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见

阳七半夜钻进奴棚时恰遇到子澶被放出来。他被打了三天,今日午后押奴队终于出发回都,村牧也没兴趣和个疯汉过不去,派殇医上了点上药就把他扔回奴棚。

子澶躺在污泥里缓了半天才有力气睁开眼睛,一睁眼就看见一双黑漆漆的小脚站在面前。

没想到不下雨山精也出来作怪了。

子澶躺在泥里有气无力地想。那双小脚站了一会,然后向他走来,蹲下身。

“喂,你死了吗?”

子澶耳朵嗡嗡直响,女孩声音模模糊糊的,他听了好一会才听清。双眼也被打得充血,他目光涣散地盯着女童脚趾,感觉被她推了推。

“你别死啊。妹妹给你养活了,你要死了,我可就不管她了。”

手指勉强挣动一下,他耳朵里传来叽叽咕咕的声音,似乎对方又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然后他就被从泥地里翻过来,仰面朝天,对上黑乎乎的脸上一双亮亮的眼睛。

“原来你没死啊!太好了,可把我吓得够呛!”

女童仍旧操着口音浓重的方言对她叽咕,他后知后觉地想,这应该不是山精了。

没听说过这么能唠叨的山精。

“答应过的,你是我的,可不准擅自死了。我要你还有用呢!”

见他没死女童兴奋得险些手舞足蹈,和他曾经接触过的,王族贵族家的孩子都不一样。她像条守着肉骨头的狗崽子似的围着他转了半天,突然“啊”了一声,从背上取下一只大背篓,在里面掏了半天,抱出来一团小东西。

“你看我可没骗你。”她邀功似的将手里的东西举到他面前。“我答应你的,可没骗你!”

子澶突然落下泪来。

他认出了对方举着的婴孩。不过三天未见,她的小脸已经有些长开了,不再是刚出生时皱皱巴巴的一团。那一看就是个漂亮孩子,与他很像,或者说,像他们的父亲生时的样貌。

小儿正睡着觉无端被拎出来打扰,有些委屈地皱起眉,两只小胳膊挥舞了半天没找到熟悉的那个人,于是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子澶正对上小儿黑漆漆的双眼。

和方才见到的女童不同——他从没见过那么明亮的眼睛,像两颗熊熊燃烧的小太阳。而眼前的他的妹妹,那双眼睛就像两个黑洞,比天上没有月亮的黑夜还要黑。小儿睁眼看了他一会,似乎感觉无趣,吧嗒了两下小嘴,头一歪,继续睡了。

展示完自己的成果,阳七再次把小儿塞进背篓里,她还是对这个贵族公子兴趣比较大。

“押奴队已经回都了吗?这么说你可以留下来了,太好了!我有好多事可以问你!”

女童又蹲在他身边喋喋不休。

“你去过都城吗?都城长什么样?那里的国主真的有三头六臂,一刀就能把大山劈开吗?我听说每年春天如果不下雨,只要村民缴足了供奉,恳请国主去巫寺里的祭坛祈祷,上天就会降下雨来,这是真的吗?”

纯属胡扯。

子澶默默地想,他祖母每次想修新宫殿时,都会让巫官算好了时辰,登祭坛求雨。

“子澶,你叫子澶吧?你是我的了,所以我才对你偷偷说。”女孩蹲在地上,把脑袋凑近他耳边。“我以后想离开稷坂村,到外面做一番大事业!成为一个比我见过的所有贵人还要厉害的人!所以在此之前,我要学些贵人们才会的东西,你是公子,可要教我!”

子澶静静听着,他本心如死灰,这山精似的村童偏拿住他的软肋,给了他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那么不妨暂且陪她做戏一场,了却她一厢痴梦。

“你要……学什么?”

女童得他回应又高兴了半天,她把他扶起,拖到了一处稍微干净的地方。

“你会什么,我就想学什么!”女童兴致勃勃地说,“先教我认字吧!每次村牧张贴的榜文都像鬼画符,她念什么我就得听什么。”

子澶闻言诧异地瞅了她一眼,心道这山童心里竟还有些想法。在他原本的印象中,田间的贱民和畜棚里的牲畜没什么差别,甚至还不如买来的奴隶们听得懂人话。奴隶能近他身前的大多都曾是士贵出身,读书识字,万没想到那些村头野地里翻滚大的孩子,竟也拍着胸脯说想识字念书了。

“善。澶既然应了你,自会用心教你。”子澶无可无不可,只觉得有些荒谬可笑。“学不学的会……可就要看你。”

“好,我一定学得会的。”阳七信心满满地答道:“连胡豺我都杀得了,识字难不成比杀胡豺都要难吗?”

