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相见欢,
离别去,肝肠断。
若是相逢在梦里,
如果离痛锁眼帘。
若是咫尺身边过,
如何茫然看不见。
——1995年6月2日〗
他完全沉默了。
“孤独……孤独……你是我永生的朋友,所有的一切都会将我遗弃,只有你不会。偶尔,幸福来了,欢乐来了,你悄悄躲开,让我享受这生命中转瞬即逝的片刻;当它们又将我抛弃,你又来陪着我,平息我锥心的刺痛,带给我宁静的愉悦。我拿什么来感谢你呢?为了生活,我已付出了太多……我还有什么呢?只有我自己罢了。我就将他送给你,可以吗?……孤独……不要抛弃我这已被欢乐所抛弃的人!没有你,我还有什么?没有我,还有谁爱你?你被人厌恶,我被人鄙夷,我们又怎能彼此拒绝,像心灵拒绝你,像欢乐拒绝我?……”
他就这样与孤独为伴,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生活里消失,很久都没有人再提起他,他成了他们中间完完全全的平凡者的一员。开学第一天惊警的故事……课堂上同各老师舌战的风采……辩论会上妙语连珠力挫徐文婥的睿智……主编《少年风》如日中天的辉煌……《伙房事件的真相》的正义……公开为企业家贪污申辩的轰动……面对通报批评的哈哈一笑……万岁的呼声……一切的一切全都埋进了地底,随着白小萱的一去,他的心也去了。
※※※
7月28日,丹邑县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审理,根据被告人白在宁的犯罪事实,性质、情节和危害程度,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各条各款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白在宁犯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犯渎职罪,判有期徒刑三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八年。〗
从此,和孟超然的过去有关的一切都完结了,他开始了新的生活——平凡的、被人忘却的生活。
忽然有一天,孟超然这个名字又被人提起。开学后文理分科,自由选择,但他的选择却被剥夺,马文生“命令”他进入理班,班里一片哗然,不过这种哗然只一瞬便平息了,人人都在面临着这种选择。
选科事关重大,关乎人一生的命运。求必有所得,亦必有所失,选择就意味着失去。无论成绩再好,只要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那么个人的兴趣爱好、各科的水平、高考录取比例甚至将来的就业就会形成一个取舍的迷宫,让人在其中迷失方向,尤其是成绩愈好,则患得患失感愈重,因为他们走错要比别人付出更大的代价。
许红康无疑就是如此,丹邑一中实行班主任“终身负责制”,从高一负责到毕业,马文生作为高二文科班班主任,自是极力劝他学习文科。
“但我的政治、历史成绩不如物理和化学呀!”许红康为难地说。
马文生笑着摇头:“你所说的只是分数没有理化高,但你应当知道,政史分数从来就没有很高的,考到120到130就算顶尖了,而理化考到140甚至150满分也不少见。你应该看你各科的名次,你的理化和政史学科排名基本相当,所以你的历史不见得比理化差,对吧?”
许红康犹犹豫豫地点头:“可是我的数学比较好。”
“不是比较好,而是特别好。”马文生肯定地说。
许红康一愣:“那我不是更应该去理科?”
他以为马文生做茧自缚,没想到老马另有脱壳之计,说:“错了!正因为你数学好,你才更应该去文科。”
许红康愕然。
马文生闪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神情:“因为大多数人正是因为数学不好才进文科的,你数学好可以使你在文科中非常突出,仅这一门就可以把别人拉下老大一截,而理科的数学尖子非常多,相对你就不显得突出。”
许红康听他翻嘴为云覆唇为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马文生以为他被劝服了,心想:“又留住一个。”刚想笑,还没笑出来,许红康又迸出一句:“可政史总是背来背去的,我不喜欢死记硬背。”
马文生为之气结,半天才说:“谁让你死记硬背呢?你要掌握学习的诀窍!”说完又大谈“决窍”,秘授“口诀”。
反正他说一句许红康点一个头,再问选择好了没有,他又摇头,把马文生气得连连摆手:“好……好好好……你再回去想想。”
许红康又想起一事:“马老师,孟超然你怎么会让他进理科?”
马文生一听“孟超然”,想了好半天,仿佛已经忘了这个人:“噢……他呀?这个……进文班还是理班并不是完全凭个人自愿的,还参考期末考试的分数来确定,他上次考得不好。这是学校的意愿,我也没办法。对了,你去把卢永川找来。”
马文生显然不想多谈这个问题,把他支了回去。许红康大为犹豫:去找卢永川?他知道徐文婥去年便和卢永川一刀两断,但在他看来断的是藕,藕断丝莲。正是基于这种微妙的心态,他虽然对徐文婥倾慕已极,也知道她对他有好感,但他却迟迟不敢有所表露,现在……去找卢永川?
