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九点半,水野乘电梯到了底楼,他在大楼旁边的出口处四面张望了一下,看见在停车场的一个角落,有一辆不起眼的外国造黑色小车正响着马达等侯他。
这是辆出租汽车中常见的的奥贝鲁·加比丹荷兰汽车,由于它是六十年代的产物,外观已经旧了,大和兴行汽车公司淘汰后就改成白牌号,作为一般用车继续超期服役。
水野叼着烟向那辆车走去。外面很冷,尽管他竖起了领子,寒气还是透了进来。
车里坐着三个男人,一个是小泽,他靠在后座上,傲慢地伸出双脚,膝盖上放着一只沉沉的高尔夫提包,受伤的食指套着橡皮套。
小泽旁边坐着部长石崎,他嘴上叼着烟斗,鼻梁上架着一幅宽边眼镜,颇有点学究味,他本来在贸易公司工作,英语很精通。
课长武岛坐在车子的助手座上,他不象小泽那么狂,但却是胆大心细,技艺高超的,嘴巴也能说会道,所以很得张本的宠爱。
“你开吧,目的地就是经理说的那地方。”
坐在后面的石崎对打开车门的水野说。
“好吧。”水野坐到驾驶座上,把调速杆放到第二个位置,一边自言自语道:
“到甲州街走哪条道好呢?穿过涩谷水道线路,再从代田桥走吧,嗯。”
“不,从外环线穿过初台走!”
小泽不满地叫道,好象水野说什么都令他动怒似的。
水野顺从地点点头,启动了车子。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误踩了加速器,车子猛地窜了出去。水野慌慌杧忙地把调速杆放到次一档上。
小泽仰头大笑,坐在助手座上的武岛对显得有些狼狈的水野一本正经地说:
“受惊了吧?这车别看它车身破旧不堪,里边的发动机和传动器都已换成高性能的了,最高速度可达一百七十公里呢。”
“怪不得!”水野说着就把已经上了荣街的奥贝鲁开向大向街,很快就对加速器习惯了。
晚上九点半的涩谷,到处都是寻欢作乐的人们,大街上乌烟瘴气,凌乱不堪。出租车象匹小家鼠似的,时不时要避开那些在车道上琅踉跄跄、摇摇晃晃的醉客,时而因急刹车而引起一片吱吱叫唤声。
水野按照毎小时40公里的速度老老实实地开车。然而,高速型发动机在低速行驶时很容易产生震荡。
“真窝囊!这一带是大和兴行跟警察商量好的,车开的再快也没事:即使抓住了也可以无罪释放,別他妈的像个女人似地开得这么慢!”
小泽狠狠地说着,一边把烟吹向水野的脖子。
“嗯,我好像有点怕。”水野回答道,一面把调速杆放回到第二档,狠命地踩了一下加速器。特制的发动机发出了一声低而有力的轰鸣,车子来了个急加速。坐在车上的人,脊背都被座位猛地重撞了一下。
水野追上了前面那辆飞驰着的车子,左右穿梭地超了过去,吓得那出租车司机拼命按警笛。
“对!就是这样!”小泽怪叫道。
坐在一边的石崎这时拿开嘴上的香烟对水野说:
“够了够了。藤野先生,我们都已领教到你车技的高超了,若碰到派出所的警察还不要紧,要是被巡逻车发现了,那可就麻烦了。”
水野于是又放慢了车速。小泽不满地扭着脸,敲着膝盖上的高尔夫皮包反驳石崎道:
“巡逻车怕他个屁!他们一见我的枪就会惨叫着逃跑的。”
石崎尽量避免与小泽发生摩擦,按了按小泽的手。
“放开我,你这个臭知识分子!我受不了你的命令!”小泽露出那犀利的犬牙。
“假如我有说的不对的地方,我向你道歉!只是求你不要在这种场合拿出那个短家伙来,假如在重要事情上发生一些麻烦,那可就糟了。”
石崎哄孩子似的哄着小泽。
“那么,我就忍耐忍耐吧。妈的,要是在这里能猛打一气,肯定是很有趣的。”
小泽信口嚷嚷道。一边把头往座背上靠了靠。叼起了烟。石崎殷勤地摸出打火机帮他点着了。
“这条疯狗!”背朝着小泽的水野感到一阵不安,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不遭到小泽的突然袭击。
水野开的奥贝鲁在代代木深街的十字路口往右拐了个弯。此时,来往车辆已经减少,再一直往前就能直达代田桥。
但是水野还是按照小泽说的办了,穿过初台,车子在涩谷水道线上开了一会儿就往右折了。小泽因为水野按他的意思行事,感到很满足。
车子穿过商店正要打烊歇业的环状大街,而后通过京王线铁道岔口,进入甲州街道。又向左拐弯;水野驾驶着奥贝鲁,顺从地跟随着50-60km速度的车流。
“那个叫贝尼的混蛋总不至于负约吧?”
