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贝特林苑位于一个盆状地形里,几乎四面八方完全被较高的地势所包围,远处有树木高高矗立,只在一个地方,有那么一处,视线可以通过起伏的山峦的一个缺口射向外面。那是在西边,在家庭菜园的那一头;我们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有这么一个菜园,只有一条杂草丛生、凌乱不堪的小径,通到一道旧的山毛榉树篱。我曾多次站在那儿遥望远处一个银色的教堂尖顶,期待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的那些使我快乐的景色——一天当中有那么几次阳光会照射在那教堂尖顶上,而在傍晚的时候景色最美妙,教堂尖顶仿佛在正与渐渐暗下来的乡村和天空融为一体的一片紫蓝色雾范中慢慢隐去。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变得特别喜欢菜园的这一个安静的角落。为了努力学到尽可能多的东西,我曾经常常在晚上翻阅一些旧的书和杂志,这使我能够归纳整理出一个设计方案,画出草图,经过好几次修改之后拿去给内德看。他清理了场地,我们在菜园墙上那扇门的外边种上一些树,造成一小块空地,在空地的外侧尽头我们种了两行榛树,形成一条散步的小道,还把两边的树梢松松地扎在一起,弄成一个拱形的顶。那道山毛榉树篱被砍倒,安了一扇便门;最后,也许在明年夏天,我会放上一把椅子,这样我就可以漫步穿过那块小空地,再从榛树下面经过,然后在椅子上坐下,面向前方,从山峦的那个缺口观看银色的教堂尖顶,但是眼下嘛,两个大树墩上面搁一块木板也就可以了。
对于我的这一块菜园我感到很自豪;我喜爱它,因为它完完全全是属于我的,对我有特殊的意义——这块极为可爱的小天地是我劳动的成果,不是继承来的,也不是从任何什么人那儿要回来的。以前我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拥有某一件东西的愉快感觉,尽管我知道,与整个花园其它那些比较大的部分相比较,这块小天地算不了什么。到了秋天,内德和我将在榛树下种上许多许多球茎;我们甚至仔细察看过地上一条从一些石块底下流过来的有相当年头的泉水,琢磨着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它重新引到地面上,并且开出一条沟来引导它从我的这一小块地上流过。
这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傍晚;眼下这个季节,每一天都结束得很美——夏季之末的空气中的污浊和闷热被驱散了,林间树下气息清新,暮霭也散发出它那种很淡很淡的气味。我们手持饮料穿过菜园朝榛树小道和那条木板长凳而去,迈克西姆一边走一边告诉我有关苏格兰的一些情况,谈到他和弗兰克一起钓鱼,谈到孩子们,谈到将来的计划前景如何;我听着他说话,心里非常平静,并且有超然的感觉,仿佛他是一个我了解极少的人。
这许多年之前我第一次遇见的迈克西姆对于我来说曾经是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一个属于都市旅馆的人,一个属于伦敦的人,一个衣冠楚楚擅长社交的人,即使我们一起在曼陀丽的时候他看起来也还是那样。他始终非常注意他的衬衫的式样,他的剃须膏是在哪儿买的,以及邮件是不是很准时地送到。那时候,他使我害怕,他的一板三眼和行知标准使我震惊;虽然他从来没有对我提出过不可能做到的要求,但是我却天天提心吊胆、抖抖索索,生怕这种要求随时会向我提出,届时我将不能符合他的心意,将会使他大失所望。
然而,后来一切都变了。他在我面前崩溃了。在我们离乡背井的那些年里,他失去了自我,完全垮了;他依赖于我,依赖于我的力量和我的忠诚,依赖于我对他的亲密无间。我慢慢地习惯了这种状况,怜爱这个新的迈克西姆,跟他在一起觉得快活,而且,只要我们坚持平平安安地生活,稳稳当当地一天天过下去,我就觉得轻松自在、无忧无虑。
此刻他坐在我身旁,我看着他,心里想到,他又一次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科贝特林苑当时是我的需要,是我先看见这个地方,喜欢上它,并且热切地希望得到它,那时候,想要到这儿来完完全全是我的幻想。
