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每年都要爆发一场超大规模的全民族战争,时间是7月7日,地点涉及中华人民共和国三十二个省、市、自治区的两千多个县,参战人员多达200多万。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200万战士——十七八九岁的少男少女——就这样陷在一个命定旋涡中,以他们稚弱的血肉之躯抗拒着命运的狙杀。情势无比凶险,在这200万里必须有四分之三被淘汰被毁灭被杀戳——被社会、被制度、被教育、被父亲、被母亲、被一切爱他们的人,被人类社会一切的公正与不公、压制与释放、温情与机械、赞扬与嘲讽。仿佛是命运的嘲弄,人类的所有情感——善意或是恶意——在这里都变成了一种反作用力,一步一步把他们推向毁灭,因为,他们不能承受。
7月7日,人死了,上帝也死了。
大学桥再创辉煌,高考上线达五百多人,为历年之最,升学率达到85%。剩下的15%呢?
王兴茂折戟沉沙,无颜再见南台父老,卧薪尝胆,一头遁入补习班。至于别人,或仿而效之,或另谋出路,或痛定思痛,或从此沉沦。教育是再也不睬他们啦,教育所青睐的,是那些初生之犊,那些尚未在龙门之下头破血流的鱼儿。
大学桥为再踏新台阶,在暑假中对即将进入高三的新生实行揠苗政策,补课。当然不是全体,前20名,因为成绩差的不值得浪费太多的精力。高三六班学生许红康首屈一指自然少不了,马林涛、徐文婥、林明华、马小奇等人均得享殊荣。至于闪清光,由于高二中期由理转文,政史拉了不少,老马格外开恩,开了方便之门;林芷霞本就是艺术生,成绩也差,当然方便之门紧闭了;而孟超然,更惨,干脆扫地出门而后快。
杨辉和他享受同一待遇,但此人反以为荣,整日欣欣然伴着刚泡上的女朋友大轧马路,乐而不思大学桥。孟超然空有其名却无法超然,他的思念留在了桥内。桥里佳人桥外道,大街之畔,超然台边,他几度徘徊,几度等待,闪清光却深锁桥内,再不复见。
“哞——”黄昏中传来一声牛叫。
孟超然从沉思中惊醒,超然台笼罩在雨前的闷热里,周遭树叶动也不动,仿佛僵死。他望望大学桥,杳无人迹,依然没有放学。他刚叹了口气,“叮——”铃声响了。他一跃而起,推着“黑马”,把备用的雨伞夹在后座出了树林来到大学桥边。他过了桥,站在饭店两侧的河边一个个扫瞄骑着车子匆匆而过的女孩子。眼前出现任中华和周启的身影,他一惊,慌忙推车逃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刚刚站定,“喀嚓”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天好像裂开了一样,忽地一暗,大雨哗地倾盆而至。
什么是夏天?就是下雨天。美丽的衣装是女孩子炫耀的资本,雨是夏天撒泼的武器;女孩子不顺心泪如雨下,老天爷不顺心就干脆下雨。
孟超然守侯了几天也淋了几天落汤鸡,今天听了预报,学聪明了,早预备了把伞,他刚要打开,只见大学桥的雨雾中冲出一辆车子,飞快地钻到了饭店的塑料棚下。
“清光!”
他一惊,也忘了撑伞,扔下车子冲了过去,大雨淋头这才醒觉,慌忙打开伞撑上。
棚下人满为患,闪清光呆在最外面,头发湿漉漉的,车子一半还淋在雨里。她蹙着秀气的眉毛发愁地望着棚外漫天交织的雨幕,水雾斜飞,十步之外不见人影。天上,雷声轰鸣,云层压得极低,电光乍现,雷声入耳,轰隆隆的巨响震得大地颤动,店门上的玻璃哗啦啦直响,威势惊人之极。六七点钟,天空已经漆黑一团,仿佛被一个庞然大物压在头顶,将光线遮得严严实实。雷声不绝,闪电一道道撕裂天空,空中一明一灭,一道道树影时而纤毫毕现,奇怪地贴在眼前,时而化入暗夜消逝于无形,仿佛一只只忽近忽远的魔影。
闪清光无助地望着天空,心惊胆颤,那么低的雷电偶尔有一次击过来可就全完了!“嚓——”一道电光蜿蜓而下,四周倏地一亮,她看见一道人影飞快地冲在大雨中向自己这边跑了过来。
“那是谁?”她不禁为他担忧起来。她感到那人进入棚内站在自己身边,面容咫尺难辨,但隐隐有些熟悉。一道闪电,照彻天地,这一刹那,她看清了,孟超然。他朝她笑笑,刚要说话,“轰——”雷声惊天动地地炸响,震得避雨的人群向后一拥,咔嚓!窗玻璃碎裂。雷声未绝,一连串地爆响,闪清光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向孟超然靠靠,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嗡!”孟超然脑袋一震,霎时雷声雨声全消失了。
他拉住闪清光的手臂,将她拽到自己身后,自己站在最外面。横飞的雨雾,激射的雨脚霎时溅湿了半个裤管,连伞也挡不住。
“别担心,雨小一点我送你回去。”他转头说。
闪清光点点头,忽然想起他看不见,说:“不知雨什么时候能停?”
她虽然放开了他的手臂,但两人仍然紧紧挨在一起。停?孟超然巴不得下它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下它个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停什么呀!他对这场雨感激透顶,恨不得膜拜祈祷。
不过嘴上还得冠冕堂皇:“放心,这种阵雨说停就停了。”
“嗯!”虽然说了等于没说,闪清光却大觉放心,问,“现在不放假了吗?你怎么到这儿?”
“我为什么到这儿?”孟超然心中一痛,自己其实是没资格来这儿的,大学桥已经不是为他开放的了。补课?妈的,成绩差的不补课,尖子生却被拉着拼命补,天理何在!那么自己为何还痛?还不是为了你吗?
“来看看马林涛他们。沈丹和林芷霞也没来么?”
“没有。”闪清光叹了口气。
“你见过这么大的雨没有?”
“没有,吓死人了。”闪清光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怕打雷,一听到雷声就蒙着被子躲到床上。”
孟超然心中怜爱,黑暗中瞧不清她的面容,只看见两只清澈的眼眸一闪一闪地亮,他忽然有一种想在这双眼睛上吻一下的冲动,但没敢。
雨一直下了半个多小时才算聊作发泄,但雨线仍然颇为密集,天也仍然笼罩在黑暗之中。一些人冒雨走了,另一些人还在观望。
“咱们也走罢,我送你回去。”
“不如……再等一会儿。”闪清光犹豫不决。
“你想等到天黑吗?”他焦急地催促,只怕雨一停没了送她的理由。
闪清光犹豫着点了点头。孟超然到饭店借了块抹布,把前座后座擦干,闪清光打着伞坐在后座,他踏上车向南而去。
到了大街,孟超然想也没想向西拐去,不料这下露了马脚,他对她的家了如指掌,她却大感诧异:“你怎么往西拐了?”
“啊?”孟超然一愣,“不是往西拐吗?”
“是呀!可是……你怎么知道?”
“是……就好……就好。”孟超然暗暗叫苦,一边考虑,一边想法子拖延,“我家在东……你家自然在我家西边了……”
这话不通之极,他也自知不成理由,脑筋一转,说:“我不是在街上遇见过你吗?”
他也不往下说,让闪清光想去。她想了想,也的确遇见过两次,至于这和她家地址有什么因果关系,她也没深思:既然没走错,也就算了。
雨点迎面扑来,倾刻之间孟超然衣衫尽湿,头上有闪清光举伞罩着才得以幸免。他有些放心不下:“要是淋着了,你把伞往后收一收。”
“没……没事。”闪清光的裙子也湿了。
“你把伞拿回去吧!举在我头上反而挡住了眼。”说完还往下缩了缩脑袋。
“你要淋着怎么办?”
“比撞车强吧?”
闪清光真怕撞车,顺从地把伞往回收了收,扣在孟超然的脑壳上。
孟超然这回小心了,见一个岔路问一声,其实他对路径明白之极,不过能和闪清光多说几句,多听几声她悦耳的声音也是好的。到了家门前,闪清光一见他的样子呆住了,只见孟超然淋得跟落汤鸡一样,全身湿透了,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上。
“你……全身都湿了。”闪清光有些不好意思。
“湿透了?”孟超然打量了自己一下,这才感到身上发冷,“噢……湿了,湿了……不要紧,你的裙子也湿了,还有袖子。唉,我骑得太快了。”
闪清光笑着摇摇头,掠了一下长发。孟超然望着她轻柔如云的鬓角,一时痴了。闪清光脸一红,嗔道:“你在看什么?”
孟超然忽地惊觉,尴尬一笑:“没看什么,我在想……”
他心里一动这才知道,和她在一起是多么的不自由,不但看什么不能说,连想什么也不能说:因为他正考据女孩子的鬓角,一见清光之鬓,才明白为什么历代文人骚客包括杜甫在内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描写女人的鬓角,实在太富有诗意了。
“在想……”他吱唔了一声,说,“哪来的这么多香气,好像是花香……”
闪清光笑了,一推门,整个院落向他开启,浓郁的芳香扑鼻而来。孟超然心中好奇,在他心目中,闪清光从来就是一个谜,他只见到她清丽绝伦的容颜,却看不见她的内心,看不见她的思想;他只知道自己一身的痴情都给了她,却不知道她是否对自己有一丁点儿的爱意。她就像一叶浮云,无意地与他邂逅在生活中,他不知道她来自何方,不知道去向何方,不知道她过去的任何记忆也不知道她未来的丝毫轨迹。
她是一个谜。永恒的,瞬间的;现实的,虚幻的;他个人的,所有人的。
如今,谜底或许为他揭开?
他踏上台阶,走进门洞,花香更浓,眼前几绺绿枝垂下,绿蓬蓬织成一幅短帘,闪清光伸手替他撩开:“这是报春,开花非常早,垂得太长了,妈妈让剪去,爸爸不让,争来争去,只好各留一半儿。”
佳人在侧,清音在耳,孟超然心神恍惚,陶醉已极,蓦地一转眼,不禁呆了,自己竟然置身于花的世界,花的海洋!只见近半亩的院落藤缠花绕,交碧映红,时而一蓬绿葱葱的芭蕉遮住了视线,时而碧叶轻吐,艳红的芍药一层层盛开眼前。花墙上一重一重尽是说不出的奇花异草,阶梯式的矮墙忽断忽连,花随墙走,捧出了幽兰之芳草,掩映着重瓣之扶桑,让人目不暇接。浓浓的馨香铺满了整个院落,缭绕在鼻息间使人心醉神驰。氵蒙氵蒙雨雾,交织其中,更平添了几许迷离惝恍的意境。
“这些花儿都是我爸爸养的。”闪清光打了把伞遮在他头上。
“你爸呢?”
“还没下班。”闪清光骄傲地给他介绍花的名字,“这几株都是梅花,可没一个是相同的品种,这个叫虎蹄梅,这个叫狗牙梅,这个叫素心梅……可惜还没到开花的时候……这种花叶边是黄色的,叫‘金边瑞香’,很名贵,春节时开花……”
孟超然在学校见她挺文静,不料一介绍花儿竟然欢喜雀跃,像捧着心爱玩具的小女孩子一样,自己也大受感染,笑着一指一朵紫蓝色的花儿问:“这叫什么?”
“这叫翠薇,是紫薇的一种。”闪清光兴致勃勃地一拉他的手,“你摸摸树干。”
孟超然全身一震,只觉手背软软的,暖暖的,低头一看,洁白细腻的手指如象牙般闪着光泽,再往上,清辉玉臂寒。他懵懵懂懂把手伸向了翠薇,轻轻一触不由吓了一跳——整枝树干突然晃动。
他急忙缩手,闪清光笑得弯下了腰:“它怕痒痒。”
原来紫薇又叫“怕痒树”,好像动物有知觉一样,轻轻抚摸就会全树摇动,孟超然不明其理倒被吓唬了一跳。
这时,雨又大了。闪清光侧着头想了想,说:“要不……到屋里坐会儿?”
