克母的名头已是在保全您,您当明白陛下苦心才是。”
“……怎会?我儿纵是聪颖,也不过一个女子,如何就能颠覆朝纲,不会的,求公公叫本宫……”
“淑妃娘娘!您是聪明人,当知如何取舍。”
后来徐公公走了,母妃终于站起身,一根一根扒开她的手指。
楚惊春终于知道,原来所谓取舍,是要舍弃她。
她终于大叫起来:“母妃?母妃?”
母妃定定地站在屋檐下,直至她被横在腰间抱出侍雪殿的大门,都没有动弹一步。
她看着渐渐模糊的身影,终于大哭出来:“母妃,您不要我了吗?您不要我了?”
她哭得嗓子发哑,直至发不出声音,终究没有回应。
眼见着将要出了宫门,她才终于从侍卫和小太监的口中,堆叠出一个她能理解的真相。
原来不过是司天监夜观星象的一句断言,父皇信了那断言,要逐她出宫。楚惊春很想亲眼见到父皇,亲口问一问他,毕竟,父皇那么宠爱她。
三位兄长在上,都不如她受父皇宠爱。
她是唯一的公主。
是以,在一个太监急匆匆跑来时,楚惊春眼底重新见了亮光,她猛地挣开束缚。
“是不是父皇叫我回去,是不是?”
太监看着小小的女娃,那满脸的希冀,眼底落下一瞬的不忍。
随即板了板身子,与压着她的人说道:“奴才来传德妃娘娘的话,五公主被逐出宫,既已为庶人,断不可将宫里的东西带出去。”
音落,立于楚惊春身后的嬷嬷,立时上手去剥她的宫装,取她的钗环。
楚惊春挣扎着:“我要见父皇,我要见父皇,父皇!”
“堵住她的嘴!”太监道,“娘娘还说了,公主若是不肯乖乖走,杖十。”
这话一出,周遭甚至静了一刹。
这样小的女娃,十杖下去,可就要了性命。
楚惊春亦是呆愣住,她没见过宫人被责罚,也知道杖十下一定很疼。可她看见嬷嬷手中的发簪,愣怔过,还是拼命地想要夺回。
那是五岁生辰,母妃送于她的。
太监见她这般模样,到底是阖上眼,捏着尖细的嗓音低低道:“打吧!打完了丢连云山去。”
楚惊春不知何时昏了过去,再醒来,便是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她蜷缩着,觉得身子哪一处都在痛,又哪一处都在渐渐失去知觉。
她要死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一丝光亮,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挣了挣,席子被挣开,眼前霍然大白。
她伸出尚能动弹的手指往前抓了抓,抓着一个条状的东西,看清那一刻,又是吓得丢开。
那是一根骨头。
楚惊春撑着身子想要看远些,只看见漫山遍野的骷髅。
她身在何处?阎罗殿吗?
不,鬼域当没有太阳高悬。
原来都是真的,她叫父皇母妃舍弃。那一丝幻想着是梦境的指望被丢弃,楚惊春一点点缩回手,眼皮也渐渐坠下来。小小的年纪哭过许多回,这时将要死去眼眶却是干涩的厉害。心底空茫,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难以理解。
当落雪终于覆盖她大半手背,稚嫩柔软的面颊贴着雪花下的污泥。楚惊春渐渐意识混沌,最后一个念头不及生出恨意。
只迷蒙着想:他们也是为自己。
……
十四年后。
暮冬时节,京城的寒意尤甚,落雪没完,恍如那江南一般又湿又冷。可迈入春和楼的大门,照旧如温暖的春日一般。
这春和楼乃是整个楚京最为繁盛的酒楼,佳肴美酒,尽是上乘。更何况,这楼里还居着各色各样的淸倌儿与红倌儿。
这日雪势又急,云娘懒洋洋倚在暖阁的长榻,手执一柄雕绣牡丹团扇,慢悠悠摇着。眼见小厮带进来的女子,身形不由端正了两分。
来人一身青灰布衣,素发不着钗簪,打眼一瞧尽是粗陋。然细瞧之下,女子鼻尖较寻常女子略是挺翘,粉唇偏薄亦是冷清的长相。可她眼尾微微上扬,无知无觉,便是艳色。
这般冷艳的面貌,搁在这楼里,可是稀罕。
云娘唇边立时噙了笑:“姑娘可知这是何处?”