他不能不去。不料一找到卢永川,他立遭当头一棒。操场上坐了四个人:马林涛、沈丹、卢永川、徐文婥。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卢永川还说着:“我怎么讲都讲不通,我说我物理不太好,但历史政治挺不错,但我爸就是不听,非让我报理科!”
沈丹笑了:“他是怕啤酒厂后继无人呀!这是培养21世纪的接班人。”
“说是这么说的。”卢永川摇头,“但文科也能学经济,市场营销、经济法、企业管理、对外贸易,我都可以学嘛!我只不过想能有一点机会学学我的哲学而已。”
“永川,老马找你。”许红康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
卢永川一愣,看看许红康,又瞧瞧徐文婥,点点头,转身走了。许红康刚要走,徐文婥叫他:“许红康,你怎么选的?”
“我拿不定主意。老马劝我报文科,我也拿不定主意。”
“哎,坐下呀!大家一块儿参谋参谋。”徐文婥仰头看着他,笑了。
许红康坐在了卢永川方才的位置上,林马二人眼神怪怪地看着他,他更不自在,把马文生劝自己的话说了一遍。
徐文婥点头:“这道理很勉强。你想考哪一所大学?”
“北大。”
“考北大干嘛不报文科?”
许红康如梦方醒。马林涛皱眉:“北大也招理科,而且比文科还多。”
许红康又犹豫起来。徐文婥摇头:“根据文理录取人数来看,北大的文理两科比例应该是相当的,主要就是它是个以文科著称的大学,想来文科应比理科好的。”
许红康连连点头:“对,对。”
沈丹问她:“你报哪一科?”
徐文婥坦然地说:“文科。”她知道沈丹故意刺自己,便问马林涛:“你报哪一科?”
“文科。”
她又问沈丹:“你呢?”
“文科。”沈丹随口说,一出口才知不妙,徐文婥以已之矛攻已之盾。她大不服气,但情知辩不过她,便另寻缺口:“老马找卢永川干嘛?”
“不知道。”许红康觉得一提卢永川就别扭。
“反正不是劝他报理科。”徐文婥笑着说。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纵然徐文婥慧心绣口,这次也出乎她的意料——马文生正是劝他报理科!
这连马文生自己都感到愤怒,一网把班里英才全收罗进文班多好,即使尊重学生志愿,自愿进文班的他总能让他们进来吧?然而不能,卢永川的父亲——赫赫大名的新阳镇党委书记,新啤集团董事长卢耀发亲自打来电话:“希望马老师劝劝永川,让他学理科。”
校长沈从喜也一再指示:“你要做好卢永川的工作,让他学理科。”
马文生窝火之极,但窝火归窝火,“工作”还是不得不做的,而且一定要“做好”。他看着卢永川,当真心疼,但再漂亮的女儿也得嫁人。他想了想,问:“你准备选择哪一科?”
“文科。”卢永川想起了父亲,“我对哲学比较感兴趣。”
“这点我也看得出来,听说你还读过叔本华和斯宾诺莎的著作?那么你一定知道他说过一句话:‘我们并不是判定一物是好的,然后我们才去欲求,反之,乃是因为我们欲求一物,我们才说它是好的。’”
卢永川大起知己之感,只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马文生也!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卢永川拉开门一看,竟是孟超然!马文生大为别扭,问:“超然,有事吗?”
“有一点事,我先等着,你忙你的吧。”孟超然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干脆到书架前看书去了。
马文生知道他的来意,早想好了理由,便不再理他,继续对卢永川说:“那么对你而言,你喜欢的也并不一定是适合你的。有兴趣?好!想学感兴趣的?更好!但这就要有一个前提——要有那个机会,只有先上了大学你才有这个机会、有这个时间、有这个条件去研究你的哲学,对吧?”
卢永川点头赞同。
“好!”马文生涉及到了关键,“你认为文理两科哪一科考上大学的机会更大呢?”
卢永川皱眉:“对我来说,两者的机会同样大,毫无问题。”
“考大学对你来说机会同样大,但考好大学,考名牌大学的机会就未必同样大了。”马文生口才甚佳,说,“高考文理录取人数严重失衡,文科全省录取一万多人,理科六万多人,文科四个才能考上一个,理科两个多就能考上一个。你要考个好学校,哪种比例更有把握呢?”