看起来情况似乎是这样,我也以为就是这样,然而,被科贝特林站改变了的却是迈克西姆。现在他是一个乡下人了,诚然,与大多数乡下人有所不同;他渐渐地了解并爱上了这个地方,这些土地,英格兰的这么一个特别的部分;他在内心深处得到了满足,怀着亲密的感情在田间散步,观赏林地和灌木树篱,了解庄稼和动物,结识佃农,成了一个全身心投入的、积极认真的庄园地主,而不是像当年作为曼陀丽的主人时那种间接操纵、游离在外的样子。
他看上去年轻了一些,皮肤黑了一些,因为他如此经常地待在户外。他差不多完全失去了昔日那种都市人的外表,尽管他仍然穿得很讲究,因为他有一种天生的爱好,喜欢穿料子最好、款式最新的衣服。他不必刻意打扮,却总是显得整洁而得体,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做到过也永远无法做到。
我坐在那儿,喝着雪利酒,望着他,听他说话。过了一会儿,我们两人都沉默不语,我隐隐约约刚刚能够听得见从远处教堂传来很轻很轻的钟声——四点了。当我对他的话表示赞同的时候,我也对他点头,微笑,但是,关于他不在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我绝口不提,将它深深地深深地埋在心底。他将决不会从我口中了解到他来过这里,在草地上投下过她的黑影,还以她的疯狂玷污了空气并且使我受到惊吓,弄得我对于这座房子再也不会有原先的感情了,而只是对这个角落——位于空地之外、蕉树小道尽头的这个角落——保持看原先那份感情。这是我的,她没有到这里来过,没有看见过也不知道它。这块地方她将永远无法糟蹋。
“出了什么事情,”迈克西姆说。德温特夫人
空气骤然寒冷起来,我没有穿短上衣;我们慢慢地走回屋去。“你认为弗兰克真的会来吗?”先前我们谈的是这个话题。克劳利夫妇打算在九月份到这儿来住几天,看看感觉如河,问时去瞧一瞧梯纳特农场——这个农场没人居住,迈克西姆打算把它买下来给他们住。他需要弗兰克,因为这个庄园太大,按照他的方式由他一个人来管理是忙不过来的。“有他们在我们附近我会非常高兴——我会觉得仿佛我们的家庭扩大了。”
他在我的前面停住脚步,这会儿低头看着我,两只眼睛注视着我的脸,双手搭在我的肩上。“你是无法欺骗我的,无法把事情对我隐瞒起来或者对我说谎,你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我无言以对,此刻只想到自从我们回家以后秘密便开始一层一层地积起来,形成了那么一小堆。又想到从前,从前的时候。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看着我。”
他说得唐突、简短,口气冷淡,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我太了解你了。你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吗?我知道有过阴影——忧虑——甚至恐惧。这一点我知道,因为晚上我躺在你身边曾辗转不眠,在你的眼睛里看见那种苦恼的表情。你非常可爱和善良,试图装出心情愉快的样子,想把事情对我瞒起来。我们俩在国外的时候,你非常努力地这么做,而我却始终注意到这一点,始终知道这一点。”
我感觉到眼泪开始涌入眼眶,我想靠在他身上哭,想把所有的事情当场都告诉他,包括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过去在我心里产生的小小的恐惧,想把自从我发现那只百合花圈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关于杰克·费弗尔和丹弗斯太太,尤其是关于那可怕的低如耳语的说话声。我感觉到他的手碰在我的身上;这双手我是多么熟悉,我曾不知多少次地看着这双手做各种事情,看着它们掌握方向盘、剥柑橘皮、使用指甲锉刀,看着它们搁在轮船舷栏上。我能一丝不差地想象出这双手是什么模样的;我多么喜欢这双手啊,对于我来说,它们即意味着迈克西姆这个人,在这一点上,甚至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嗓音或者他脑袋的形状都比不上这双手。
可是,我无法使那个声音安静下来,那个阴险、邪恶、弄得我心神不定的声音,它在我耳边低声唠叨,说的也就是这双手。“我累了,”我说。“这一阵子天这么热,你不在我身边我心里很烦。”
我转身进了门。
当时我为什么不告诉他呢?现在我知道,当时我应该告诉他,不会有任何问题;他不会发怒;如今他已经变得十分坚强,有了足够的勇气,不再害怕过去,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他已经渡过了危机。然而当时我什么也没说。我害怕,我迷惑,在心灵上我距他很远;跟在他后面进入屋子以后,我又开始问他一些问题,都是关于克劳利夫妇的。他回答得很简单,然后便下楼进了书房,并把门关上。那么一个时刻过去了。我的秘密仍然埋在心里。它们是冷酷的、沉重的;它们使我痛苦。