“不了。”他随口答了一句,一清醒只恨得鼻孔冒火,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闪清光显然也只是客气,一听此言,笑着点点头。孟超然呆若木鸡,柔肠千转,也只得转回了身。他一步一步挨出门去,只盼她见到如此大雨,怜惜自己,再出言挽留一句,不料刚出门去,闪清光笑着说:“谢谢你大老远送我,再见。”
“咣当”一声响,顺手关上了门。
孟超然独立雨中,也忘了撑伞,呆呆地望着门口不住晃动的门环,心如冬天的河水,慢慢结冰;又如一块巨石砸在冰上,片片碎裂。无尽缠绵,无尽留恋也只能换来一记重击,一步一步退出小巷。天上,大雨滂沱,刚刚用身体暖得半湿了的衣服转眼间从头到脚如浸水中。他回头又望一眼门环……大门……门神……对联……慢慢抹了把脸,闭住眼睛,走出了雨巷。
孟超然失魂落魄,一路淋到大学桥。黑马也跟着他倒霉,在雨里淋了多半个钟头了,所幸没丢。他紧紧地握住车把刚转身,两个人撑着伞过来了:“超然,你拿着伞怎么不撑开?淋成这个样子!”
他一看,竟然是任中华和周启,心中奇怪,问:“启明星,你怎么也在这儿?”
“本来是没有资格的。”周启有些伤感,“我干妈跟孙老师说了一下,我交了30块钱,凑和进去了。”
“哎——”任中华叫道,“30块钱可是每个人都交的,补课费,不是活动经费。”
周启笑着望望孟超然:“你……是不是……也有个干妈?”
“去你的。”超然给了他一拳,“我来找弘扬。”
“他?”周启说,“没在呀。”
“没在?他不是也在补课吗?”
任中华皱皱眉:“一开始在,后来有个叫罗新奎的来找他,他的伤也大好了,就一块走了……走了半个多月了。”
“什么?”孟超然不可思议,“他……补课呀……他脑震荡也好了?”
“没什么事。”任中华大摇其头,“一看书就喊疼,书一扔就不疼了。”
“这小子!”
这小子在暑假结束前一天回来了,一回来就跑到孟超然家,一到他家先甩钞票,六七张,老人头。
孟超然打量了他一下,一个月不见,黑了,瘦了,成熟了,带点流里流气,心中十分不满,问:“这一个月,你干嘛去了?”
“挣钱去了。”常弘扬嘻嘻一笑,把摔在沙发上的钱一张一张捏了起来,又得意地晃晃。
“你……去打工了?”孟超然没看他的钱。
“就算是吧!”常弘摸摸口袋,一脸苦相,“哎……有烟没有?噢,我忘了你是不抽烟的。”
“你抽烟?”孟起然瞪大了眼,“学会了抽烟?”
“哪能不会呢!一天一盒……”常弘扬咕哝着拿起钱,“你等会儿,我去买一盒……哎,你跟我一块儿下去吧!我请你搓一顿,馆子去。”
“不去。”
“口害!我这钱是费力气挣的,不偷不抢……”常弘扬也不提了,急匆匆地说,“你等会儿啊!”
不一会儿又跑了进来,手里拿着烟:“这地方消费水平真差,铺子里连红塔山都没有,最好的才金芒果!”
孟超然不懂烟的好坏,伸手夺过来扔到了一边,常弘扬瞠目结舌。
“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没干犯法的事儿……和罗新奎到广州倒卖VCD影碟去了。”常弘扬一提起广州,眉飞色舞,“外面的世界实在精彩,精彩!这十几年,白活!广州城那热闹劲儿就甭提了,一到晚上,奶奶个熊,比白天还热闹。广州人都他妈变猫头鹰了,白天睡觉晚上吃饭逛街,全倒了个儿。哎,你吃过蛇肉吗?那地方……”
“玩得痛快吧?”
“痛快!”
“高兴吗?”
“高兴。”
“你妈可没少了念叨你。”
常弘扬脸色这刻不自然了,咕哝一声:“我出去还不是为了挣钱吗?”
一提钱字,又舒畅起来:“你看过VCD没有?这两年就流行这个,能在电视上放电影,插张影碟就行,我就出去倒腾影碟。有人说到1997年香港一回归,全中国,有一台电视就有一部影碟机。这玩意儿,是咱中国发明的,美国都没有,你说能不赚嘛!在南方批发,影碟几毛钱一张,卖到郑州等地,两块钱疯抢。我们一次进几千张。娘的,可惜本钱是罗新奎拿的,我出的力不少才挣了几百块。”
“不少了,你妈知道你这么有出息,她不知道多高兴。还上什么课!有的钱赚就是了。”孟超然不停刺他。
常弘扬颇为尴尬:“我这不也为的我妈么!她老躺着你不知道我多难受,我挣钱就是想能让她站起来。你说,我干20多天抵我爹干一年,把钱给他,让他舒点儿心,我不是也安心吗?这也有错吗?”
“没错,没错。”孟超然走出客厅到阳台下的院里,坐在一株石榴树下的躺椅上不睬他,憋了半天,扭头朝客厅里吼道:“旷了二十多天的课也没错!”
一提学校,常弘扬反而轻松了,拉开冰箱取了瓶“冰川”,捏了两个杯子走进小院,慢条斯理地把杯子放在石桌上,动作优雅地斟着饮料:“一切罪过推给学生,一切荣誉留给学校。提起大学桥,你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吗?我算看透了——利益:为了利益,学校培养你;为了利益,学校关心你。要你对他没用呢?”
常弘扬扬手把空瓶子扔到了一边:“就这样。我出了车祸,躺在医院里,当天晚上医生就把情况通知了学校,第二天中午,班主任来了。我以为他来看望我,当时感动得想哭,哪知全不是这回事儿——咱小老百姓的眼泪最不值钱,有个屁大的官儿关心你一下,施舍点过剩的感情,你就用眼泪来报答——你道他来干嘛?省电视台采访,县长老爷慰问,他交待我替大学桥宣扬功绩来了,对我的病情不闻不问,一心想在这场夺了七条命的车祸中找到点儿能替大学桥增光的地方。屁!我当时还蒙呢!过后一想,原来他妈这德性呀!随后,县长来了,局长来了,校长来了,慰问来了。咱小老百姓该感恩戴德了吧?屁!就为了上镜头呀!在镜头面前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整个儿人民的孙子。其实还不是掩盖责任,宣扬政绩?要不为啥跟你说着话跟着镜头转?我他妈算看透了,天下乌鸦,没例外的。就这样还冠冕堂皇,还不如在广州侃价的小老板:‘能少一分,我是你孙子!’说老实话,这场合,还觉得他们像‘人’些!人嘛,就应该这么不要脸!”
啪、啪、啪!孟超然称赞似地拍了几下掌,面无表情,问:“这二十多天就总结了这么一点儿?”
常弘扬嘻嘻一笑,将手里的“冰川”一饮而尽,弹支烟点上,吐了个圈说:“别笑话,兄弟就这么不长进。哎,从广州回来的火车上你猜碰上谁了?县长的小妞!够漂亮的。广州……中山大学也不知道什么大学的……漂亮得很呐!气质又高雅,我要娶这么个老婆,凭老丈人的地位,在县里弄个小官儿当当也不白活一世……没那福气呀!”
孟超然无限悲哀,有种空荡荡的感觉:“不想小玲了?”
“她?嘁——”常弘扬嘴一撇,“她一个下岗工人,能给我什么?大头梨算倒了霉了……大头梨……嘿——”
“你告诉我!”孟超然一跃而起,脸对脸盯着他,“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变?要说也算变吧!”常弘扬为难地搔搔头,“你告诉我,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孟超然怎也没想到他竟然问出这样一句话,一时倒目瞪口呆,仔细想了想,答案多般,每一个都似是而非,半天也没理清头绪,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你根本不知道那种险死还生的经历对你影响有多大,如果不是那个老人偶然同我换了座位,我早已经死了,什么照顾父母,追求小玲,上大学,出人头地……全没了。此后,我就是把自己当作死过一次的人来重新衡量价值,如果衡量错了,只当两三个月前已经死了就是了。多活了这么久,怕什么呀!这一个问题我不是很轻率地回答的,在病床上我思考了一个月,下地的一刹那,我明白了,生活的价值就在于生活!由着自己的意生活!抛开一切社会的、良心的、道德的束缚去生活!干嘛那么虚假地活着?就因为你是个人吗?人值多少钱?你见过宠物市场里的小狗没有?你见过广州街头流落的乞丐没有?……”
“你敢肯定你这种生活方式是对的吗?”孟超然问,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对错?”常弘扬一笑,喷出一大口烟,“生活方式也有对错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政治书上讲的吗?我告诉你,我不是一个胸无点墨的亡命之徒,我受过大学桥正规的教育,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我懂,别拿对错来蒙我。你没见政治历史书上的观点一年一个变吗?咱们高一时世界史讲美国西进运动,什么印第安人的血泪史,什么斑斑路,充满对印第安人的同情和对美国殖民者的谴责。现在呢?变啦!成了对美国殖民者的赞扬,成了开发西部,成了什么工业革命的主导,重大贡献。——我是理科生,历史知道的不多,请多指教。”
孟超然陷入沉思,没理他。
“政治书上就更别说了,以前推崇什么,现在崇拜什么?经济!就是钱呀!老弟!书上还这么羞羞答答尤抱琵琶半遮面,咱学生崽子还算过份吗?”常弘扬深深吸了一口,“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对和错难道有标准吗?它们是婊子!妓女!鸡!到哪个时代就向哪个时代脱裤子!有哪种需要就向哪种需要媚笑。昨天对的,今天就错,今天错的,明天就成了真理。你读过很多书,整日探求真理,探求真理难道能在自己脑袋里先安上对错的标准吗?那样探求出来的真理是伪真理!假真理!婊子真理!真理只有一个——无对无错。真理永远不是为需要而产生!”
“真理永远不是为需要而产生!”孟起然喃喃地重复了几次,叹了口气,“这个观点,你说服我啦!这句话,我接受。”
常弘扬又惊又喜,孟超然一向固执倔强,竟然会接受自己的观点!心中大感荣幸。
“不过,仅仅是对错标准这个观点,其它的恕不承认。其实你这人呐,一时也不好说,慢慢地弄明白罢!你知道自己变了,这说明你还中毒不深,不彻底,失足青年而已!”孟超然笑着说。
“失足青年?”常弘扬瞪大了眼睛。
孟超然笑笑,问:“你怎么跟学校交待?”
“脑震荡后遗症。”
再入大学桥,已是高三。进了高三就回到了七十年代,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每个学生都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拿模拟试题当成阶级敌人,没日没夜没头没脑,没死没活咬牙切齿地狂批狠斗,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嚼碎了——壮志饥餐课本肉,笑饮渴饮试题血。
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各班都在狠抓猛抓两手抓,后面黑板开始了战前倒计时,——“距高考仅有330天”。墙上则贴满了横幅和对联,一班贴着:流血流汗跳龙门,拼死拼活考大学。
二班白纸黑字,弄得像幅挽联——拼命,北大;否则,农大!
农大者,农村大学也,非当前报考的冷门,降20分录取的农业大学。
更有甚者,有些班用白纸在墙上贴满了标语,弄得像个灵堂,现录其四于此:
“大学——你有我有全都有;锄头——我扔你扔一齐扔。”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本和书。”
“考!考!!考!!!——分!分!!分!!!”
“请选择——150000,还是1150000?”