坐在水野身边的武岛,扭过身子对后面的石崎说,他一边调节着暧气装置,一边很无聊地抽着香烟。
“没问题!要是我们拿钱作诱饵,那家钬或许东有点怕;可我们用的是麻药,那家伙就是砸了仓库也会给我们的。”石崎低声笑了。
“不过,我总觉得黑人不守信用。”
“比犹太人要好多了。哎,你知道那个贝尼是怎么得了中毒症的吗?”
“那还用说,肯定是跟女人鬼混时玩的!”小泽浪声地接口道。
“不过,那家伙倒不是因为这个,在朝鲜战场上,第一次与共军交锋,他的腰就被打折了,于是,他被放到退却部队里。这家伙还是吓得要死,整日怕被共军发现,硬是三天三夜躲在捕章鱼的罐子里没敢出来。因为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了,那家伙就把配给他的止痛药全吃下啦,结果嘛,就落下了这个病。现在他是空军宪兵队的中尉。”石崎津津有味地说着。
甲州街道从岛山那边开始变得很窄,并排只能行两辆汽车。路上都是从郊外过来的大卡车和白牌号车,不夂,道路又宽了起来,但由于在修路,只能走一面。
这时公路分成了两道,奥贝鲁拐进右道,好不容易才到了高速公路。
水野很谨慎地开着车,把速度限在80公里内,离披巡逻车追踪的速度还很远。
后坐上性急的小泽从高尔夫皮包里取出了短机关枪,把能装50发子弹的大弹仓敲进了弹仓柜子里。
这支短机关抢有一个长长的名字:TOMI-TOMUSUN·SABUMAXINGAN。小泽的高尔夫皮包里还藏着五六个装满子弹的圆盘状大弹盒。
“拜托了,这玩意儿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不能用,因为你一把手指放到上面,是非打死人不可的。”
石崎以讨好的口气,对神情恍惚地抚弄着短机关枪的小译说。
“我知道,别老来插嘴。”小泽不满地咕哝着,把短机关枪放进了高尔夫皮包里,可弹仓还露在外面。
前面的道路渐渐宽阔了起来,路上的车子都开得飞快。一溜美国军车正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隆隆地前进着。
在甲州公路两线交汇点的不远处,奥贝鲁驶进了立川,车子在交通指挥台前往右拐了个大弯,进入了大街。到底是小泽,他已经用大衣把露在外面的弹仓裹了起来。
车子驶到火车站附近。这里又是另外一个世界,沿街到处都是政府官方机构,刺眼的广告牌和英语宽虹灯招牌。女招待们都站在门口,殷勤地拉着士兵的衣服。
“妈的,要是被女人踩了脚,你总不会假装正经吧?!”小泽笑骂道。
穿过菜市场旁边的空中铁桥,驶过鳞次栉比的商店,左边便是连接立川、砂川、昭岛的宽广的空军基地。
“好,从这里开始我来开。”
在关着灯的劳动基准监智所附近,坐在助手座上的武岛对握着方向盘的水野说。水野静静地停下了车,从这里,可以听到基地喷气式飞机的起飞和降落声。
也许偷运手枪是一个圈套,说不准谁会在这里打我的黑抢,水野这么想着下了车。小心为妙!水野没有从前面走,而是从车子的后面绕了过去,坐到武岛坐过的助手座上。
武岛启动了奥贝鲁。从这里往右能看见民用机场和一些工厂,往左能看见在戒备森严的围栏里蔓延开去的一条绿街,那里是驻扎着留守空军的营地,里边还停着一架亮着灯光的银色巨型运输机。
武岛从立川基地后面的绿街开进去。守着角门的卫兵背着卡宾枪,嘴边还残留着嚼过烟土的茶色唾沫。
基地非常宽阔,要绕到后门还得花点时间,此时,附近住家都已经关灯睡觉了。
车子终于绕到了横跨昭岛的基地后门。后面的街道万籁俱静,武岛在西科多射击场后山常夜灯照不到的黑暗处停下了车。一道高高的铁栅栏和金属网把基地和道路隔开了。
时钟已经指近十一点,车内灯无声地关掉了,指示灯也熄灭了。车内漆黑一团。只有手表的荧光发着一丝亮光。
