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从京都、省、市各个渠道汇来的名目繁多的扶贫款累计已达四百多万,按往年惯例乡正府只会统筹调配其中很少部分,其它或者直接分解到各村,或者按规定直接转到贫困户账户。
今年不同,白钰仿佛一道总闸口,把四百多万扶贫款都蓄在乡财政所账上。
各村村委会、贫困户都炸开了锅,对他们来说每季、半年分解的扶贫款相当于工资,多少年来到时候拿惯了,有些支出、消费就盼着钱到账才有出处,怎能说没就没?
邱彬心急火撩催过好几次,甚至提出实在不行提交党委会研究。他相信简刚、王彩美会支持立即分解扶贫资金,事实上,上次简刚在党委会就明确说过“一事一议”,就防止白钰由着自己的性子独断独行。
白钰慢吞吞踱到窗前抬头看天,半晌道:“再等等,我需要老天爷配合演一场戏。”
“演戏?”邱彬疑惑不解。
白钰却不肯继续说了,转而谈起了别的事。直到月日下午外面下起了大雨,白钰开着蓝依的奥迪把邱彬叫上车。
“跟我跑一趟石漳村。”白钰道。
邱彬有些不情愿:“轧大账呢,忙得晕头转向。”
“很快的,不会耽误太久。”
打量精美的车饰和女孩子气很浓的车件,邱彬转而笑着问:“红会的蓝小姐到底长什么模样?大家都猜整个苠原就您见过,是吧?”
关于白钰与蓝依谈恋爱,自从上周开着摩托车高调地在街上穿行后已不是秘密,不过被人当面问及还是第一次。
白钰沉默好一会儿,道:“不,肯定不止我一个。”
“她心地很善良,到苠原第二个月就主动申请为全乡位代课教师每月补贴元,其它乡镇的羡慕死了,跑到县里闹了好多次。”
“靠红会支持终究不是办法,解决代课教师待遇问题还是从根本上着手,比如划拨专项转正名额,提高基本工资、补贴标准等。”
“唉,每年县教育局那点名额打得头破血流,内部都分不过来哪里想到存在感最低的代课教师?”邱彬叹道,“就乡财政列支的代课教师工资,教育局还指手划脚要么怀疑基层虚报,要么认为补贴过高,钱又不从他们口袋里出,真是”
这种日常间针对县组成部门的抱怨非议,白钰从来不参与,神情专注开出一段路,道:
“有个高中毕业的孩子到财政所下面打打杂怎么样?他摩托车技不错,也会开车,偶尔下村叫上他方便些。”
邱彬愣了愣,试探道:“财政所半事业编制要参加考试,现在基本上要求大专以上;合同工的话需要跟简书记打声招呼,您看”
白钰淡淡道:“临时工吧,每个月参照合同工打个折扣,说来你可能认识,就是芦沟村代课教师阮老师儿子阮平,去年高考落榜一直闲在家里,怎么说也要帮人家代课教师解决后顾之忧,能帮一个是一个嘛。”
“噢”邱彬瞬间明白白钰的想法,点头道,“没问题没问题,让他在后勤那边跑跑腿,主要听您安排。”
“本来派出所赵所长想把他安置到小学那边当保安,我觉得年轻人别荒废大好时光,在财政所起码能学学电脑,懂点账务什么的,技不压身。”
“那是,白乡长考虑问题真周到。”
邱彬不失时机献上高帽一顶。乡财政所招聘临时工也不是简单的事,不知多少人盯着,但主管副乡长开了口,且这位领导不太好对付,邱彬只能自个儿勇挑重担。
开到石漳村村部,雨势越来越大,东侧池塘里的水已经溢了出来,村主任莫小谷正骂骂咧咧组织村民们紧急把村部办公室的档案柜、电脑等搬到桌子上,另一拔人穿着雨披在大雨里挖沟渠。
“以前池塘漫过岸吗?”见他们手忙脚乱的样子,白钰不解地问。
莫小谷恨恨道:“本来有两条水沟通到大河,村里人不自觉什么垃圾都往沟里扔,把沟都堵上了水出不去,气死我了!”
“以后竖个牌子,乱倒垃圾的罚款块!”邱彬道。
莫小谷无奈道:“我也只能发发火而已,山里人性子野,别说罚,罚块钱都要跟你拚命。”
“漫一次搬一次也不行啊,办公用品都是公家的钱买的,把电脑、打印机烧坏了多少钱?木头桌椅受潮也不经用的,莫主任我可要警告你,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不敢罚老百姓,但购置办公用品的钱要从石漳村总费用里扣除!”
到底是财政所长,处处考虑费用问题。
莫小谷两手一摊:“总不能派个人成天蹲在沟渠旁边吧?山里人素质就这样,拿鞭子抽都没用。”
白钰道:“买一套电脑得两三千块吧?”