后来,当我上楼去睡觉的时候,迈克西姆正站在卧室打开的窗户跟前。在我们这房屋上方的山坡上,小猫头鹰在树林里飞来飞去,一边发出短促、刺耳的叫声。
“我但愿天会下雨,”我说。
他没有接茬。我走上前去站在他身边,望着窗外,但是他并没有碰我,也没有对我转过脸来。我困惑了,意识到迈克西姆关闭了他的心扉,拉长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而且是以一种新的不同的方式。我不知道如何对付这种情况。这是我的过错;我把事情对他隐瞒起来,他意识到了,感情上受了伤害。
不。并非这么简单。我觉得仿佛我们两人被罩在一张编织得错综复杂的无形的网里,并且被越缠越紧,而不管我采取什么行动企图弄破这张网或者把缠在我们身上的线整理一下,结果都只能使我们被缠得更紧。
我躺在迈克西姆身旁,心里觉得悲哀和害怕,听着猫头鹰的叫声,很长时间一点儿没有睡着。
然而,第二天早餐时,他抬起头,让视线离开报纸瞥了我一眼,说,“天气将会保持晴好。也许我们该举行一个聚会。”
“一个聚会?为谁?什么样的聚会?为了什么?”
“我亲爱的姑娘,没有必要这样惊恐万状。你将可以炫耀一下那个花园。”
“没有什么可炫耀的,最好看的景色已经过去了,再说,我几乎还没有开始动手把它治理一下呢。”
“这难道有什么关系吗?我觉得它很不错嘛,很整齐,有花。人们会欣赏的。”
“什么样的人们?”黑暗降临之前
“邻居——周围的人们——我们不能做隐士,而且,我们还在买土地,扩大我们的地方,每个人都会对我们产生兴趣,再说,有一个道理很简单,和本地居民相处得好是很重要的。巴特莱夫妇好像谁都认识,去请教巴特莱太太应该邀请哪些人。我当然已经见过一些人。把范围再扩大些,周围有许多村子呢。”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愿意想到它。
在曼陀丽迈克西姆有没完没了的出访,邻居们也没完没了地来访,全郡有一半人来过,人们喜欢到曼陀丽来参加聚会,吕蓓卡举行那些聚会招待客人,那些聚会使她出名。我记得在曼陀丽的唯一那次我作为女主人的聚会——那次化装舞会,当时我犯了那么可怕的一个错误。
“我本来以为在这儿我们会生活得很平静,”我说。“你从来就不怎么喜欢跟此地周围一带的人打交道。你说你希望我们两人回来以后——”说到这儿我咬住嘴唇。瞒起来吗?我不能那么说呀。然而事实上他是在变化,变得这么多,正在变回去,我想,在许多方面变得跟从前那个自信的迈克西姆一样了——管理和指挥各种事务,精确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以及事情整个儿应该怎样;那段时间,当时他失去了自我、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的那段时间永远消失了。我意识到我希望那段时间重新回来,因为,只有那时候的迈克西姆,那个在我们离乡背井的岁月里的迈克西姆,才真正是跟我心贴心的。
他站起身来。“我不是说要搞得规模很大,只是一个花园聚会而且。饮料嘛,你能负责准备饮料,对不对?那也是你所需要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让我有点儿事情干?让我干点儿事情打发时间?”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眼下我完完全全地感到很快乐。”
“是吗?”
“是的,迈克西姆,是的,是的——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们为什么吵架?我们决不斗嘴,决不吵架。”
他走到房门旁。“有的时候完完全全的快乐是不太够的,”他说,随后便走了出去。
我站在那儿,低头看着他的空杯子和整整齐齐地放在他盘子里的苹果皮。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一切都变得那么奇怪、那么不同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怀着悲痛的心情,我走向电话机,向邦蒂·巴特莱请教我们应该邀请哪些邻居来参加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