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雪花纷飞。
黑色侦查指挥车去了一趟T市警察署,正在返回县警察本部的途中。田畑昭信闭着眼睛坐在后座上,任凭车子摇晃着身体。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太阳穴疼得要命。担任F县警察本部刑侦一课课长两年了,田畑还是第一次背负起同时侦破三起杀人案件的重任。
本月3日,发生了一起家庭主妇被杀事件。
刚过去两天,发生了一起证券公司职员被杀事件。
三天前的情人节,又发生了一起厨师被杀事件。
关于家庭主妇被杀案件,虽说5天前逮捕了犯罪嫌疑人,但还不能说已经解决了,因为犯罪嫌疑人掛川守坚决否认自己杀了人。如果掛川守坚决不招认,就无法将其送上法庭。
田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三起杀人案件的侦查指挥部分别设在三个下属警察署内,在这三个侦查指挥部之间来回跑虽说是一件累人的事,但并不是很辛苦,最困难是把握不了自己的部下。作为侦查一课的课长,田畑发挥不了侦查总指挥的作用,这是最让他感到头疼的事情。从侦查一课派出去的刑警们都不好对付。一班班长朽木,二班班长楠见,三班班长村濑,为了课里的霸权地位激烈竞争,全都无视田畑的指示,独断专行。
回到县警察本部机关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就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课课长的工作也不能结束。这不,刚进家门,记者们就轮番找上门来了。
《朝日新闻》的,《每日新闻》的,《读卖新闻》的,《产经新闻》的,《东洋新闻》的……一个接着一个。刚要拿起筷子吃已经放凉了的晚饭时,门铃又响了。开印较晚的地方报纸的记者们陆续找上门来。
拉开大门一看,是《F日报》的记者小宫。
“侦破得够快的呀。”小宫一脸沉不住气的神情,上来就是连哄带诈的说法。
“你指的是哪个案子啊?”田畑不紧不慢地反击道。
小宫满不在乎地按照自己的思路答道:“厨师被杀案件嘛,凶手是他老婆!”
“是吗?”
“别给我打马虎眼了。都被叫到警察署去了。”
“那有什么奇怪的。最了解受害者的人是他老婆嘛。”
“这么晚了还不让她回家?”
“还没回家吗?”
小宫咋了咋舌头,“还跟我装傻充愣哪?晚上10点多我开车去她家的时候,家里还黑着灯呢!”
“那就是她累了,关灯睡觉了。我们可是早就让她回家了。”
小宫拼命地盯着田畑的眼睛,想从眼神里看出田畑的话的真假。他一边盯着田畑的眼睛看,一边压低声音问道:“还没有那个吗?”
“哪个呀?”
“厨师老婆的逮捕证啊。这个消息不会明天一早就刊登在某份报纸上吧?”
这个叫小宫的记者总是被人抓住短处。他采访刑事案件,靠的不是深入调查,而是瞎诈唬。已经当了5年记者,都有带徒弟的资格了,连警察系统的大门还没有迈进来。一天忙忙碌碌,却根本搞不到特别消息。
“课长从来不说谎,明天早上的报纸不会有新消息吧?”小宫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谄媚。
田畑突然对小宫产生了几分同情。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是应付记者的秘诀,可是就这样把小宫赶走,小宫今天晚上肯定睡不好觉。
“哪家报社抢跑犯规,我们可不负责任。”田畑绕了个大圈子,间接告诉小宫今天没有特别消息。
小宫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连谢谢都没说就得意忘形起来:“那个主妇被杀案件呢?掛川还没有招供吗?”