“贫困县都由由红会以捐赠方式统一采办,但损坏后需要地方财政掏钱维修或购买,不含显示器最基础配置版主机大概一千八左右。”提到这些邱彬如数家珍。
莫小谷耷拉着脸不吱声。
对邱彬所说的村综合费用,白钰心里透亮:这笔费用包括村委员日常开支、公杂费、招待费等等,省下来的钱到年底都拿发票报销出来分给村组干部,村主任自然得大头。
因此办公用品方面多支出一笔,等于莫小谷等村组干部收入减少一笔。
白钰道:“村委会每年拿块钱出来雇人守着,确保一年到头沟渠通畅、池塘不漫,负责看守的轻松,村部集体财产又能免遭损失,这笔账划得来吧?”
“块也赚得太轻松了,回头我琢磨一下把村里另两个池塘也加进去,包管都抢着干!”
莫小谷心有不甘道。
白钰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转而道:“扶贫资金分配问题石漳村闹得最凶,这会儿我来实地了解情况,麻烦莫主任叫位喜欢闹事、上访的村民过来。”
村民闹事,通常都有村组干部暗中支持。
莫小谷故意说:“山里人粗野惯了,乱骂乱嚷有人控制脾气还会动手,我怕到时候镇不住场子。”
白钰淡淡一笑。
邱彬道:“老莫该亲眼目睹毛岭村老简吃的瘪子吧?那么厚会议桌面,白乡长一拳打了个洞,人的脑袋比桌子硬多少?快去叫人,警告他们当心点别惹白乡长生气。”
其实哪里要叫,听说卡住扶贫资金不肯分配的副乡长来了,村里硬茬们、不信邪的均嘴里骂骂咧咧地四下里围到村部,目光不善地看着白钰。
邱彬见状两腿有些发软,嘀咕要不要打电话请赵天戈增援。白钰没理他,镇定自若微笑着打着伞主动来到包围圈中间,此时雨势更大,天地间全是密如鼓点的雨声。
等人声渐渐平息下来,白钰朗声道:
“我知道乡亲们想要说什么,但乡亲们知道我想要说什么吗?跟我走,到莫主任家坐下来慢慢谈!”
说着不顾邱彬、莫小谷和村民们惊讶之色,率先走到最前面。
莫小谷住在离村部不到两公里路的七组,两层小楼家里很宽敞。村部已经被淹了,白钰把座谈会放到他家也在情理之中。
从村部到七组要从麦田中间泥泞小路穿过去,这条路早在十多年前石漳村就发狠要修,报告打了若干回每次都卡在配套资金问题上,而省市两级对口扶贫单位只修乡与村、村与村的道路,不管村组之间交通。
这条烂泥路平时就坑坑洼洼,电动车、摩托车从上面走一遭满身灰尘,运货的电瓶三轮车等压根不敢冒险,轮轴、内部零件都经不起上下颠簸。
下了雨,这条路简直就是石漳村民的梦魇,莫小谷虽是村里说一不二的人物,却拿泥泞路没办法,要么猫在家里不去村部,要么去了村部就不回家临时在附近凑合两夜。
为何?这会儿就见识到了。
路面烂泥烂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加之山里土质黏性强,莫小谷等村组干部斯些穿的低帮胶鞋走不到十步就跟烂泥混成一体,不得不脱下抓在手里;赤脚的村民们也不好受,东一崴、西一滑,没走三分之一路跌四五个跟斗的不在少数。
邱彬很不幸穿的皮鞋,已扭成麻花状不得不打成结晾在肩头,全身已摔成了泥人,边步履蹒跚边骂:
“莫小谷你个的,年年叫你修路,你年年找借口,去你家比下地狱还难!”
莫小谷快岁的人也摔了三个跟斗,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满脸苦笑比哭还难看。
他心里隐隐猜到白钰玩这一手的目的了。
此时白钰却显得很最轻松,他早有准备穿着高帮雨靴,且从小练的功夫底子使他掌握非常好的平衡感,一只手撑伞,一只手偶尔搀扶邱彬,是人群里唯一没摔跟斗的。
跌打滚爬好不容易捱到路尽头,除了白钰个个都是泥人,仿佛好莱坞大片里的美国特种兵,脸上只有眼睛还能眨巴。
而且都被雨淋得不成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若说跑到村部准备义愤填膺跟白钰理论,这会儿累得吵架的劲都没了。
白钰安祥地逐个打量过去,微笑道:
“咱们这帮打了败仗的就别到老莫家添乱了,要不然老莫今晚肯定被罚跪乡亲们,这条路不好走吧?两万五千里长征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