又在吹牛了,子澶垂着脑袋没吭声。他死去的姐妹们在这个年纪也都爱吹牛,恨不能说自己一拳打死老虎,两脚一蹬就上天。

“你可别不信,这事儿我真没吹牛!”

这小儿看着心缺六窍,不想却颇为敏感。她又在背篓里乱掏半天,揪出来一条血糊糊,毛绒绒的东西。

“你看这是老豺的尾巴,多亏我截了来,可以当证据。”

还没等子澶惊讶,小儿又满不在乎的将尾巴塞回背篓。抱怨道:“眼瞅天都要亮了,我还什么都没学成。今天就先学名字吧,你叫子澶,怎么写来着?”

子澶费力地看了她一眼,用手指在泥地上划出两个字。“子是我的姓,男子婚前从姓。澶是我的名,意为水流平静的样子。”

“‘澶’这么难懂,又难写,你们贵族就是矫情。”阳七嘟嘟囔囔地照着划了几遍,也不知是不是记住了。“既然是水流平静的样子,为何不叫‘静流’?又好记,又好听。”

“静流……是我的小字。”

阳七傻眼,对贵族的矫情认识到一个新高度。“你们到底有几个名字啊!”

家族有族姓,氏族又有族氏,闺中有闺名,及笄有小字。出嫁又是族姓加族氏,若遇到兄弟同嫁的还要加上排行,更别提日后的封号了。

子澶想想自己也说不清一辈会有几个名字,牵牵嘴角,似乎要笑,但最终却没笑出来。

“几个名字也没用,该死的时候一样死。”

阳七暗自翻了个白眼,没接对方的茬。继续求学道:“那我叫阳七,太阳的阳,排行第七的七,我的名字要怎么写?”

子澶也不多话,伸手在地上写了,惹得阳七低声惊呼。

“原来这便是我的名,往后再也不用画圈按手印了。”照着名字特别认真地描了好几遍。“可要拿块木头刻起来,免得忘了。”

远处大屋里隐隐传来骚动声,应该是天色将亮,到了田监催工的时辰。阳七不敢多留,连忙背起藤篓,三两下上了墙。骑在墙头,阳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小儿,你家妹妹要叫什么?”阳七压着嗓子,看起来颇为鬼祟,“我听村里的老人说,没名字的孩子在世上没有根,一不小心就被山精勾走了。”

子澶神色复杂地看向黑头黑脑,活脱一个山精转世的女孩,最终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她乃祁城主之孙,族氏为祁。然祁城已亡,便与我随族姓。蒙先母卜卦,她姓‘子’,名‘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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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七抱着子贞,觉得她的名字比自己气派,像是个贵姬才有的,心中难免吃味。于是决定在她成年前,就叫她小十三。

小十三今天照旧只得果汁喂养,很有些欲求不满。张着嘴等了半天也没别的吃食,只得委屈地把头一歪,睡觉装死。

阳七并没觉得自己虐待婴儿,她们家的孩子都是这么养的。阿父身体不好没有乳汁,她和兄弟姐妹从小有什么吃什么。运气好在河里摸条小鱼煮成汤,鱼肉还都得给母亲和大姐吃,毕竟是家中女丁,要种田出力气。剩下的兄弟姐妹,二姐代家里服徭役,多年不归。三兄生得好看,早早被阿母卖了换粮。剩下的几个有的饿死了,有的能讨母亲、大姐欢心给口汤喝,也就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像阳七这般不服管教还没死成的,幼时是靠二姐和三兄接济,稍长便全靠自己。除了食人肉,其他能吃的全吃过,顺便还养活了一个九弟。

既然要回家给阿父看,阳七便先给小儿洗了个澡。把一身臭烘烘的血泥味洗干净,又就着水把胎毛抹了个三七分。

别说,贵族家的小儿就是长得好。胎红一褪,和自家养了半个月的瘦猴也没甚差别了。

小儿打定主意装死,阳七也乐得自在。依旧把她塞到背篓里,瞅着过了母亲上工的时辰,便撒开丫子往村里奔。

这个时辰村里头是没什么的人的,无论老人孕夫还是小儿,只要走的了路都要下田干活。只有像阿父这种“好命”能生的,因为家中下田干活的多,他便可以仗着身体不好留在家里操持家务,照看幼儿。最多为大屋浆洗衣物,编些藤筐竹篮给路过的挑货娘卖钱,村里不知有多少男人羡慕他。

可阳七知道阿父过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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