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人生最得意处,莫过于享受这般坠落之美。”

白渊。

我们都是红尘逆旅中挣扎的男女,坠落在命运森凉的棋局里。

水镜尘发觉自己有很多机会脱开凰盟护卫之水阵,但是每次都在即将突破的一霎,身子一麻。

明明前方不远,就是可以靠岸的港口,可是却如隔天涯,难以企及。

水底,似乎隐约有些奇怪的游鱼,不断攒动着向他冲来,虽然不怕那东西,但是却多少影响了他的突破。

他自小生长于南闵山谷,虽懂水性,却并不算十分精通,而这次围捕,却抽调了焰城本地的凰盟中人,这些在水边长大的下属,早早被精明的祁繁选练了水中阵法,在水中如同陆地,分波逐浪,灵活如鱼,所以明明武功和水镜尘相差甚远,居然也利用地势和阵法,困住了他好一阵子,给秦长歌争取了时间。

秦长歌给他们的任务就是,不用想着伤他,拖上一刻就好。

水镜尘涉水而战,掌中气剑光芒吞吐,每次将要捅穿某个敌人,对方便游鱼般的躲开去,利用水的流动性,身法比在平地上快速许多。

心底隐隐生了焦躁,水镜尘微微回首看着那沉没的船——白渊已经死了吧?

这个人……居然也会死。

他早早就认识了他,明明比自己小的白渊,却深沉聪慧得令人惊叹,最先和他提起水家积弊已深,不破不立的便是他,也是他,在他满心筹划另建猗兰,却苦于财力不足的时候,慨然相助,猗兰之建,早就开始筹备,所耗财力着实惊人,若非有一国国师倾力相助,以他那点时间,还有那许多牵绊与不便,是断断建不成的。

当然,他知道白渊这个人,断然不会做没有回报的事,聪明人的交往是很简单的,他问他,你要我做什么?

白渊当时对他一笑,轻描淡写,“杀个人。”

当他知道杀的是谁的时候,他颇为惊异,当他真正去杀人的时候,他更加惊异,千里之外的白渊,是怎么能掌控狂傲不羁的玉自熙?怎么令深情出名的萧玦去挖自己皇后的眼,怎么利用各方势力,布就森严无缝之网,将那个纵横天下号称第一的女子,牢牢罩在其中的?

更奇妙的是,那还是一场没有后患的暗杀,居然能令西梁皇帝不去为皇后报仇。

非对秦长歌、对西梁局势、对西梁高层相互之间利益关系了解掌控到非常透彻的程度,是不能布出这样的局来的。

白渊是怎么知道那些深藏在城府深沉的贵人心中的隐秘的?

当一个人掌控人心,计算到这般精准的地步,那样的人还是人?

他因此心生寒悚,不敢背离白渊,毕竟他的事业,确实也得他之助,白渊这人,对敌人狠,对朋友却一向不错的。

南闵之灭,新猗兰因为他及时抽身得以保全,白渊找到他,要他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他不是不犹豫的,如今局势已经不同了,西梁气焰正烈,气势雄大,得罪狠了,难保不会导致他费尽苦心新建的猗兰再次被毁。

然而白渊只是淡淡一笑,问他,“水老先生遗体可安置妥当?”

他当时便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采苢剑法是水家禁忌剑法,原本早就毁去,却在水家先祖密室的棺木下还有一份石刻,那里是水家子弟的禁地,据说但进石棺密室者必死,父亲却在生前潜了进去,拓印了一份秘笈出来。

随即父亲便果然开始生病,他赶回去的时候,父亲只来得及将剑法传给他,临死前父亲说密室里有尸虫,自己想必已经染上,他当时灵机一动,想着那东西着人即死,当真是最好的武器,于是便想将父亲尸体带着,当时猗兰将毁,他要走水道离开,为了保存尸体,他把父亲挖空了内脏,用油布严严包裹,到了新猗兰后,他一直在想办法引出那深藏在尸体皮肤里的尸虫,却也一直没有成功,这是他最大的秘密,白渊却又是怎么知道的?

隐约间突然想起,水家先祖密室棺木下有采苢剑法石刻这件事,水家子弟以前无人知晓,父亲是怎么知道的?

谁告诉父亲的?