盖,据闻全省20万考生录取5万,落榜15万也。唯六班者颇其文采——二十万考生,狭路相逢谁翘楚;高三六班同学,众志成城齐争锋。
狭路相者本是注定,众志成城却难免一厢情愿:本班之内,窝里斗者不乏其人。估计是出于马文生的手笔。
总而言之,种种此类,不一而足。大多数的含义外人不借注解根本看不明白,只有身为学生,面临高考的“生存还是死亡”中才能心有灵犀一点而通。统而观之,所有横幅、对联、标语、口号都充满了残酷的竞争和血腥的拼杀,充满了对大学的向往、对农民的厌恶和恐惧,一个个挣扎、呐喊、抗争、苦恼的灵魂跃然纸上。
这也难怪,身为人口第二大省,人口近亿,全国招生一百多万,河南仅为五万多,占全国招生计划的7%。这样的招生比例,怎不会使学生们拼死竞争?而同是河南,省会等城市的录取分数线远低于县城,这巨大的不公怎不会使农村学生们渴望跳出农门出人头地?
尤其大学桥,这个名字已经注定了这所高中的不幸。好好一所学校,偏要把自己定格为桥——莘莘学子和大学之间的桥!既然是桥,就只有一个目的,就只有一个使命,于是,极度的扭曲、压抑、强迫和惨烈也就成为这个时代的缩影而理所当然了。
自上高中以来,每个人的桌子上都堆满了厚厚的书籍和资料,高三更惨,书们占领了桌面上二分之一强的空间。教室里,桌子与桌子相连,书堆共书堆成墙,筑起来一两层,达一尺多高。从讲台上望去,教室里城墙高叠,女墙垛口,一排一排。城墙后,闪现着一张张紧张、麻木、冷漠而专注的脸,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全部的理想,全部的依恃,全部的……生命的基石和营养。
这些对学生们重于生命的东西,对某些成年人来说也是重于靠山——那是他们生活的财富,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钞票。就像当前流行的“豆腐渣”工程一样,学生们面前这道“长城”也是不折不扣的“豆腐渣”,盗版资料蔚为大观,堂而皇之地充斥其中,达到十之八九,甚至可以说百分之百。证据就是错字、别字、错数据、错答案、错单词。这些碜子不住地磕人的牙,老师的、学生的。学生就不提了,上面发下来的,又有什么办法?既然不是高考,就只当是锻炼一下思维和记忆力吧!顺便还能不时地找点乐趣——乐趣在老师们身上,这些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师,平时就像一只只稳重而严肃的大象,一遇到这些苍蝇蚂蚁也不由心慌意乱焦头烂额。
英语老师田晓莹北师大英语专业毕业,水平在丹邑一中无人能出其右,可是一部字典翻烂了,整个脑袋搜遍了愣是找不到一个“desoriber”,想否定它又怕真有,说有又不认识,联系语境猜测又似是而非,七八个单词都能用。后来找了几个学过逻辑学的同仁一块讨论,最后众人一致猜定——describe。
数学老师大专毕业,就更惨了。高中不学模糊数学,精确得很,答案板上钉钉,要是错一个数字或者“负”号多一竖再或者cos印成sin呢?他浓重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找来许红康、马林涛、徐文婥等数学尖子:“咱们先按负号同时做,要是答案不一致,再按正号做,再不一致……先做罢!”
劳师动众,劳民伤财,捞够了再说。
对此麻烦最大而最能看得开得还得说马文生。为什么?没办法,语文资料以及考试题里错别字太多了,恒河沙数。马文生考证了几个月,发愁了,一研究,提出一个新方案:“同学们,这些错别字呢……都说是坏事,我看不尽然。为什么?因为咱们语文……这个……应该多加练习字词语音,这是基本的。而一套试卷上只有一两道是考查这方面,这远远不够……因此呢,咱们遇到错别字就当做语音题吧!这玩意出奇不意,往往还隐蔽,正好锻炼咱们的思维能力和分辨能力。这类试卷做好了,高考还不是小儿科?”
起先是杨辉咕咕咕地笑,后来像炸了窝的马蜂,哄地一声全班哄笑。孟超然则想调笑两句,一见闪清光伏在桌上咯咯咯咯身上直颤,秀发如瀑布一样起伏有致抖动不已,他心里一动,意乱情迷,忘了接口。
马文生也觉得好笑,嘿嘿两声,两手一摊:“没办法!各班语文老师达成了共识,都这样搞。”
沈丹提高了声音:“英雄所见略同。”
同学们又哄堂大笑。
话是这样说的,做也是这样做的,结果却是谁也没想到的。一般的小虫子很容易就揪了出来,不在关键位置大伙儿一致承认一棒子打死。可是某些蛀虫所处的地位还最是关键,鱼目混珠,往往混在语音判断和错别字选择题中与命题人钦定的合法错字一同出现。有时,合法错字只有一个,偷渡者却有好几个,要是合法的有好几个呢?更糟!因为命题人越来越精明了,他让你选择错别字最多的一项,立刻天下大乱,老师学生各执一词争执不下。马文生以答案为准,问题是答案选项只有三个错别字,马小奇却在另一个选项里找到四个,孟超然更绝,在第三个选项里找到五个!关系到分数,三方各有拥护者,搅成了一团。另外选了第四项的几位还算安静,不管三方谁对,他们都错了。正在懊恼,问题又出来了,马林涛举着卷子喊:“错啦!你们都错啦!你们看华中师大这套题,第二题和它一模一样,人家印着——请选择错别字最少的一项!”
全班一静,纷纷找来华中师大的题一看,果然!结果选了第四项的人气突旺,吵吵嚷嚷,要求加分。这下子A、B、C、D四项全都有了法律依据,全班同学卷入其中。
这事儿其实好办,灵活处理就是了。像那些“杞人忧天”、“斡旋”、“奸灭”、“昨舌”……更加好办,最怕的是碰上几出意外事件,全班上下一齐发懵。
山东潍坊高三统一考试试题第十四、十五题乃是一道诗歌阅读,选的是唐代王维的《使至塞上》要求选择分析错误的一项。丹邑一中购买的套题上印着:
〖单于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注:开元年间,王维以监察御史身份出塞宣慰,察访军情。〗
这首诗的颈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乃千古名句,学生们平日背得滚瓜烂熟,但那本《语文知识手册》只选此句,未选全诗,因此对这首诗的意思学生们颇感陌生。全班背诵古诗最多的堪称孟超然,但他对唐诗的了解止于一部《唐诗三百首》,这首诗偏偏未被衡塘退士选入,于是问题就出来了。
马文生讲解诗歌阅读题,照例先把全诗解释一遍。他也未曾参考其它资料,于是解释道:“这首诗大意是说:‘单于将要来攻打边境了,他附属的回家包括了居延……’正确答案是B。”
此语一出,一部分人立刻哗然。
马文生知道麻烦又来了,接着说:“三四句并未写眼前景物,‘征蓬’是指出征的将士,并非以‘蓬、雁’自比,看原名可知——归雁入胡天——王维怎么能算归雁呢?”
他以“单于欲问边”进行推理,得出的结论简直顺理成章无懈可击,但还是引起质疑。
孟超然选的是A项,立时站起来问:“那么A项说,第一句交待了此行的目的,这显然不对。因为单于问边,王维出塞察访军情,这是原因而不是目的。”
此语一出,立刻得到广大选A者的齐声附和大声支持,他一瞥眼,见闪清光回过头来,冲自己一笑,立刻信心倍增,胆气倍壮。
全班人静静看着老师,马文生踌躇半天,说:“说是原因当然更恰当,不过说是目的也并不错,正因为单于入侵,这才引出了王维的出塞慰军的‘目的’——打败单于,保卫边疆嘛!同这种微小的差异比起来,B的错误更加明显,因此答案并不算错。选择B项的有多少?”
马文生本想借对者人多势众的优势把孟超然压下去,没想到选B者一举手,稀稀落落寥寥无几。
他大为失望,也大不甘心,问:“选A的有多少?”
一举手,也是寥寥无几,两者加起来也还不到全班的一半。
马文生大为奇怪:“你们选择的都是哪些?”
“C。”
学生们回答。竟是众口一词,声势颇壮。
“C项哪儿错了?”马文生问。
“长河不是指黄河。”沈丹回答。
“不是黄河?”马文生惊讶之极,见众人纷纷点头,知道颇具代表性,“不是指黄河指什么?”
“不知道。”沈丹又加了一句,“反正不是黄河。”
马文生叹气不已:“长河就是黄河,在古代,黄河不叫黄河,而称为大河、长河。”
沈丹瞪了一眼马林涛,他连忙站了起来:“C项说,五六句是诗人在沙漠里看到的景物,可是黄河并没在沙漠里流,黄河发源于唐古拉山,一路上流经山谷、高原、平原,流入勃海,没流经沙漠,否则早干了。”
“什么?”马文生越听眉头越皱,越皱越吃惊,问,“你们都是这样分析的?”
选的人纷纷点头。
马文生摇头不已:“你们怎么会产生这种思维?诗歌鉴赏是以诗歌为载体,考查的是你们平时学习过的东西:修辞啦,文化常识啦,诗歌的理解啦。又不是要考查你们地理,想那么多干嘛!”
孟超然和C项派政见不同,也极力否定C项:“对呀!长河就是指黄河。不但长河、大河指黄河,在古代河专指黄河,江专指长江,其它的河流用某某水来代替。”
马文生听得不住点头,心想孟超然还算有点见识,不料下一句一听,孟超然仍念念不忘自己的A项,说:“只有A项才是对的。”
选A的十几个人啪啪拍手支持,孟超然挟力挫C派之余威大声说:“目的和原因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不能混淆。单于问边只能是王维出行的原因。这是一般性的试题,或许有些不精确的地方,但我们做题的目的是为了对付高考,高考试题是不会出现这种疏漏的,因此我们现在就必须养成准确分辨词意的习惯,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不论选A还是选B、C,几乎所有同学一起鼓掌,满耳的掌声中,他听见前排一个悦耳的和声,闪清光也在笑着拍手。她的脸颊微侧,他看着她轮廊分明极富雕塑感的侧面,心中陶醉,正要再说,马文生摆了摆手:“你说的也有道理,但答案也不错,这道题先放下,回头查查唐诗……下一道题的答案是……”
他怏怏坐下,同学们顿时也没了精神。
孟超然知道这“回头”就是说等他们毕业以后,便放学后自己去了新华书店,一查,傻了眼——“单车欲问边!”试卷上印成了“单于欲问边”!相似的字形,粗劣的印制造成了一场天大的玩笑,错了一个字,诗的意思全然颠倒,课堂上激烈的争论完全是一个谬误的前提下得出的可笑的结论——一场玩笑!
王维乘着单车去慰问边疆成了单于入侵,还能说什么呢?他有种哭笑不得的滑稽感,心想:“不知道老马会是什么表情?”
老马正精神抖擞威加八方,孟超然又到学校时,他正领着六班七十多号人马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大学桥。孟超然心中奇怪,见闪清光和徐文婥、许红康也夹在队列中,忙拦住他们问:“这是怎么回事?”
徐文婥回答:“政治范得了喉癌,住院了,老马组织咱们去看望。”
“喉癌?”他吃了一惊。
许红康点点头:“老马说用嗓过度,积劳成疾。你不去吗?”
“我?”他微微一笑,问闪清光,“你也去吗?”
闪清光点点头:“范老师人挺好的,马老师希望全班都去,给他一点鼓舞。”
孟超然嘴里发苦:他去看望政治范?开玩笑,政治范什么时候给过自己好脸色!可是……清光也去……暑假里她虽然给了他一记闭门羹,可是也有欢乐呀,而其中的痛苦他又当成自己的生存哲学,拿它当欢乐来享受,如此而言,她给予他的就全是欢乐了!何况开学两个月来两人接触渐多,逐渐熟悉呢!