“下去看看情况。”
石崎对坐在前面位置上的两人说。武岛和水野从车上下来,沿着金属网和铁栅栏,一直走到基地很深的地方。
天空不见一颗星星。借着基地内的灯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铁栅栏对面堆着一大堆烧焦了的战斗机残骸,它的左边散布着弹药库和武器库,红色警示灯在不停地闪着,在旁边就是宪兵和卫兵的执勤办公室,一个坚固的象个仓库似的二层楼。
右边是滑翔道,在路灯下显出白蒙蒙的一条带子,吉普车在上面来回跑动。尽头的车库宽阔的象个大工厂。指挥塔把探照灯射向空中,并不停地旋转着。
滑翔道旁边到处散布着简易小房。这是一种叫做猴房的旧时军队禁闭室。这时也没有一间屋子透出灯光。
“你打残了疯狗小泽是吗?那家伙会永远怀恨在心的,你对他还是小心为好。”武岛以友好的口吻对水野说。
“谢谢你的关照。我这人你也知道,喜欢逍遥自在,所以尽管放心,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水野耸了耸肩膀说。
与贝尼宪兵中尉会面的时间约定在凌晨两点钟。提前三个小时就叫我们在这里守着,未免太早了点……水野恨恨地想。
然而,一看小泽从车里搬出的大型钳剪和氧气燃烧器,他心里就明白了。
后街上不时有警察的巡逻车在巡逻着,栅栏内的卫兵大约每隔一小时就出来巡视一次。尽早发现卫兵并报告给小泽,这便是水野和武岛的任务。
氧气燃烧器藏在车尾的旅行箱里,上面用东西盖着,一般人发现不了。氧气装在一个管子里,小泽拿着它走到张有金属网的铁栅栏前。
路上没见有车子经过。小泽点着了氧气,朝着一根铁栅栏杆烧去。随着一道红的火焰的射出,金属网顿时烧出了一个大洞,紫色的火花飞溅到了正在操作的小泽身上。
“这是跟贝尼中尉商量好了的,目的是让外人以为是外面的人把栅栏打破,偷偷进入仓库里的。”
武岛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基地里边的动静,嘴里对水野解释道。
小泽把火焰集中在那根铁栅栏的半腰,继续烧着:由于铁棒足足有三厘米粗,所以很难对付。
专注于切割的小泽,脸上的神情又象握着短机关枪时一样,恍恍惚惚起来。他总是这样,每当破坏一件东西时,挪小小的身体便会释放出用不完的能量,不管那敌手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他都会滋生出一种快意。
三分钟后,粗大的铁栅栏变成一堆桔红色的软粘糖。小泽操起大钳剪把那变软的部分剪断了,然后又把火焰移向铁栅栏附近半人高的混凝土上。
这时,水野发现从基地执勤室出来两个卫兵,他拉了拉武岛的袖子。
“回车上去!”武岛说着很快地走到小泽旁边,轻轻提醒小泽说:
“巡逻队来了。”
小泽尽管显出老大的不满,还是灭了氧气,把它放到了车尾的箱子里。武岛替他盖上盖子。
当小泽钻到后座,武岛坐进驾驶座的时候,水野已经回到了助手席上。
武岛启动了还没有冷却的发动机,迅速开出了车。栅栏的铁棒上桔红色的光亮也已渐渐冷却消退,又变成了跟黑暗一样的颜色。
武岛故意慢慢地在基地后街上开着车,走了近三百米时刚好与空军警察的巡逻车相遇。幸好他们并没有对奥贝鲁和铁栅栏产生任何怀疑。
又往前开了五百米左右,武岛让车停了十五分钟,然后慢慢往回开。当车子经过现场旁边时,他们清楚地看到两个卫兵咀里咬着口香糖,正在沿着栅栏内侧巡逻。大概由于现场附近黑得令人害怕,那两个卫兵很快就从那里走开了。
五分钟后,奥贝鲁又回到了现场,武岛和水野继续望风,小泽继续把还未烧断的铁栅栏烧断了。由于金属网张力的支撑,被挠断的铁栅栏一时还倒不下来。下一步要做的便是用大钳剪切断周围的金属网,开出能让一个人进出的洞口。