楚惊春进门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息包裹,且那卧在榻上的女子抹着浓艳的口脂,和着身上鹅肝红的衣裙,正如这屋子里燃烧的几个炉子一般,满是浓烈。浓烈的叫她生出些不适。
“春和楼。”她嗓音清淡,仿佛还带着外头的凉意。
“这是销金窟,”云娘眉梢微挑,“也是骷髅冢。”
“嗯。”楚惊春依旧淡然。
“那姑娘此番,是预备做清倌儿还是红倌儿?”
先头来传话的小厮说有姑娘投身春和楼,云娘本没几分放在心上。这酒楼身在繁华的京城,偶有那活不下去的女子求一份生存,也不稀奇。
可如今立在眼前这个,不能不叫她生出些兴致。
“做清倌人。”楚惊春道。
“那多可惜。”云娘故作叹息,“姑娘这般模样身段,若肯做红倌儿,定会是我这楼里最红的姑娘。”
清倌儿卖艺不卖身,红倌儿则是以皮肉诱人。这么张脸,做清倌儿只怕没几个公子扛得住。不过……
云娘眼皮微垂,掩住些许算计。“也罢,全凭姑娘喜好。”说着冲身边人道,“去,送姑娘到楼上厢房歇息。”
那身着鹅黄短袄碧色襦裙的丫头,当即便要领楚惊春离去。云娘忽的又想起什么:“看我这脑子,倒忘了问姑娘叫什么?”
楚惊春定住步子:“从前之事皆是过往,还请掌柜的赐名。”
云娘又是纳罕,却也没多问,只拧着眉想了会儿:“姑娘今日来我春和楼,正赶着大雪纷飞,就叫轻白如何?”
细光穿暗隙,轻白驻寒条。
“多谢掌柜的。”楚惊春微微颔首。
丫头随即撩开门帘,领着楚惊春往前院行去。一面走一面说着:“轻白姑娘,楼里的姑娘大多居在二楼三楼,奴婢先伺候您沐浴更衣,再操持旁的事。”
楚惊春微微点头,算是应下。
“贱蹄子!还当你是千金小姐呢!”一声厉吼忽然刺入耳朵,“你们几个,云娘养你们是吃干饭的?给我摁住了!”
随后,便是一个个巴掌声传来,一面还混着些粗鄙的话。
楚惊春未觉如何,身边的丫头倒是快一步挡在她身前,一面解释:“姑娘莫怕,这是新来的姑娘不听话,管教她呢!”
管教以色侍人的姑娘却是打在脸上,楚惊春瞥了眼那紧闭的门窗,什么都瞧不出来。
丫头又道:“听说她原本是尚书家的千金,父亲被流放,她便落到了咱们这。不过姑娘您与她不同,您断然不用遭受这些。”
她是心甘情愿来的,自然不必为人胁迫。
楚惊春照旧淡声应着,明白这是春和楼掌柜的云娘特意叫她瞧见的一出。
行至沐室,丫头一应安排妥当,便是折回后院云娘的房间,将方才情形一一禀报:“奴婢瞧着那姑娘似是见惯了风雨,司小姐压抑的哭声奴婢听得清清楚楚,轻白姑娘好似没听见一般。不惧怕,也不慌张,甚至不像是心死如灰,倒尽是冷漠。”
云娘摇着扇子,乜她一眼:“还什么司小姐?进了这,那就是司予姑娘,是伺候人的红倌人。”
“奴婢失言。”丫头垂下头。
半个时辰后,有人来报,新来的轻白姑娘沐浴过后已然在楼上安置妥当。云娘这才摇着扇子起身,“走吧,同我瞧瞧去。”
方才那粗衣烂衫,这会儿洗剥干净了也不知是个什么形容。
上至楼上,丫头推开门,云娘眼皮微掀,心下又是一惊。方才便觉今日捡着了珠宝,没成想这珠宝光辉如此耀眼。
楚惊春确然是换了丫头送来的衣裳,发上也戴了些朱钗,那莲青色锦缎襦裙衬得人模样极是清雅。可她不曾着那厚厚的褙子,另换了轻薄的外衫。那模样端坐着,倒不似委身春楼的女子,竟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一般。
矜贵,自持,冷清。平白就生出些不可靠近的尊贵。
尊贵?