他左思右想,终于忍痛摇了摇头。
许红康点点头:“我知道你不会去的。”说完随着大队人马向前走去,徐文婥、闪清光也随着去了。
他呆呆望着闪清光的背影一点一点掩没在肩头耸动的人群中,只觉无限孤独,长叹一声,进了大学桥。刚到教学楼下,只见沈丹一个人远远地走来,一脸落寞,他问:“你也去看望政治范?”
“我看他干嘛!”沈丹瞪了他一眼,“你不是也没去吗?”
“我?”孟超然指指自己,“我当然不去啦,可是马林涛去了呀!”
沈丹大声说:“我跟马林涛有什么关系?你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说完她头也不回就走了。
他碰了一鼻子灰,怏怏地进了教室,一看,竟然还有人没去,马小奇和林芷霞两人正坐在一块讨论数学题。林芷霞一见他,招了招手:“孟超然……”
“什么?”他走了过去。
林芷霞仿佛刚哭过,愣愣地注视他半晌,眼圈又红了:“韩老师……死了。”
“韩老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鳞羽斋,韩老师。”
“什么?”他腾地站了起来,“什么时候?”
“昨晚。”林芷霞试试泪,“心肌梗塞,连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前天,他还跟我提起你,说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来,他还要画《沁水行吟图》呢。”
“他……画了吗?”孟超然心中沉重,慢慢地说。
“没来得及。”
他木然而立,心中隐隐生起一种莫名的恐惧,先是常弘扬的一场车祸,七条人命,又是韩先生突然去世,人的生命竟然这般脆弱!外界不期而来的灾难,自身微小的病变就使一个个庞大复杂的有机体刹那间失去了活力,带着对生命的疑问告别了生命,而他们还没参透来这也上走一遭到底为什么!死者永存遗憾,活着的,或者说还没死的呢?
他脑中一片浑乱,喃喃念着:“沁水行……沁水……行……”灵光不闪,心窍不开,脑海一字皆无,“我只怕要辜负他了。”
林芷霞叹了口气,安慰他:“不要强迫自己。你说过,当有一天写完诗不再扔笔的时候,你就写尽了心中的意。或许,有一天,你灵感一起,一挥笔就写出来了。”
他点点头,沉默着。
马小奇方才埋头做题一言不发,这时也说道:“每个人都会死的,只是不过有些人死得突然,有些是在预料之中而已。为这个伤心,不值得。”
孟超然惊讶地望了望他,此人从前幽默诙谐,言出必笑,但自高三以来突然间就沉默了下去,整天对着试卷和书本,冷漠忧郁,完全变了个人。
“你……没去看政治范?”他问。
“不去了。在医院呆了两个月,实在怕了。”马小奇头也没抬。
“你病了吗?住院?”林芷霞关心地问。
马小奇冲她笑了笑:“我没住院,是……”他顿了片刻,忽然有种向她倾诉的渴望,“是我妈住院。”
“你妈?”林芷霞问,“她得了什么病?”
马小奇脸也阴沉了下去:“急性胰腺炎,医生说有发展到乳腺癌的可能。”
两人谁也没说话。马小奇冷笑一声,笑声中满是辛酸和愤慨:“人生永不公平!有的人受了半辈子却越活越受罪,有的人他妈的该死却不死。”
林芷霞听着他冷森森的声音,心里一缩,吃惊地问:“你骂谁呢?这么恨他?”
马小奇淡淡地说:“我爸。”
两人面面相觑,相顾骇然。孟超然忍不住问:“就是高一时找过你的……”
“男的是。女的是他勾搭的小老婆,还让我叫她妈,呸!”马小奇愤愤地吐了一口,说,“我很小时候,他经营了家纸箱厂,发了财。男人他妈的有钱就变坏,立马勾搭上厂里的女会计,一脚把我妈给踹了。嘿,踹了?……踹得好,踹得妙,踹得呱呱叫,不踹,我还得多叫那家伙几年爹呢!”
把“爸爸”称之为“家伙”,太可怕了,两人只觉脊梁骨嗖嗖冒凉气。
“我妈、我舅、亲戚、邻居没一个说他不好,一致大骂狐狸精。可我知道,我妈……有多伤心,每天哭……我也哭。”他的双眼渐渐红了,林芷霞想安慰又无从说起,只听他又说道,“我……我是个没爹的孩子啦,我不难过?可我不能让我妈哭啊……我就笑,每天笑,从电视里学滑稽小品,相声,小丑,逗我妈笑……我妈很高兴,不伤心了……可谁他妈知道我的苦?在我妈面前笑过,我……我躲到没人的地方偷着哭!那时候……我才八岁呀!”
他终于泣不成声,泪水打湿了试卷。林芷霞心里难过,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替他拭干了眼泪。他透过朦胧的泪眼,怔怔地望着她,继而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很久没哭过了。很久以来,我就不知道什么是伤心,在逗笑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快乐的,心里也就觉着愉快。就在我快要忘了那家伙时,他又来疼我了,买这个买那个,也许是只生了个女孩儿怕死了没人养老送终吧!我才不睬他呢,再多的东西,能换回我死了十年的老爸吗?”
忽然间他好像感到特别有趣,伏在桌上咯咯直笑。林芷霞心中怜悯,劝:“小奇,别这样,也许他只是回心转意……”
“回个屁!”马小奇冷笑一声,“霞姐,我劝你一句,别把男人想得太好了,否则吃亏的是你。男人哪个不是他妈的一肚子花花肠子弯弯绕子?我就是,我不怕认!”
孟超然听在耳里刺在心里,想起白小萱闪清光,瞥了眼林芷霞,尴尬之极。她只是宽容地笑了笑,也不说什么。
“放暑假时,我妈得了那病,钱不够,舅舅说,找你爸去吧。我不想去,我讨厌这个人。可不去我妈的病怎么办?为了我妈我什么都敢干,何况不要脸!我就去了。”马小奇显出一脸无所谓的神气,“那家伙跟那女人特高兴。一听,说给我妈看病,要钱,他立刻变了脸,说,那女人病了想着我了?我说妈不知道,我自己来的。那家伙一脸受害人的模样,说:‘小奇,你不知道当年她害我多惨,害我丢了家,丢了你,让街坊邻居骂。我现在的钱都是自己挣的,该她的早给她了。替她看病?哼!’”
他本有表演天才,把“那家伙”的语气神情模仿得惟妙惟肖。孟超然却越来越担心,由此可知当时的情景伤他有多深。
“我一听,眼珠子就红了,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女人就劝他:‘不管怎样,她还是小奇的妈嘛,你心里有气,只当为了小奇,’那家伙立刻打断:‘不行。为了小奇,我再倾家荡产一次都能,为了她,一分都不拿。’我对他说,你记着。就走了。后来那女人追了出来,塞给我三千块钱,说我一走,那家伙想通了。我知道那家伙根本不会有这好心肠,是她自己拿钱给我的。我能要么?是这女人害得我家破人散,害得我成了孤儿,我恨她,我妈也恨她。可是……不拿……不拿我妈怎办?医生说不及时治疗她会发展成癌症的!霞姐……超然……那时候,我好难呀!”
孟超然见林芷霞黯然无语,叹了口气说:“小奇,这种选择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承受!承受!”马小奇哈哈大笑,“她要给我一块钢板,我宁愿一头撞碎了,同归于尽!可那是钱呀!能救我妈命的钱呀!……我……拿了它……”
马小奇高亢的声调突然低沈了下去,沙哑,缓慢,带着似老人般的沧桑。
“我没告诉我妈。”他慢慢地说,带着一种沉思,“她整日念念不忘的混蛋见死不救,而她恨了十几年的人反而拿钱给她看病……我不想告诉她真相。爱的,她就爱吧,恨的,她就恨吧。何必再选择一次。报应不爽,老天爷瞧着呢……瞧着呢……”
他陷入一种喃喃的自语中。
“咱们都大了。”孟超然拍着他的肩,说,“就该经受些大人才能承受的打击,这样才能证明咱们已经成熟了。生活本就是个谜,谁知道谁要揭到什么样的底?可既然是自己揭的,就该自己去承受。”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空荡荡的教室只有沉默的三人。马小奇仿佛在回想曾有的欢乐,嘴角挂着笑。林芷霞痴痴地望着孟超然,他黑亮的眼眸一转,她猛地惊觉,慌忙垂下了眼。四壁无声……
孟超然想起马小奇的不幸,比较了一下自己童年的遭遇,觉得自己是那样幸运,即使不算幸福也有种珍贵的感觉。他双手合什,暗暗赞颂着无所不能的上天,充满渴望地回了家。
孟家民和谢琬厂里事忙,难得回家吃一次饭,专门买了鱼,炖了火锅,一家人其乐融融。正吃着,敲门声响起,芊芊跑去开门:“二舅?”
谢琬一抬头,是自己的二哥谢守树和侄子谢青山,连忙让座:“二哥,吃了没有?”
谢守树瞅着满桌子菜,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吃过了,你们吃吧!”
盂家民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下,谢琬问:“二哥,你进城是路过还是来这儿的?”自从搬到城里后两家来往已经很少了。
“哎……专门找你们的。”谢守树望望儿子,说,“到厂里看了看,没人,说你们回家了,这才过来。”
“有事儿?”
“呃……有些事。”谢守树欲言又止。
芊芊三下两下吃完饭,把鱼头扔进哥哥碗里,跑过去打开冰箱拿了两瓶饮料说:“舅舅,二哥哥,喝水。”
谢守树笑着摸摸她的头:“青山今年没考上中专,不让他上了,家里活儿也用不着他,你看你那厂子里用人就让他去干两天。就这事儿。”
谢琬一愣,慢慢放下了筷子,半天没做声。
孟家民也吃完了饭,到沙发里坐下:“二哥,这事儿可有些为难,前几个月厂子改成了公司,王支书当了家,他本来就是要和咱争权的,这事儿如果不经他同意,又得大闹一场。而且现在饮料销售已经到了淡季,厂里正要减产,过个把月就要裁人,实在不是机会呀!”
谢守树脸有些发黑:“那么说,你侄子,你是不让进了?”
“二哥,不是那意思……就现在进去,过个把月还得裁下来。一停产,连我都没事儿干。再说,厂里的人安排得满满的,自家人硬挤进去,老王他们又该有意见了。”
谢守树闷着头,眼不看孟家民:“家民,当哥的以前求过你没有?”
孟家民慢慢摇了摇头:“没有。”
“我是个粗人,庄稼汉!咱老农民……吃的啥?喝的啥?没见识,没学问,也说不出大道理……可是有一点,当哥的只往你这儿送过没往你这儿拿过。盖房子借那三千块钱,前两年还清了吧?”
“你提这干嘛?自家人借俩钱,帮个忙算回事吗?可这事我有难处……”
“我知道你有难处,你怕别人说闲话。我也有难处啊,我也怕别人说闲话,自己妹子妹夫当厂长,谢老二厚着老脸领着孩子去了,人家愣给撅了出来……家民,我这可不是拿面子砸你,只是要你知道,你哥是厚着老脸来的……咱家日子不好,青山不争气,他要有出息,他爹犯得上吗?”
谢青山低着头一句话不说。穷亲戚富朋友,亲戚越富越远,再找就得拿脸皮蹭。谢琬给他倒了杯饮料:“青山,喝点儿。”
谢青山一动不动,谢琬叹了口气:“二哥,你别说了,都有难处是不假,可是都是自家人,就让青山来吧!”
“妹子,我知道你心里头还有这个二哥,我高兴,可那厂子的门是不能再进啦!你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要让人说那厂子大门是我用一张老脸蹭开的,我还用见人吗?这趟我不该来!青山,走!”