一切准备就绪。
时间尚早,离约定的凌晨两点钟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三人回到车上,驱车到美军家属街道——福生路去转悠,以便打发剩余的时间。
当奥贝鲁回到立川基地后门的现场时,已是凌晨两点差五分了。小泽迅速地做完了最后一道手续——切断金属网,让那根吊在上面的铁栅栏倒了下来,开出了一个半米见方的洞口。
此时基地上万籁俱静,飞机的噪音,滑翔道上吉普车、大卡车的声音,都归于沉寂。
凌晨两点。关着车窗玻璃、忍着寒气、竖着耳朵、睁大双眼的大和兴行的这一行人,开始听到从射击场那边传过来的脚步声。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黑暗中,有个戴着军帽穿着战斗服的大个子走了过来。走近栅栏时,那人黑黑的脸与夜色溶合在一起,连轮麻都难以看清。
石崎打亮了打火机,照着自己的脸跟那人打了个暗号,凭着淡淡的光照,才看清了几乎黑成紫色的贝尼中尉的脸。
中尉的眼神似乎由于恐惧而无法沉着,不断地翻着鱼肚似的白眼。插在战斗服腰带上的是支四十五毫米口径克罗特军用手枪。两手拎着一只大木箱和一只大金属箱;黑睑上全是汗水。
石崎从车上下来,隔着栅栏与中尉面对面站着,两人身高至少相差三十厘米,体重相差五十公斤左右。
“有多少?”隔着金属网的石崎用英语低声地问道。
“一打枪,一千发子弹。一次最多只能给你这么多,再多就有点不合适了。”
中尉放下拎在手中的东西,用黑人特有的沙垭声音回答道。
“那好吧,只有拜托你下次再帮忙了,还是用电话跟你联系。喏,这是报酬,有五十克呢。对你来说,不可能有比这更合算的交易了。”
石崎轻松地从衣袋里拿出鼓鼓囊囊的橡胶袋,从网外递给了中尉。
中尉象饿鬼扑食似地发出一声呻吟,就一把抢了过去,迅速解开橡胶袋,用鼻子嗅了嗅那麻药味,满足地长长吐了一口气。
等扎好袋口,放进里边衣袋之后,中尉把木箱和金属箱从小泽打破的栅栏处扔给了石崎。
“那么,下次再跟你联系。”石崎提着两只大箱,摇摇晃晃地回到车上。在车门内侧,小泽神经质地把他的短机枪瞄准着中尉。
这回是听从石崎的命令,水野又握起了方向盘,从原路开回去。
进入甲州街道后,石崎和小泽打开了木箱,一打绿色克罗特军用自动手枪沉沉地躺在锯末上。
水野以一百二十公里的高速,在几乎没有车辆来往的公路上行驶着。车身很低,有点往下沉的感觉,发动机和传动器发出悦耳的轰鸣声。但是,另一个声音也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们,一旦被巡逻车发现,带着大量武器弹药的奥贝鲁要是被搜查的话,那就麻烦了。
不一会儿,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当车子刚驶过府中新路,巡逻车的警笛在后面猛地嘶鸣起来。“别理它,快开!”小泽大声喊道。水野想,此刻要是不听从他肯定要被怀疑的,于是他一拉调速器,一下把时速调到一百六十公里,警车被远远地甩到了后面。
“太棒了!”
小泽快意地笑着。但是当看到前方约三百米处站着一溜提着信号灯示意他们停车的警察时,他的笑声就变成了骂声。
水野让车逐渐地慢了下来,在险些撞倒一个警察的紧要关头,稳稳地停住了车。
“你们是不是发昏了?快下来,出示驾驶证。”警察们气将涨红了脸,一起围了上来。不远处搭在住宅空隙间的帐篷里,还坐着两三个带着喊话器的警察。
水野暗自微笑着,把手放到了车门上。就在这时——小译的短机关枪象电击般地闪出几道刺眼的火光,连续的枪声,一下就打破了夜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