“应该是理科。”卢永川实事求是地说,“不过那就没法学哲学了。”
“这你就不懂了。”马文生笑着摇头,“啃书本是啃不出真正的哲学大师的。哲学建立在对人性、对社会、对生命的体验上,你纯粹为了学而学,只能懂些流派、理论和术语,这些你不用学它,自己看就能掌握。文科容易自学,理科则不易,它得进行大量的操作、实验和听人讲解,你如果学好理科,再攻文科,这样你不就掌握了一种全面的知识吗?你对人性对社会对生命的体验不就全面而且深刻了吗?这样你的哲学水准又岂是他人能够企及的?”
卢永川渐渐心动了,表示要再想一想。这就令所有的教师为之自豪:可笑卢耀发权大柄重,家资千万却不及马文生一张嘴!
孟超然正看马文生从前的课堂笔记,忽见一个角落里记了一则感想:
〖文理分科随感。当班主任快两年了,我越来越感到学生们每到这时候便成了一个悲剧的主角和时代的牺牲品,他们在自以为自主的选择中被迫放弃很多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知识。他们无论选择哪一条路,岔路的风景将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人类历经千百万年酿成的营养,放到他们手中已被强行抽掉了一半。而这些风景和营养对人格的塑造又是至关重要的。长久以来,教育取向的狭隘性和功利主义剥夺了受教育者一半的人格,加之过早的文理分科和严重的文理失衡以及激烈的高考竞争,学生被培养成了一种工具——怎样适应社会,怎样实现既定社会目标的工具。
目前的社会目标既然是发展经济,那么他们就无可避免地要成为一个经济工具,丢掉人的情感,丢掉人的梦想,丢掉人广阔丰富的精神世界,其结果只怕正是荣格所担忧的——他们再也回不了人之高于动物的‘精神家园’。悲剧的根源在于社会,也在于个人——教育的决策者们目光短浅,急功近利。在教育的决策阶层里只怕没人能记住波兰教育哲学家苏科多斯基的话:目前的现实不是唯一的现实,因而不能构成教育的唯一要求。在他们看来,发展经济,培养‘经济动物’就是目前的唯一现实,就是教育的唯一要求。——他们是卓越的驯兽师。可悲,我是直接的驯兽师。1990年8月。〗
孟超然只觉一种强烈的震撼袭上心头,他这才白为何自己以前言论偏激而老马却只让他藏在心里不必说出来,对自己特别容忍,只因为他比自己更偏激,对目前的教育制度更不满,而且更早更深刻!
“可是他为何还要屡屡压制自己呢?为何明知我学理科只会成为奴隶却偏要我进理科呢?为何明知我有文才却不让我学文科呢?”孟超然百思不得其解,一看日期:1990年。他明白了:“他世故了,他成熟了,他清醒了……可他心中难道就不矛盾不痛苦不羞愧吗?”
他正出神,老马已送走了卢永川,问他:“超然,有什么事吗?”
“我想进文班。”孟超然放开课堂笔记,说。
“这个……是学校决定的,我没有权力。”马文生把球踢给了分权错杂的学校。
孟超然情知如此,不再多说,直接去找沈从喜。沈从喜哪有闲心理他,说:“这事儿班主任全权负责,学校无权插手。”又把球踢给马文生。
马文生不敢再给校长踢回去:“超然,学理科并不是没机会考上大学,它的机会反而更多,你别太钻牛角尖了。”
孟超然也不说话,翻开他桌上的成绩表,把自己的理科成绩和文史成绩指给他看,马文生没辙了,太明显了:语文次次第一,数学次次倒数第一。他想了想,叫起苦来,大意是文科班爆满,庙太小,容不下太多的和尚,最后说:“有两个学生的桌子到现在还没地方安置,这样吧,你要能找个愿去理班的,把地方腾出来,你就可以进去。”
他以为自己的后院也像他的嘴巴一样固若金汤,不料孟超然广有人缘,常弘扬为了和他在一个班,选择了文班,一听,深知孟超然进理科无异毁灭,他权衡一下说:“反正我只是想和你在一个班,至于我学文学理都无所谓,你要进理班我呆在文班也没意思;我呆在文班你进不来更没意思。我这就向老马要求,转班。”
孟超然苦劝甚至威胁和他绝交他都不听。常弘扬知道好朋友学理科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他毫不犹豫毅然决然地去找马文生。马文生没料到有这种结果,坚决不允,苦苦相劝,但常弘扬为了孟超然也豁出去了,执意要走,当即便搬出了桌子。他这种成绩理班班主任求之不得,欣然接纳。
马文生后悔不已,对孟超然真正上了肝火。结果常弘扬腾空的地方立刻被另一位占据,马文生冷冷地说:“他们手脚快,又没地方了,你再去问问吧。”
孟超然欲哭无泪,痛失好友令他对马文生无比愤慨,存心要报负,于是煽起游说之舌在尖子生中奔走游说。他的口才无人能及,当真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
劝许红康说:“你别听他那一套歪理,数学好适合报文科?那么为什么那么多的数学尖子选择理科?一个人的选择或许有错,但那么多人都这样选择就一定有道理。老马教文科,他私心太重,故意想留你为他挣脸面。至于你的志向是北大,难道北大文科好就一定要选文科而不管文科有多难考?你要考的是北大,只要哪一科更容易考上你就报哪一科。”
劝卢永川说:“我猜老马一定是受到你爸的威逼利诱才忍痛让你去理班,否则他会那么好心肠?学文科为什么不能继承你爸的事业?他劝你的话更是放屁,你久读哲学家传记,有几个哲学家学数理化出身?学哲学必须受到严格的哲学思维训练。我告诉你,斯宾诺莎还说过一句话——人不敢要他想要的东西,或只敢要他不想要的东西,这种情感便叫做懦弱!”