你也太贪得无厌了吧——田畑话到嘴边却打住了,光线昏暗的胡同里响起脚步声,替他回答了小宫的问题。
“又有记者来了。”田畑说道。
一个细长的身影越来越近。是《东日新闻》的记者真木,专门负责采访刑侦一课,也是他们报社所有采访刑侦一课的记者总负责人。
因为两人不是一个报社的,所以小宫并不害怕真木,但同样作为记者,小宫跟真木比起来,层次低多了。他向田畑说了声再见,便匆忙离去。
真木上场,田畑也有几分紧张。真木不仅采访刑事案件是一把好手,对侦查一课内部的事情也了解得非常清楚。
“按规定下个月人员应该有所调整,一班班长朽木会不会被调走?”从人事安排切人主题是真木一贯的采访风格。
“没有被调走的迹象。当然了,人事问题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
“朽木已经当了5年的一班班长了,连续6年当班长,在过去是没有先例的,对吧?”
“那倒也是。不过嘛,现在朽木要是离开的话,重案组就玩儿不转了。”田畑一边斟酌着词句这样说着,一边在心里算计着:这话得转达给朽木。田畑早就知道,这个真木记者跟一班的刑警们特别有感情。
“可是,留下他就会耽误他升职。在这时候,让他到下面的警察署去当一个刑侦课长不是很好吗?他是一个早晚要坐上县警察本部刑侦一课课长这把交椅的人。”
朽木是这样想的吗——田畑真想这样问一句。在刑侦一课,朽木确实太强大了。说心里话,田畑也希望他调走,不过,朽木一旦调走,损失未免太大了,缺了这样一个破案高手,田畑心里会感到不安的。
真木接着问道:“考虑过把朽木调走,把二班班长楠见提拔为一班班长?”
“提拔楠见?”
“楠见确实冷血,但是在侦破能力上一点儿都不比朽木逊色,难道不是这样吗?”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的一班是个特殊的班,你应该知道吧?”
“的确,一班是刑侦部的一块宝。您的意思是说,从治安刑警转过来的楠见不能当一班班长,是吗?”
沉默就等于认同,田畑慌忙暧昧地说了声“不……”,心想这话也得想办法告诉楠见。
“三班班长村濑怎么样?虽然有点儿粗暴,但是他的直觉没人比得了吧?”
沉默就等于肯定,田畑又暖昧地说了声“不……”。
真木似乎看透了田畑心里在想什么,微微一笑:“刑侦一课课长不好当啊。部下太弱了,您工作上会感到为难;部下太强了,又会给您带来麻烦。”
田畑把脸沉了下来。
真木说得对。不用看部下的脸色,想派谁就派谁,想怎么指挥就怎么指挥,田畑不是没想过。作为刑侦一课的课长,他甚至可以把忠实于他的刑警从下边的各个警察署调过来,重组三个班。但是,他不敢这样做。如果破不了案,责任还是他这个课长的。
回想起自己的成长历程,田畑不禁感到羞愧。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开始变得墨守成规。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他也有过不考虑个人得失勇猛向前的时期。现在录用警官已经以大学毕业生为主了,但在田畑大学毕业当警察的时候,有大学文凭的警察还很少。当时,同事们都揶揄地叫他“学士”。他被分配到管理部门,工作虽然无可挑剔,但没什么意思。于是他下决心攻读刑侦专科,进入了刑警的行列。他一门心思破案,一心扑在工作上,顾不上家庭,牺牲了所有的业余时间,比谁都热爱刑警工作。他靠自己的实力取得了成功,先是当上了人人羡慕的一班班长,后来又坐上了刑侦一课课长的宝座。但是……
朽木、楠见、村濑,没有跟这三个人在同一时期当刑警真是太幸运了——田畑几乎每天都会这样想。这三个人太特殊了。田畑当一班班长的时候破案率是70%多一点儿,而朽木和楠见都是100%,村濑经手的案子,22件破了21件。三个人的个性和侦查手法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似的,那就是对罪犯的嗅觉特别灵敏。如果形容一般的刑警可以使用“执着”、
“责任感”、“职业道德”等词语来形容的话,那么他们三个最好用“激情”、“诅咒”、“怨恨”之类的字眼来形容。田畑有时候甚至这样想:我是靠破案吃饭,他们是把破案当饭吃,我跟他们的差距大概就在这里。
不管怎么说,田畑虽然没有作为一个指挥官的满足感,但在警察组织内部却获得了很大的发言权。如果能率领这个“常胜军团”永不失败地继续前进的话,田畑坐上被称为职业警察的最高职位——刑侦部长,就指日可待了。
“那个厨师买了巨额保险,有这么回事吧?”真木突然说道。
田畑没有防备,险些点头承认。看来真木跟小宫一样,也是冲着厨师被杀事件来的。
厨师永井克,今年45岁,家住M市。他的尸体在河流的淤水处被发现,尸检结果是溺水而死,但是在他的肺里没有检查出浮游生物或藻类,而且脖颈处有皮下出血和表皮剥离的痕迹,证明是在自来水里淹死以后,又被扔到河里去的。他的老婆贵代美是最值得怀疑的人。正如真木所说,永井生前确实买了总额超过1亿日元的人身保险。
“这我倒是不知道。”田畑镇定了一下,答道。
真木再次微微一笑:“这起案件让二班去侦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什么意思?”