谢守树呼地站起,拉着青山就走,谢青山低头跟着。
“哥!”谢琬叫了一声。
谢守树头也不回,大步远去。
谢琬呆若木鸡,回过头来跟丈夫大发脾气:“你不知道二哥什么脾气吗?你明知道拒绝不成的还说说那个说说这个……摆你大经理的派头呀!去年三哥来你就这也难那也难,让他窝了一肚子火,最后还不是进厂去了!你偏要说那种伤人话干嘛?让我跟家里人断绝关系呀!”
谢守树这样一来,令孟家民也颇尴尬,正恼火时,听谢琬一吵,不由气上心头,一拍沙发:“断绝关系!这样的亲戚要不要都行!”
谢琬一呆,立刻叫了起来:“你放屁!那是我哥!你说不要就不要?你的关系都断绝了,浙江的后妈不要你,你兄弟也撵你。你到南台,我哥他们哪点儿对不起你?你没钱娶我,我们家倒贴给你;没钱盖房,我哥哥们东凑西借帮你盖房。现在你钱有了,良心没了!”
孟家民气极,把杯子重重一顿:“你们倒贴我?那是我跑东跑西挣的!1976年那是什么时候,我干那事是掉脑袋蹲大狱的!他们东凑西借给我盖房?借那钱还不是我来还!老大那儿媳妇是谁帮他娶的?我!老三的房子是谁帮他盖的?我!老四承包的地是谁替他担的保?我!要不是村里看我的面子,那么多人想承包,能落到老四头上?他们帮过我!不错!连本带利加添头全还清了!还有富余的!到现在全是我不对!老二口口声声说他没欠我,1986年他贪污村里设备厂的钱给拘留,是谁往县里跑了七八遍求爷爷告奶奶才没判他刑?花的钱有多少?他知不知道?他还过没有?到现在他倒来编派我,说什么有头有脸?呸!”
两人越吵越凶,芊芊吓得缩在哥哥怀里瞪着眼睛一声不敢哼。孟超然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冷冷地瞧着,曾经……已经很久的那一幕幕又闪现脑海:
“要不是为这个小孩,早跟你离婚了!”
“谁要不是因为他才忍着,谁是王八蛋!”
生本多余,活着也是多余。
战争仍在继续,今天两人本来没什么怒气,一吵起来,一翻旧帐,一肚子火全撒到对方头上。起因虽是偶然触发,前因早已伏下。两人本来早有磕碰,一度还闹到离婚,后来儿子大了,也不提了,但对对方的某些反感仍在,别别扭扭地没再表露而已,到办了厂子,杂事日多,冲突日多。孟超然不知道,两人在厂子里三天两头吵架,这个看不惯那个所为,那个又烦这个过于不近人情,厂子里的人早已习以为常。
平时总以孟家民妥协告终,因此外界才传说他有点“气管炎”,拿不开。憋了两年了,今天他也豁出去了,丧失了理智:“你以为刚到南台,你们帮我扎根我就该感他们恩?错了!你要是我,只怕你比我更恨他们!”
“他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竟然说恨他们?”
“对不起我?哼,那倒没有。可你知道你们怎么看我?一个乞丐!一条狗!要不是准备把妹子给我,他们一脚就会把我踹出去。你知道我每次上他们的门什么感觉吗?我一个大男人,低声下气,人不人,鬼不鬼,赚些钱贴给他后还要陪个笑脸,吃的饭还要别人给搡到跟前。我白吃他们的吗?我什么钱没挣?什么猪狗活没干?当时我就发下誓,将来有钱了一定要他们好看!”
谢琬冷笑:“呦!还苦大仇深呢!我们家成地主老财了。那你干嘛还赖在那儿?干嘛不走?滚回你的浙江?”
孟家民哼了一声:“不走?我是不走!为了什么?你以为是为了你吗?做梦!我在哪里受了欺负,就要从哪里爬起来!我要踩着他们,给他们好看!我一个穷小子,受些气吃些苦,谁说不应该?只不过有一点:我受谁的气就要谁还,我吃谁的苦就要谁偿!有多少偿多少!只不过这些年年纪大了,孩子也大了,就忍着他们吧!没想到他还来要我的好看!哼!”
谢琬彻底冷静了下来,定定瞧着这个人,就像不认识一样,点着头说:“好!好!你有心!你有心!我没眼……竟然嫁了个白眼狼……好!”
两人越剖析越深刻,把自己揭发得淋漓尽致。谢琬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丈夫自己竟然根本不了解他,没想到他竟然压抑了这么多年,一味地迎合自己忍让自己,苦心孤诣卧薪尝胆竟是为了这种念头!她一时无比的悲凉无比的失望,自己一直向往的美满幸福合家欢乐,只是个不堪一击的梦想,只是活在幻觉里!
孟超然听个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心中无限悲愤,满腔的苦水却往何处流?他冷漠地听着……看着……忽然,嘴角迸出一丝冷笑,拍了两下手:“精彩!精彩!……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自己自小所受的痛苦从何而来了——来自一腔仇恨!
他拉着芊芊的手:“走,芊芊……上学去。”
夺门而出头也不回。芊芊哇地一声哭喊从门外传来,两个大人都呆了。
一场幸福的幻想,转眼间被现实击得粉碎,化作泡影。一连几天,他都失魂落魄,仿佛一只巨手紧紧捏着心脏,不让血液流动,不让郁气消解。西风渐冷,法国梧桐的枯叶飘满了长街,人群渐稀,几粒雪片似的东西四处飘散,随落叶而飞,整条街市一片肃煞。
冬天来了,不知姥姥冷不冷?煤球炉可生火了?一个幸福的幻灭令他加倍感到另一个幸福的温馨,他强烈地渴望着,不再犹豫,到了周六,约了常弘扬一同回去。
两人合骑一辆车赶往南关,路口依旧停满了机动三轮车。自从那场事故后,交警队对三轮车进行清查取缔,一时雷厉风行,三轮绝迹。可是取缔之后交通能力却没跟得上,没车子可坐,城乡往来极其不便,又有人向县里反映,老百姓也骂不绝口。载客三轮依然有着广大的潜在市场,有市场就有钱赚,有钱赚就有人冒险,又有人开着三轮运营了,交警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一人赚钱大家红眼,一时间机动三轮死灰复燃,蜂拥蚁挤般云集路口。县里无奈,若取缔就等于隔绝城乡,一时也没能力建立城乡公交网,只好严加管理了事。
县府束手无策,常弘扬却记忆犹新,一看又要坐车子,他有些害怕:“咱们……骑车回去吧!”
孟超然犹豫不决,几十里路,带个一百多斤的臭肉,这可不是玩儿的。两人正为难,一辆摩托车在耳边嘎然而止:“常弘扬?”
“你?”常弘扬哼了一声,不是冤家不聚头——大头梨。
“原来你没死呀!”大头梨笑了。
“等着你呢!”他也嘻笑地回敬。
大头梨哼了一声:“我说过,以后见一次打一次,不过你见了一次阎王,我就饶了你这次,以后放屁擦净屁股。嘿,忘了告诉你,我和小玲快结婚了,到时候喝喜酒去。”
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他一走,常弘扬的笑脸立刻变了,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的背影,说:“我闷了,不回去了,用用你的车子,你坐车回去吧。”说完骑上就走。
孟超然刚叫了一声,人早没影了。
他摇摇头,刚想上车,猛然想起常弘扬挨打的那天晚上,他搀他去看伤,曾问想不想报复,他说,闷了再说。
他一惊,常弘扬自从和罗新奎去了几次广州回来,完全变了,就像换了个人,整天谈着发财,权势,再或者扬言“死过一次”,纯粹一副痞子嘴脸,看着就让人讨厌。可是……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
“他找大头梨报复去了!”
他不再犹豫,匆匆回了大学桥,一找,没有;又到小玲家,没有……他为难了,后来想起杨辉,立刻给他打电话,杨辉声音懒洋洋的:“谁?本人午觉未醒,暂不接电话,再……”
“是我,孟超然!”
“噢……超然呐?你……”
“你见弘扬没?”
“他?嘁——这小子吃错药了,下午突然跑到我这儿侃了两个小时,害得本人——”
“他跟你说些什么?”
“鬼才知道!”杨辉悻悻地说,“这小子说话越来越让人讨厌,说什么钱是王八蛋,一玩儿一个转,还他妈扬言要开赌场,这话我都不敢说,他中邪了。”
“谁中邪了?”电话里一个女孩子问,杨辉连忙捂住话筒,过了一会才说,“还问起大头梨跟小玲的事儿。他可够痴情的,这么久了,对小玲还是念念不忘。咱俩可差远了。”
孟超然无心理他的调侃,急切地问:“他问大头梨什么了没?”
“问了。还挺详细,生活起居,上班下班,看样子挺关心他。两人是不是化敌为友了?”
孟超然心中发沉,手握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冬夜,十二点十五分的长街基本上已经行人绝迹,大头梨刚下班,戴着头盔,穿着厚厚的大衣拼命加着油门,以近七十码的速度风一样掠过大街。他心里颇不轻松,厂里效益不好,两个月发不下工资,这年怎么过?婚怎么结?科长小姐傍上新来的技术师就让她去吧,反正他还有小玲,可没钱不行呐!怎都不行呐!
念头未绝,已到家门口,这房子仍是他一个人住着,过了年,装修一下,婚也在这儿结。他熄了火,打开院门将摩托车推了进来,反手插上门。摘下头盔,冷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颤,刚要往屋门走,猛然发觉门口台阶上火星一闪,他立时顿住,是火星……不错!新月透过台阶旁繁茂的棕树,将细碎的月光撒在地上,点点光斑里,一粒火点忽明忽灭,是烟头!
“谁?”他叫了一声,身体立刻绷紧。
阴森的月影中,火点慢慢升起,猛地一亮,他看见一个人的脸,嘴里叼着烟,只是看不真切,满庭幽光,他露在月光里,心中充满了恐惧。“哇——”一只夜鸟惊飞,他只觉全身冷嗖嗖的。
他壮壮胆,说:“不管你是干什么的,能不能出来亮亮相?要是缺钱,都是在街面上混的,兄弟不会小气。我这儿的不够,一个电话,让弟兄们送过来。咱们先进屋去暖和一下,怎么样?”
他情知对方半夜翻墙而入,绝不会善罢甘休,又怕只是一般的小贼偶尔碰上,因此财势俱到,先交待一下免得误会。
阶上那人拍了拍手,像是称赞,大头梨心中略定。猛然间手背一痛,头盔撒手,接着后背、双腿接连挨了重重一击,他扑嗵摔倒,头上、腰上、腿上硬硬地被抵住。他鼻子朝下贴着地面,头被顶住动弹不得,只听见台阶上那人慢慢走近蹲了下来,伸手抓住自己头发把脸扳了过来,说了一句:“想到有这么一天吗?”
大头梨强忍痛苦瞥了一眼,心中一沉:“常弘扬?”
“很好,不健忘。”常弘扬把手上的烟头按在他鼻子边问,“知道我来干什么吗?”
“知道。”大头梨咬着牙,眼珠上下左右一转,发现四个人,脸上蒙着毛巾。
“干什么?”常弘扬笑吟吟地问。
“报复。”
“对了!”
话音刚一落地,身上噼哩啪啦遭到一顿乱打,他疼痛难忍嗷嗷叫了几声,夜深人静,远远传了开去。常弘扬一伸手,有人递过来一根短棒:“信不信再叫一声你的牙全部落地?”
大头梨不叫了。有人飞起一脚踹在左肋,他身子打了几个滚仰面躺在地上,立时有人过来踩住四肢,棍头点在鼻子上。
“现在是几月?”常弘扬问他。
大头梨不敢不答,盯着鼻子上的棍头说:“十二月了。”
“6个月前你在一中的操场上有多威风,现在怎么那么丢人,还叫!”