这般一想,寒意便流了全身,他看着白渊,就像看见一条盘踞阴暗之中,代表惑昧的神兽魍狐。

于是有诡镇之战,于是有焰城接应。

前方黑影交错,阵法将转而未转,一刹间出现了极小的缺口。

对寻常武林高手来说那缝隙根本无法攻破,看在水镜尘这种天下有数的高手眼里,却等于一个巨大的出口。

水镜尘指间剑气一转,凝双戟之形,掠波而来,激飞水浪,分拍那正在交错的身形。

一人的身子歪了歪,瞬间滑了过去,只是这一歪便够了,水镜尘御剑而起,身形一侧,已经流云般的越过那人身侧,顺手反手一剑,捅入那人后心。

血光飞溅,那人吭也不吭仰身栽倒,身下一片碧蓝的海水顿时鲜红,那群一直跟随水镜尘脚下的怪鱼立刻疯狂的扑过来,挤挤挨挨如蛇般绞在一起,拼命撕咬着那人的尸体,却因为滑腻的水靠而无法下口。

那人鲜血落了几滴在擦身而过的水镜尘身上,水镜尘头也不回的前滑,阵法已破,前方就是沙滩,只要上岸,不再受水中无法发挥的影响,他便可以脱身而去,从此再不受任何挟制。

前方就是浅水,洁白的沙滩一线铺开,水镜尘的微笑也洁白纯净,圣洁如莲。

脚下突然一麻。

如同有人轻轻抽了一下腿筋,腿下一软,水镜尘大惊——身边明明没有任何人!

一俯首,却看见一条状如黑蛇,却比蛇身粗了些的长形怪鱼,从他足下窜出,滑腻的身子一弹一跳间便到了他膝盖,粗长的尾巴一甩,突然就甩上了他的衣袖,随即便试图往他袖囊里钻。

水镜尘立即振袖,将那鱼远远甩了出去,甩的时候觉得手臂又是一麻,细看却没有伤口,他皱眉看着衣袖,突然想起先前出来时,将原先放在玉盒里的采苢剑谱匆匆装进袖囊,刚才又沾上鲜血,隐隐想起父亲曾对自己说过,没有经过培养和唤醒的尸虫不是随时都会染上人身的,但是遇上鲜血,却是大毒,中者浑然不自知,而体气异常,但那异常也不是人能闻得见的,却对海中异兽别有吸引——难道,难道……自己一直在找却没找到的尸虫,并不在父亲的尸体内,却在那剑谱上?

这一想浑身彻骨冰凉,身子不由一僵,而身后,已有轻笑传来。

熟悉的,清脆的,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讥诮和寒意的笑声。

水镜尘心里一沉——这该死的怪鱼,终究害自己迟了一步。

眼前突然一阵明光飞越,逼射过来,水镜尘仰首,看见天际朝阳渐起,将晨雾渐渐烧化,化为一片灿烂的金光,金光尽处,层云尽染,起了一片妖艳灼烈却又层次分明的红,水面上掠过一道锦带般的玫红色耀目光波,从万顷烟波尽头一直延伸到脚下。

又是明媚的一日啊……如此灿烂却又如此黯淡。

心里,忽然起了丈夫生不逢时的苍凉,一生里壮心不改,却总在为人所制;,水家圣人光芒万丈,却不敌白国师反手风云;重建猗兰历尽艰辛,到头来却很可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而此刻,沧海之上,姓水却水性不佳的自己眼见海岸在即,却被那人那鱼绊住无法再进一步。

身后传来气流的涌动声,无声无息的接近,随即四周敌人齐齐抬手,各自吞了一个药丸。

水镜尘长啸一声拔身而起,然而身下那一片海水刹那间便成了深紫之色,凝而不散,并且随着他脚下光剑移动而移动,始终盘旋在他身周一丈方圆。

不用看也知道这东西不能沾的。

身后语声传来,悠悠带笑,“这东西,平地上没用处,专用于水中,只要有水,三日之内都不会消散,三公子,今日你注定要在水面之上,蹈舞至死了。”

立于轻舟上的秦长歌陶醉的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欣赏的姿势,“地面上我不是你对手,用什么花招都未必困得住神通非凡的水三公子,但是现在,我累也累死你。”

她一招手,更多凰盟护卫跳下水去,阵法布了三层,水镜尘冷笑,忽然衣袖一拂。

衣袖间似有若无一层淡淡粉色烟雾瞬间消逝,清艳宛如桃花瘴。

秦长歌远远坐在船头,闲闲挥着衣袖笑道:“水公子,今天风向不对啊,而且,你看,你的玩毒花招虽多,但是毒只能飘在风中或水面,而我的人,穿得是很拉风的。”

所有的下水的凰盟护卫,都穿着涂了油的鲨鱼皮水靠,戴着秦长歌一到焰城就命人赶制的仿造的简易潜水镜,他们水性极好,深潜水下,水镜尘布在空气和水面中的毒,对他们是没有用的。

水镜尘当然也可以潜入水下,避开那团阴魂不散的紫色,然而水下作战,采苢剑法施展不开,他的功力也会大打折扣,再说他又能潜水多久?重重围困的敌人,可以轮流换气,自己却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