“楠见班长对女人可谓心狠手辣。永井贵代美恐怕已经招认了吧?”
“喂!别忘了,现阶段她可是丈夫被杀的受害者。”
“可是,1亿日元的保险哪,可以成为杀人动机吧?”
就连保险金额都知道得这么清楚,田畑不得不说实话了:“不过,保险合同是7年前签的,而且是永井本人主动买的。”
“永井贵代美好像很喜欢在外边找男人。”
一阵沉默。两人通过对方的眼神互探虚实。
“……是吗……”田畑不置可否。
“我掌握着一份情报:贵代美喜欢通过交友网站找男人。”
看来真木记者采访相当深入。
贵代美找到了她喜欢的男人,为了得到永井的巨额保险金,伙同那个男人杀死亲夫——刑侦一课就是这样分析的。真木的推理跟警方一致。
又一阵沉默,田畑盯着真木的眼睛问道:“你要写?”
这回真木的微微一笑变成了满面笑容:“暂时还不写,但是,关于保险金的情报,《县民时报》也知道了,我们要看他们怎么做,然后再决定我们的行动方案。”
田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头发像刺猬的男人,《县民时报》的目黑,是一个品质恶劣的记者。半年前,刑侦一课盯上了一个连续纵火犯,准备在他下次纵火时作为现行犯逮捕时,被目黑在《县民时报》上走漏了消息,致使犯罪嫌疑人逃亡。最后,大概是犯罪嫌疑人意识到自己最终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跳楼自杀了。那件事发生以后,“永远不让《县民时报》得到特别消息”,成了尾关部长的口头禅。
其实不光是目黑,所有的记者都是只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只管自己方便。谁都为了得到特别消息而讨好田畑,但是,一旦警方陷入窘境,各家报社的记者又都落井下石,穷追猛打。前不久的一次抢劫杀人案件,被告在第一次公判的时候当庭翻供,说自己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明,所有报社的记者都如获至宝……
“伴内先生马上就要进入倒计时了吧?”真木问道。
“什么?”田畑没有反应过来。
“三班的伴内先生嘛,不是下个月退休吗?”
“啊,是啊,快退休了。”
伴内是三班老资格的审讯官。若干年前,田畑都跟他学过侦查和审问的基本技巧。
“伴内先生运气真不好,在这三起案件里,进展最慢的就是三班负责的这起证券公司职员被杀案件。”
“这可说不好。开始进展最慢的,也许破案最快。”
“但愿如此。伴内先生兢兢业业地当了40年的刑警了,到最后留下一个破不了的案子离开刑警队伍,那可真是太可怜了。”
“嗯……”
“像伴内先生那么情深意真,而且付出了那么多辛苦的老刑警,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真希望他带着满脸笑容离开啊。”
真木的表情完全不是一个记者的表情了,他好像就是为了说这番感人肺腑的话才到田畑家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