大头梨不答。
“我长这么大最重要的有三件事,第一件与你无关。第二件就是受了小玲的骗,然后被你毒打。第三件就是养好伤,在你们订婚前一天回去出了车祸,你知道吗?”
“在电视里看到了。”
“看到了?好啊,看到了什么?”
“撞扁了的车子,血,死尸。”
“死了七个,我就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寂静的黑夜,阴森的院子,听着这样的话语,想着当时的场面,大头梨不由脊梁骨冒冷气,“你应该感谢上帝,要不是他让那个老头同我换了座位,挨了那前胸通到后背的断钢筋,咱们没缘份再见面。我没死,可是仔细一想,其实已经死了,又活了。这下子,我全想通了。人为什么有那么多烦恼?”常弘扬拄着棍子坐在地上,神色迷茫而激动,“因为他们怕死,要是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烦恼的!”
“我既然活过来了,就不能白活,该好好享受一下生命了,否则对不起那个老人,对吗?”说完把棍子重重一顿。
大头梨忙说:“对对,应该享受,应该享受。”
“所今晚找你聊聊,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也是享受吧?”
大头梨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你说,怎么样才能让我享受一下?”
大头梨忙道:“弘扬……到屋里坐坐,兄弟给你赔罪……请客……”
“哪儿的话!”常弘扬摇摇头,“赔罪我不需要,现在我对别人说什么看得很淡。让你花钱也不好。钱是你流血流汗挣的,对吧?”
“对对对!”大头梨没想到常弘扬这么体谅他,心里一松,“不过……”
“没什么不过,你流血流汗换来钱,再拿钱请我,不太麻烦么?干脆你直接流点血给我得了。”一伸手,一个蒙面壮汉递过一把匕首。
大头梨顿时魂飞魄散,心想:“这人疯了,神经不正常!”大叫一声:“弘扬!别别,有话好商量,别动刀!你说什么兄弟听什么!别动刀!”
“我说什么你听什么?我想想。”常弘扬闭目沉思一番,“我问你,你爱不爱小玲?”
大头梨不知他心里打什么主意,察颜观色一番,一权衡,心想:“这小子最喜欢小玲,别惹恼他!”
主意打定,坚决地说:“不爱!压根儿就没爱过!”
“什么?”常弘扬脸色一变,刀尖慢慢垂下。
“爱!”大头梨大叫,“爱!刚才我怕恼了你,没说实话。弘扬,我爱她,真的爱她!”
“那好。”常弘扬淡淡一笑,“你和她解除婚约,让给我。”
“啊……这……”大头梨目瞪口呆。
“不愿意?”
“不是……她……这事儿牵涉太多,两家老人恐怕不同意……我是说不同意你。”
“你愿不愿意?”
此事辱人至甚,大头梨还有三分骨气,一时沉吟未决,常弘扬大不耐烦,刀子乱晃:“插在哪儿?”
“下边。”一个汉子回答。
大头梨浑身一震,连忙答应:“愿意……愿意,我……明天就办……明天就办。”
常弘扬冷笑一声,刀子猛地扎了下去。大头梨刚要大叫,刀尖噗地插入地上砖缝,离脸颊仅有一寸,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在地。
“我很替小玲高兴,她嫁了这么一个没胆子的东西!哼!你以为我还爱这个女人吗?她有什么好?当初你一脚蹬了她,我可怜她,爱她,课也不上了,每日陪在她身边,哄她高兴,让她快乐,怕她伤心,怕她难过,怕她丧失信心,鼓励她再找工作,重新再来。是她亲口说要我做她男朋友的,可是你被科长小姐甩了后,一勾手,她就把我晾在一边,直到你们订婚,直到我去找她才跟我说拜拜。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
“我告诉你,我死这一次之后,我把她看得一钱不值!她能给我什么?钱?她只不过是个破下岗工人。权势?她爹、她妈,她们一家人没一个有出息!当老婆的荣耀?比她漂亮的有的是,她连广州车站的妓女都不如!我要她干嘛?啊?她又能给你什么?只有你这样的窝囊废才会要她!”
常弘扬恶毒地骂着,大头梨脸一阵红一阵白,偏偏不敢吭声,棍子顶在鼻子上连脸也不敢转一下,心中愤怒却无可奈何。
常弘扬拔出刀站了起来:“我今天来找你聊天儿,就是要证明你是个窝囊废!你没让我失望。”
大头梨瞪着他,眼里像要喷出火。常弘扬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别恼!要报复,随时来,我就在一中高三三班。你要来就得灭了我,灭不了我,我还剩一口气也会灭了你,只当多活几个月!”
一摆手:“走!”
众人撤了棍子,开了大门。常弘扬回头又加了一句:“院墙太低,别忘了加高……对了,你住在这儿和十二点下夜班是杨辉告诉我的,哈……”说完领着四人扬长而去。
“啪!”杨辉突然把书一摔,“超然,你跟我来。”
他俩前后桌,孟超然回头问:“干嘛?”
杨辉不答,沉着脸拉他出了教室来到三班门口:“做个见证。”说完让人叫常弘扬。
孟超然心一沉,看着常弘扬晃悠悠地出来,知道为了何事,遂一言不发。
杨辉看着他走近,冷冷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呀?”常弘扬打了个呵欠,“噢……你说揍大头梨吗?哈,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杨辉哼了一声:“我跟你有仇?”
“没呀!”常弘扬嘻嘻一笑,“咱自己兄弟,说那外气话干嘛?”
“好兄弟!”杨辉咬了咬牙,“你真对得起我。你要报仇,我无话可说,可你为什么说是我告诉你他家地点和下班时间?”
“这的确是你说的嘛!”常弘扬摊开了手。
杨辉一怔,想起那天他问自己的果然有这项内容,全明白了:“你够卑鄙的,就因为上次我叫你出来挨了顿打,连我也记恨上了!”
“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常弘扬一脸漠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好,好!”杨辉怒极,盯着常弘扬,“超然,你来见证,姓常的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姓杨的也一样!算我瞎了眼!”
说完愤愤离去。常弘扬故做不屑,然而想起他有钱有本事的父亲,心中也不由怅然若失。
“你知不知道。”孟超然看也不看他,慢慢地说,“大头梨利用他找你出来打了你后,他曾经去找大头梨算帐,一拳打掉他一颗门牙。杨辉这个人有些玩世不恭、吊儿啷当,可是他一直拿你当朋友,他绝不会对不起你的。”
“朋友?”常弘扬笑着拍拍他的肩,“你太幼稚了,这话是他跟你说的吧?他为什么要跟你说,怎么不跟我说?他更应该跟我说的呀!哈……因为他知道我他奶奶个熊的根本就不相信!超然,我跟你说,这个社会是锅稀粥,每个人都是一粒煮熟的烂米,人与人之间,除了利益,什么都维系不起来。靠感情?连你最爱的人都会骗你。朋友?哈……朋怎么写?两个‘月’字,是受时间限制的,所谓翻目成仇,一翻眼就成仇人了,多快!但是你们要是有利益相关呢,你放心睡大觉吧,坑你还不是坑他自己?”
孟超然心中悲哀,眼光缓缓滑向天空,隆冬已至,落叶仍在飘,微风不起,它们无所羁绊,翩翩的,在空气中翔舞:“我也是那一粒米?”
“你?”常弘扬摇摇头,“你这粒米太单纯,太理想主义了。其实你的家庭使你接触的那些阴暗面比较多,可是你不但不感到恐惧,不进行提防,反而在心目中把他们理想化,不看他们的丑恶,只看他们的美好,即使没有也要找出来!”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裂痕,仿佛在身上缓缓绽开,皮肤撕裂。
“难说。从前的你了解,现在的你有些了解,将来呢……”常弘扬无所谓地一耸肩,“人都是会变的。咱俩一向无话不谈,你总让我跟你说真话,那我就说一句:我害怕,特别害怕!因为咱俩关系太好了,所以我害怕,万一你突然一变脸背地里坑我一下,比别人坑我会更狠更绝。”
“是吗?”他微笑地望着他,心中却像在滴血,“你提防着呢?”
常弘扬的神情像是严肃又像是开玩笑:“唯一不用提防的人是死人。”
铃声响了。
“我像是看见一根细钢丝。”孟超然望着铃声的方向,喃喃地说,“不住在颤动,频率很快,抖成了一条粗线。”
“它不是钢丝,你听它响起来是连着的,其实,它是有间断的,像一粒粒沙子,一粒粒飞来,看似一条线,但每一粒中间都有着距离。”常弘扬也手扶栏杆,陷入一种沉思,“可惜,和现实的节奏一样,太快,太乱,让人产生了错觉。如果时间能够停止,你细细的看,就不会被视觉和听觉迷惑,看出真相了。”
铃声忽止。
两人从一种伤感的沉思中清醒,望了一眼,孟超然淡淡一笑说:“我觉得可笑。”
“我也觉得可笑。”常弘扬也笑了。
“咱们本不是同一类人,竟然做了这么多年朋友!”
“俗话说一丘之貉,臭味相投,看样子应该改写。”
“不用改写,不用改写。”孟超然仿佛很好笑,连连摆手。
常弘扬一愣,默默转过头,随即冲着他一笑:“的确不用改写……再见。”
“再见。”
一个转身进班,一个转身而去,他心中难过,他失去了他,他何尝不是失去了他?
孟超然以为自己做的挺洒脱,可他知道,他其实是多么在乎常弘扬,他对自己是多么重要。两人自小玩到大,在每一个人都可以欺侮他的童年,只有常弘扬可以给他勇气和慰藉。两人一起上幼儿班,一起读小学,一起上初中,又一起来到这个充满坚石与冰凌、冷漠与隔膜的大学桥,相互依赖、相互帮助、相互督促、相互慰藉。他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自己的一部分。是他在自己失去小萱后陪着他忘掉忧伤忘掉痛苦,又是他在自己受到马文生排斥驱赶时去逼迫马文生,拿自己为赌注进了理科班……
举目全班,自己的伤痛,有谁能明白?清光……?
这时的他们,交往已较往日为多,闪清光也渐渐明白了他的心思。可对他而言,她仍旧是个谜,是童话里幽居于雪山之巅的公主,他只敢默默地看,却没有勇气面对,更没有勇气略做表示。他不说什么,她又能说什么呢?年轻的初恋有多少都是这样在无言里开始,无言里终结。他呢?她呢?
他趁着一个没人的时候来到她身旁,话到唇边,却不知如何开口。她问:“有什么事吗?”
他苦笑了一声,很奇怪,和她在一起的感觉与白小萱在一起完全不同,紧张、激动,又有些许的兴奋,曾经的欢乐和轻松再也找不到了。他踌躇良久,说:“我和常弘扬闹掰了。”
“常弘扬?”她笑了,“你的女朋友?”
他目瞪口呆,这才感到两个人的世界竟然距离那么远,没有一丝一毫的重合。她的世界对他来说是那样陌生那样神秘,他渴望着充满着好奇却没有机会也不敢去涉足,就像童话里胆怯的孩子望着神秘的城堡却不敢也无力推开那扇城门;在她看来,也许他只是所有的同学里平凡的一员,她没必要去了解他,也没必让他了解。
他感到一种孤独的恐怖,失去常弘扬,他彻底孤单了。
“真的是啊?”她见他久久无言,歉意地笑笑。
“不是。”他慌忙解释,“他是男的,我的同学,在理三班,你从理三班过来我以为会认识他。”
“我在三班时间太短,女生都没认全,男生更少了。”她清澈如水的眸子流上了课本。
他黯然点头,笑了笑,刚想再说什么,见她的神情那样专注,只好离开。
冬天的日子,凝成了一块冰,又被大学桥砸碎,碎成屑,碎成粉,碎成了一沟流水,整日缓缓东去,没有碰撞,没有刺激,没有激荡,清可见底,平如镜面。每天就是背一背,考一考,再背一背,再考一考,再再……一直背到了年底考过了年,过了年仍旧是背一背……只待过了正月十五,高一到高三的全部功课第二遍复习结束,然后专题复习,一直到三月中旬;再然后又开始背一背,考一考,再背一背,再考一考,再再……最终与1997年高考相接轨。这就是他们全部的生活。
孟超然开始产生一种恐慌:只剩四个月就要高考!只剩四个月他的生活轨迹就要和她相脱轨!只剩四个月就要——分别!难道要等到高考前向她表示?笑话!那么……
同样失恋过,杨辉倒挺愉快,这天一进门就大叫:“正月十五晚上,广场放烟花,还有龙灯!”