这念头一起,云娘心下愈是惊骇。落难的千金她见过不少,多得是骄矜倔强,总要费些力气才能服软。可眼前这个,全不见那些做作娇嫩,唯孤冷又顺从。
这诡异的姿态,令人实在不解。可即入了她春和楼,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云娘一刹停顿,随即笑着上前:“轻白,你这身可是太单薄了,着凉了可不好。”
“多谢掌柜的关怀,我习惯了如此。”
瞧,真是乖顺。
云娘愈是眼角眯成了缝:“那今夜……”
“但凭您安排。”
“好!”云娘以团扇敲打着另一只手,“那你好生歇息,入了夜,我便为你安排客人。”
回至后院,丫头瞧出云娘对新来的姑娘极是看重,不免多问了句:“您似乎很喜欢这位姑娘,那今夜?”
云娘倚在榻上,与往常一般慵懒:“照旧。”
凭她姿容出众,该走的都要走上一遍。丫头抿住唇,不再多言。
是夜,天字十二号房。
外头愈发热闹起来,楚惊春静坐在琴前,等候着她的第一位客人。
不多时,伴着丫头的声音,门应声而开。
“张老爷,这位便是咱们楼里新来的轻白姑娘,您今夜可是头一位。”
楚惊春抬眼去瞧,只见一位至少年过六旬的男子,胡须都白了一半。对上那男子不加遮掩的视线,目光迷离,四下打量,仿佛她不着寸缕立在他跟前。
楚惊春只觉心口翻涌,下意识便要呕出来。可既来了此地,便只蹙了蹙眉:“张老爷,小女子轻白,不知您要听什么曲?”
清冷的嗓音叫张老爷勉强收了收神,板正佝偻的身子捋了捋胡须,似又是一个正派的官家老爷。
他兀自走到桌前,道:“今日不听曲,姑娘同我说说话吧!”
楚惊春自是应下,于一侧安静斟酒。
她不多话,这张老爷似乎也不打算要她回应,只一杯杯酒下肚,言辞间渐渐吹嘘起自己来。或是想着,借着酒醉,再抬高自己,便叫眼前这个清冷的美人自主献身。
毕竟,春和楼也有春和楼的规矩,清倌儿不待客,强行为之闹大了也不好看。
“轻白姑娘,你觉着老夫如何?”张老爷一手攥着酒杯,一手拍拍胸口,微醺的面颊存了十二分自负,仿佛那风流倜傥又没见过几分世面的少年郎。
楚惊春嘴角轻扯,没有吱声。
张老爷又道:“老夫官至四品,虽说算不得高位,可我儿极有出息,如今他年纪轻轻就得了陛下的眼,日后飞黄腾达那是指日可待。”
陛下?
楚惊春终于开口:“有您教导,公子定是前途无量。”
张老爷仰头笑起,说话愈是失了形态。
“那是自然,我儿如今乃是八公主的师傅。八公主是谁?那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女儿,唯一的女儿。我儿做了八公主的师傅,那是比太傅还要荣耀。日后我张家,定是……”
八公主。
这三个字入耳,后头的话楚惊春渐渐听不真切。她起身行至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叫寒风兜头灌入,漫天的雪花顷刻砸在脸上。
这话她曾听人提及,如今在这最为繁盛的春和楼,不免又是入耳。
人尽皆知,自然常常入耳。
八公主,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女儿,亦是淑妃娘娘的女儿。她们同母同父,却终究无人记得她。
“阿嚏!”
张老爷先前脱了披风,这会儿猛地打了个寒颤,脑壳不知是清醒些还是愈发迷醉。一把握住酒壶便是跌跌撞撞朝楚惊春走来,一面嘟囔着:“轻白姑娘,你怎么上这来了?良宵苦短,咱们早些歇息吧!”
来人撞的突然,楚惊春不慌不忙轻巧避开,只目光落在那飘洒的雪上,眼底划过一抹冷意。
她原是不那么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