他一连喊了两遍,全班人尽皆埋头苦读,没人睬!他大是恼火,又叫:“正月十五——”
马小奇抬起头:“今天哪一天?”
“初八。”
“还有多久?”
“一个星期。”
“那你得意什么。”说完又埋下头去。
杨辉气个半死,晃晃头,清醒了一下,连忙拿起数学模拟试题做去了。他清醒了,孟超然晕了:“多少才子佳人都是观灯相会,我为何不能?”
一场烟花燃起了爱的火苗。不过他这火苗却不太好烧,邀她去?她肯不肯?他敢不敢?心中念头千转终是无计可施,于是每天往人民广场跑,进行实地勘探。跑了五天,犯了五天愁,正颓唐时,忽然看见广场西侧百米外的丹邑大酒店,他灵感突发,突然有了计较,欢呼着跑回家,扯着母亲问:“妈,丹邑大酒店经理叫什么名字?”
“孙国军,老熟人了。”谢琬随口答道,问,“你问他干嘛?”
孟超然不答,和着米饭咽进肚里,详细地推敲计算。
正月十五,空气冷得像块贴在肌肤上的冰,太阳则老迈昏愦,浑身无力,悬在空中像个吊死鬼。
中午大课间,孟超然开始实施他的“连环计”,他的计策一环紧扣一环,环环相套,缺一不可。首先是马林涛,他知道马林涛和沈丹余情未了,似断未断,欲连又无从连起。他便去游说,先聊了一会儿,问:“你和沈丹到底怎么回事儿?”
马林涛垂头丧气:“还能怎么回事!上次我又没得罪她,本来好好的,她一眨眼哭着跑了,烦人呐!”
孟超然心中暗喜,悄悄撒下了网:“老伤女孩子心不好,快高考了,别老让人家情绪波动,影响人家高考,你简直罪大恶极!”
马林涛吓了一跳:“对啊!……不过,怎么办呢!”
孟超然哈哈一笑,一副先知先觉的神气:“我给你制造个机会,包保万无一失,大事必成。”
马林涛素来信任他,一听之下精神大振:“什么机会?”
“今晚广场放烟花,我给你安排一下,你们两个看烟花去。”孟超然渐渐切入。
“可是……我找她,她不去……那不太没面子了吗?”马林涛有些犹豫。
孟超然心中暗笑,说:“我给你安排呐!到时候我和你一块儿,假装无意中和她遇上,然后我安排一下,咱们一块儿看烟花,我再故意走散,你们俩不就在一块了吗?”
“能吗?”马林涛半信半疑,诚肯地说,“这样就太对不住你了,事成之后,兄弟必有重谢。请你吃饭!”
孟超然巧计得售,又额外落个人情捞笔外快,心中的兴奋简直无法形容,乐颠颠地跑去找沈丹了。不料沈丹一听和马林涛去看烟花,嗤地一声,满脸不屑。孟超然一看要糟,不待沈丹拒绝,连忙说:“我觉得你们女孩子特自私。”
“什么意思?”沈丹脸一板。
孟超然满脸惆怅:“我和马林涛是好朋友,别看他平时满不在乎,埋头苦读,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对你总是内疚,这些日子来,他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学习更没心思,只剩半年就高考了,这样下去你让他怎么考试?你是要毁了他一辈子呀!”
沈丹垂下了头,半晌,说:“你说怎么办?”
孟超然心中大喜,脸上却一副沉重的表情:“我不想看着好朋友这样沉沦,因此就想制造这个机会,你们和好算了。”
沈丹不由心动,嘴角却一撇:“让我找他,休想!”
孟超然心想你要找他,我还麻烦呢!于是大摇其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就安排一下,让你们意外相逢。”
“意外相逢?”
“对呀!下午……五点半罢,我约马林涛从教室出大学桥去看烟花,你再找两个女同学也一块儿出来,我们在大学桥上停留一下,恰好碰上你们,于是咱们就一块儿去看。半路上我和那两位故意走散,你们不就在一块儿了吗?”
沈丹踌躇一下,点点头:“我和谁一块儿去呢?”
一听这话,孟超然知道触及了整个计划的核心,心中剧跳,嘴上淡淡地说:“找林芷霞吧!你和她关系好,她嘴又紧,不会透露出来的。”
“不过……”沈丹皱皱眉,“半路上把人家甩了,也太对不起人家了。”
“那是……那是。”孟超然频频点头,“她和闪清光关系最好,你让她再拉上闪清光,你们两个走后,她们两个正好可以看烟花嘛!”
“那你呢?”沈丹问。
“我?”孟超然一脸无所谓,“如果能让你们和好,我……随怎么样都没关系。”
沈丹心中感动,哪还有异议。
孟超然长出一口气。他可谓机关算尽,费尽了心机。还有林芷霞这最后一关,本来他可以不必去,沈丹自会安排妥贴的,只是他知道自己运气极背,别到头来出现了意外,于是找林芷霞。林芷霞一听为了沈丹,二话不说点头答应。孟超然千叮咛万嘱咐:“咱们就是给人家当灯泡的,到时候我会立刻消失,你最好再找个人和你做伴。”
他句句指向闪清光却又不提她的名字,心想:“清光呀清光,看你往哪儿跑!”
这就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孙子兵法同样可以用于情场。
大计已定,坐待其成。一到下午,街上喧天的锣鼓声远远传来,大学桥里乱了,晚自习不少人如杨辉之辈根本就没来上课,来的人也心神不宁,想像着街上人潮拥挤、烟花漫天的场面。
“哎呀!快看!”马小奇在门外叫了一声。
众人拥出门去,只见东南半个天都燃红了,暗夜中一个光点飘然而上直侵明月。蓦地,光球无声无息炸裂,顿时彩带纷飞,光斑点点,一朵繁花盛开于月下,教整个夜空失了颜色。马小奇大叫一声:“不看了!不看了!看去!”前两个“不看”指课本,后一个“看”指烟花,书一抛,冲将出去。
他一带动,叛逃的迹象更重,孟超然向沈丹使了个眼色,拉着马林涛出了教室。两人站在大学桥上,马林涛不时张望,孟超然心情更忐忑,不知闪清光会来否。
“来了。”马林涛轻轻说了一声,然后大声说,“超然,咱们到底去不去?”
孟超然心一跳,一看,闪清光!果然完全按其思路而行。不由大喜:“去?不去?我也不知道。哎——林芷霞,你们也看烟花去?”
林芷霞看了看沈丹,含笑点头:“是啊!你们也去吗?”
“去?去去……”孟超然忙不迭地说,“咱们一块儿去吧,路上人多,做个伴儿。”
“好啊!”林芷霞笑吟吟地点头。
这几位都是表演的天才:沈丹一脸冰霜,马林涛好像无可奈何,孟林二人假戏真唱。唯有闪清光一脸天真。几个人说说笑笑,一到街上,人流扑面而来,马林涛轻轻捏了孟超然一下,人潮一冲,他拉着沈丹装作站立不稳,一连后退,转眼就不见了。至此,孟超然的计策完全成功。
孟超然使劲分开人群挤了进去,回头说:“街上人太多,咱们千万别走散了。”
林芷霞点了点头,闪清光问:“沈丹呢?”
“方才还在。”林芷霞回答。
“噢,刚才和林涛一块儿那边去了。”孟超然回答。
“这人,走了也不叫人家一声!”闪清光嗔怒着跺了跺脚。
“你去干什么?当灯泡吗?”林芷霞逗了一句。
闪清光扑上去捶了她几拳,俯在她身上咯咯直笑。三人说笑着朝街上走去,一上大街,顿时就像一片落叶卷入了洪水,三人手拉着手,几乎脚不沾地,硬给人流夹着向前飘。
“龙灯!龙灯!”孟超然使劲儿拽着闪清光,拼命挤开眼前的五六颗脑袋向她喊。
“我——看——不——见!”闪清光喊道。
人群就像叠了几百几千层的蚂蚁一样,眼前尽是黑压压的脑袋,缝隙里透过的彩灯和光芒一闪而过,这种心焦简直不是言词所能形容。相隔咫尺,偏是什么也看不见,游龙的、舞狮的、耍老虎的、踩高跷的一个个从路中央摇摇摆摆地过去。孟超然发了发狠,大叫一声,鼓劲向前冲了两步,人群七倒八歪中,他拉着闪清光,闪清光拉着林芷霞已冲到了马路护栏边,气喘吁吁地停下。
闪清光抽回了手,埋怨道:“手都被你攥疼了。”
孟超然笑着拉过她的手,伸到灯光下一瞧,果然洁白纤细的手指和手背上有三道红色的印痕,不由心疼了起来:“来,我给你揉揉。”
闪清光脸一红,却不抽回手,瞥眼见林芷霞满脸笑容,连忙甩开他的手:“不要你揉。”
一头雄狮正在路中央表演,逗狮人拿着绣球在前面招引,狮子抖动着长长的鬣毛,跳跃、跌扑、腾转、摇头,耍得猛烈之极。闪清光拍着手不停地笑,突然,狮子一个侧滚滚到护栏边猛地跳了起来,一张大嘴在她面前忽地张开,眼睛刷地射出万道彩光,吓得闪清光尖叫一声捂住了脸。原来狮眼是灯泡做的,上面涂了漆。
孟超然哈哈大笑,伸手在狮头上推了一把。林芷霞笑着拽开她的手:“没了,走了。”
闪清光慢慢地露出眼睛,心有余悸:“这狮子这么吓人!”
“这是武狮,当然厉害了。”孟超然安慰她,“要是文狮,那是十分温驯的,还会搔痒、舔毛、打滚呢!”
“我怎么没见?”
“我也没见。”孟超然摊了手。
狮子过后,又有一队虾子和螃蟹经过,浑身涂着红漆的大虾子挥舞着一双钳子在张牙舞爪的螃蟹护送下蹦蹦跳跳地经过。
“这把戏,已经玩了几千年了。”孟超然感慨一声。
“很古老么?”林芷霞问。
“当然,有明文记载的,《尚书·皋陶谟》上说,我国原始社会就有人模仿各种兽类进行舞蹈。汉代更加流行,成为百戏之一。”孟超然引经据典。
“原始社会有灯泡吗?有彩漆吗?”闪清光反驳他,“没有怎么扮狮子。”
孟超然听她问得可爱,笑着解释:“原始社会是没有灯泡的,也没有彩漆,连布都没有。不过那时候扮的狮子比现在更像,你要见了就不止捂住脸了,只怕要吓昏过去。”
“他们怎么搞的?”闪清光不服气地问。
“他们把狮子剥了皮,披在身上。”
闪清光打个寒颤,不敢再问。林芷霞挺感兴趣:“舞狮子就那样子产生的吗?”
孟超然也拿不太准,说:“想来不错吧!那时候连衣服也没有,不知道哪一个晚上,原始人打猎回来,一个年轻人把剥下的狮皮披在身上,张牙舞爪,逗大伙笑。其中一个天才灵机一动,心想:天这样冷,披上狮皮不是暖和了吗?从此,第一个狮皮裙子产生了,舞狮子的风俗就这样流传了下来。”
两个女孩子听他说得有趣,一齐笑了起来。东方的天空又爆起了漫天花雨,人民广场上的烟花已开始大规模燃放,同时,街上的虾鱼龙狮之舞已接近尾声。人群开始有方向的流动,向东杂沓而去。到丹邑大酒店南侧的十字路口,人流碰上了顽石,开始回溯,孟超然勾着闪清光的手做了个前冲的姿势,像中流砥柱一样岿然不动,待人流再反溯回来,巧妙地一挤三人已挤出了人群。林芷霞看了看他二人,心里有些失落,看着两人进了路旁,她退后一步。
路口是一只老虎,正在两张绑在一块的太师椅上翻腾跳跃,凌空跌扑,爆竹纷纷在脚下炸响,老虎精神抖擞,声威赫赫。
“是他们!”孟超然在持棒助威的人群中瞅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兴奋地拉着闪清光,“是我们村的!”
“你们村的?”闪清光惊讶地问。
“是呀,是我们村的老虎会!南台的老虎挺有名的,我还玩过呢!”
“你玩过?你怎么玩的?虎皮里面是什么?”闪清光扯着他急切地问。
“里面有两个人,前面那个举着虎头,他腰里系着带子,后面那个人抓着他的带子,撅着尼股当尾巴,不停地晃,当老虎要跳起来时他抓着腰带把前面的人提起来,非常累。我那时候还小,举不动虎头,只好当屁股——”
闪清光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未了,老虎一个翻跃,从一米多高的椅子上跃了下来,正好到她面前,呜地张大了嘴,发出一声大叫。
“呀!”闪清光惊叫一声,朝孟超然靠了靠。
孟超然听这声音熟悉,正在疑惑,老虎口吐人言:“超然,是我,易挺!”
孟超然大喜,安慰闪清光:“别怕,是自己人!”伸手探进虎口拍了拍张易挺的脸。闪清光惊魂略定,仔细看着老虎,伸手想摸,却又不敢。老虎呱呱呱张了三次嘴,吧吧吧眨了三下眼,口吐人言:“祝两位比翼双飞,白头到老。”
然后老虎向右三探头,向左三探头,垂首倒退而去。
为了掩饰方才的尴尬,孟超然解释道:“这是老虎会的最高礼节,在我们那儿,只有最尊贵的客人和老虎会的会长才能受这一礼。哎呀——忘了!”
“什么?”闪清光吓了一跳。
孟超然方才正想说:“还有正月里结婚的新人,老虎会上门致意。”不过这话如何能说,他吱唔一声说:“受了老虎礼后,拿个红包塞进虎嘴,我忘了。”
“你哪儿来的红包。”闪清光左顿右盼,显然心不在焉。他知道她是为了张易挺方才那句话着恼,却是无法可想。
“咦?”闪清光叫道,“芷霞呢?大师姐哪儿去了?”
孟超然朝周围一扫,果然没了人,连他们自己也不在方才那个位置了,想是人如潮水,早不知冲散到了何处。闪清光着了急,拉着孟超然来回寻找,可是人海茫茫,连走一步都困难,到哪儿找去!
“没事的。”孟超然安慰她,“人多,不会出事的,她也认得回家的路。”
“我知道!”闪清光跺着脚,“可我一个人……”
“怎么你一个人,不还有我吗?”
闪清光白了他一眼,心想:“正是还有你我才担心。”
孟超然倒兴致勃勃,提议:“我们到一个高点儿的地方,说不定还能看得清,找得到。”
“哪儿?”
“跟我来。”说完拉着她来到丹邑大酒店门口,“咱们进去。”
“让进去吗?”
“有我呢。”
说完拉着她就往里闯,门口的两名保安果然并不阻拦。他俩进了大厅,往直走到吧台前,孟超然问服务员:“我找你们的经理,他在办公室吗?”
服务小姐看看他,回答:“孙经理在二楼陪客,你们稍等一下吧!”
“我上去等他。”
孟超然说完拉着闪清光上了楼梯。闪清光问:“你认识经理吗?”
“谁认识他!”
“那你找他干嘛?”
“谁找他!这是借口。咱们到顶楼观烟花去。”
孟超然对这儿仿佛挺熟,见楼梯就上,刚上四楼,只见面前一空,冷空气扑面而来,面前出现是一座露天大阳台,足有一百五十平方米,上面还有三座凉亭,亭下大理石桌,石凳,看来是夏夜供客人消暑乘凉的地方。此时,阳台上挤了不少人正仰面欣赏天上的烟花,这是人民广场周围的最高地点,成了绝佳的观赏处。
“这地方不错吧!”孟超然得意洋洋。
闪清光没有回答,走到阳台尽头,低头望着脚下长街。街上人头攒动,笼罩在灯光下,哪里看得清林芷霞!
孟超然默默走近她身边,仰望夜空,一缕七彩的丝线袅袅上升,叭地一声,炸开一团花絮,划着优美的弧形四处散开;丝线未绝,继续飘升,接连炸裂三次,漫天的落花形成三重纷纷下降。落到半空,天上的丝线一闪,化作一团粉红的烟雾,飘缈如仙女的裙带,中间托出一朵蓓蕾,忽然彩霞万道,蓓蕾缓缓张开,一条条细线射出,每一条线头绽放出一朵鲜花,飘然而落。此时,三重花网尚未落地,和着顶端的花儿同时飘落,织出一天花幕,蔚为壮观,令人叹而观止。
“这叫‘天女散花’。”孟超然说。
“天女散花。”闪清光注视着缤纷的景象,自言自语,“好美呀!”
孟超然见她怅然若失的模样,知她仍为了张易挺方才的话而在心里打了个结,暗暗叹了口气。一腔情愫,却无法说起,纵然天上的烟花千般风情,却怎奈人的心里意兴阑珊。
“你……”孟超然欲言又止。
闪清光侧头望着他,默默无言。他深吸一口气,问:“还在为那些话生气吗?”
“什么话?”她又转过头去,望着天上的烟花。
“老虎说的话。”
一道火舌窜上夜空,横飞出去,在空中画了个框,框里出现四个大字:恭贺新禧。夜风吹去,字略微斜了斜,瞬息散去。
孟超然已无心看烟火,心想既已挑明白了,就不该再犹豫,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闪清光一阵心慌,口吃起来,眼睛仍然望着烟花的方向。天上的光芒忽隐忽现,她的眼睛忽明忽灭,孟超然的心潮忽起忽落。
“爱你的机会。”
干干脆脆的一句话,再没了丝毫的掩饰,再没了犹疑的痛苦,孟超然眼神定定地直视着她,静待着命运的判决。他分明看见了她一个颤抖,却是一句话也没有。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回答,可这句话我必须说,一定要说!错过了今晚,只怕我永远也没有机会了。离高考只有130多天了,一旦考过,各各散去,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如果你要拒绝,就说吧!别不回答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够承受,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的心宁愿被扼杀也不愿能窒息。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我觉得我很勇敢,真的……我说出来了。”
他也没看她的表情,仰望着不断飘下的烟花星雨,觉得它们像是一滴滴燃烧的泪。
“你要我怎么回答?”闪清光幽幽地说。
“凭着你的心回答,不要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给我一个机会好吗?”闪清光转过身,望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
“什么机会?”孟超然紧张地问。
“思考的机会。”
“可以呀!可以呀!”孟超然松了口气,以手抚额,才觉得满头是汗。
“还有一个机会。”闪清光又说。
“什么……机会?”他微笑着轻松地问。
“高考的机会。”
刹那间,孟超然如冷水浇头五雷轰顶一般,浑身冰凉。
“你……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明白了……明白了。我早应该明白的,只是我太笨……太笨!”孟超然不住苦笑,“你放心,从前是我的不对,不该打搅你的,你要高考,我忘了。现在记着了。我发誓永不会打扰你了。”
说完仰望夜空,忍不住大笑,笑声中的哀伤与苦涩令人心碎。闪清光心中愧疚:“你别这样说,我高考,你也高考。我怕我会拖累你的,你要考不上,你叫我……我……怎办呢?”
“我考不上,不打紧,你考上不就结了么!想那么多干嘛!高考是一个战场,是死是活,就看能不能抛开一切,全力以赴。只要考上,你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至于那些这也牵挂那也牵挂的人,他考上考不上,与你并无关系。谁让他不知好歹呢?即使你心里同情,但有些事是不能两全其美的,命运安排到谁头上,是给他一副桂冠还是一副荆冠,看他的运气吧!”
“你别那么说好吗?”闪清光恳求着,“我不想伤害别人,更不想伤害你,学校和老师们对你已很不公平,我不能再对你不公平。方才那句话我也没多想,高考就在眼前,我心里老想着它,老害怕。我是理科转过来的,本来就不如你们,我……真的怕得很。给我一个机会,好吗?难道日后我们就没有机会了吗?”
孟超然听出一线曙光,试探着问:“你说……我们还有机会?”
“有的。”闪清光避开他的目光。
“那么说……你还是喜欢我的?”孟超然小心翼翼地问。她没有回答,他又问:“有那么一点点?”
闪清光点点头。
“一点点?”
闪清光又点点头,正怕他伤心,不料孟超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哈——一点点!有一点点……哈——好!一点点!够了!太好了!太好了!”
阳台上赏烟花的人们以为是酒店里的客人喝醉了酒,谁也不来理会。闪清光又羞又恼,跺着脚嗔道:“低点儿,你喊那么高干什么呀!”
孟超然拍了拍额头,举着手:“低,低,一定低。呀,你看!”
空中一阵闷响,一道光芒斜斜划上天宇,一团浓烟中散出几十朵五颜六色的小降落伞。高空中北风吹过,小降落伞向四外飘落,伞上涂着磷光,在夜空中宛如萤火虫,星星点点,分外醒目。人群顿时沸腾了,头顶上伸出无数只胳膊向空中乱抓。从上望去,人的脑袋像装了弹簧一样不断往上弹。
丹邑大酒店在广场西侧,风向不对,闪清光拍着手喊:“来,来来!”但最近的也远远了飘了开去,挂在前面的树梢上。
“真可惜!”闪清光惋惜不已。
“的确可惜,不过不是咱们的,想也没用。”孟超然说,“你刚才说害怕高考,真的吗?”
“当然真的。我的语文……历史……政治非常差,怎么背也记不住。”
“口害!那不是背的,死记硬背顶什么用?换个提法就懵了。我教你。”
“真的?”闪清光知道孟超然这几科非常出色,光看平日同任课老师的辩论就看出了他的水平,没一定造诣绝提不出那样尖锐的问题。
“当然真的。”这句话他们两个轮番使用,“你记住,文科知识不能靠背,要靠理解。现在考题侧重考查分析能力,从一段材料间分析出问题,抓住要点回答。这当然依赖记忆,可是平时你如果进行分析记忆,要比死背记忆牢得多,也深刻得多。高考不是要让你利用记忆回答分析吗?你现在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利用分析牢固记忆。”
闪清光仔细地听着,只觉平日里班主任的话也没这么深刻,令人耳目一新,信心倍增。她虚心地问:“那怎么进行分析记忆?”
“那要看实际情况,概括往往流于粗疏,挂一漏万。你分析的材料多了,一看他问的什么,就知从什么角度去分析,这要结合实例。以后我教你。”
“好啊!”闪清光喜笑颜开。
“咱们下次调座位坐到一块儿怎么样?”孟超然微笑着问。
“嗯……”闪清光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起考上去,让我多一分机会,让你也多那么一点点。”
闪清光飞快地说:“你争取吧!”立刻转过了头去。
街市渐趋冷落,烟花已然阑珊。夜深了,月亮已经游到西天,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鱼已逝,龙已潜,人也离去。两人走出大酒店,街上一片狼藉,垃圾遍地。人群渐稀,偶尔几只旗火飞起,也无人回头,任它在夜空里寂寞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