劝邢东林说:“你的志向是为家乡造福,使山里的乡亲们富裕起来。你学文科对山村能有什么贡献?到村里当一名教师还是当一个秘书?要发展山村经济,第一工业,第二商业。你即使当个工程师也可以为家乡修一条路。”
这样的游说会产生什么影响?
一时间尖子生们纷纷意动,走马灯似地找马文生要求调班,入理科。马文生阵脚大乱,穷于应付。然而孟超然口才远比他好,他安抚得回心转意,又被孟超然轻轻一拨,陀螺一样又转了回来。马文生更加恼怒,更不想睬他,因此他更进不了文班。
人生之于孟超然,好像自始就是一场斗争,不断施加压力,不断给他挫折,不断让他承受一场场突如其来的打击。然而它又给他矢志不移的目标,有几次他已摔得伤痕累累,却又艰难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继续赶路,但他毕竟非比木石,已经满身疲惫,心力憔悴。那不是肉体的伤痛,而是心灵的折磨。失败还可扛起来,可锥心刺骨的羞辱呢?社会是划分等级的,学生也是划分等级的,即使你才高八斗,即使你志比天高,即使你英才天纵又怎样?只要社会和学校不以这个为标准来衡量,你就是粪土一堆,无人问津无人关爱无人欣赏。有时运气好,还有人睬一下——投去一缕鄙夷不屑的目光。你凭什么与众不同?你与众不同社会就让你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压制与歧视!
孟超然气闷难当,干脆跑到饮料厂去找张易挺聊天儿。父母不在,他拉了张易挺到厂长室喝饮料,张易挺看着饮料瓶大发感慨:“转眼已经干了四个多月了,我现在正考虑是继续干下去还是回村里搞我的蔬菜大棚。”
“你认为呢?”
“有点儿想回去,毕竟在大棚上费了不少血本。现在快育苗了,回去还得编草棚,架薄膜……可是……”张易挺有些恋恋不舍,“在这儿,工资有保障,出一分力气就能挣一分钱,不像自己搞大棚,弄不好,赔掉了裤子。”
孟超然叹了口气:“你想有钱吗?想当百万富翁不想?”
“想!想极了!”张易挺老老实实地回答,“没这念头,我不知道我为了啥活着。”
“好,我替你算一下你什么时候能成为百万富翁。”孟超然扳指算着,“按一个月350块钱算,一年你能挣4200块,十年你能挣42000块,一百年你能挣420000块。恭喜你,240年后你就成为百万富翁了,这期间你必须不吃不喝不花不用,把每一分钱都存起来。怎么样?前途一片光明吧?”
张易挺瞪直了两眼,苦笑一下:“你就别捉弄我了,想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吧,骂我也没关系。”
孟超然点点头:“好,我再给你掐算一下。依你的估算,一座大棚造价四千,一年获利七千,那么第一年你就收回了成本而且净赚三千。有钱了,你就可以再建一座大棚,那么第二年你就能净赚一万。如果你还有更大志向的话,你就会养猪、养鸡,搞养殖业。如果你有生意头脑的话,干两年你就会发觉应该办个小加工厂,加工蔬菜和肉类。如果你运气好的话,你就能扩大生产办一个正式的厂子,让你的产品打入各地区市场。虽然环节众多,过程艰难,你会赚得少甚至亏本,但你本来就一无所有啊,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重回起点,不过你终归为你的百万富翁梦奋斗过,而且一度接近了它甚至实现了它。如果让我选择,我会告诉自己:回去,可能成不了富翁;不回去,不可能成为富翁。”
张易挺久久无言,凝视杯中饮料,说:“你说得对,我这人太安于现状了,生活有了保障,收入有了保障,谁愿意舍下去做一个有大风险的事业?可咱毕竟是年轻人,我今年才二十岁,就算拼它十年没出息才三十岁,再拼十年还没出息也才四十岁。我最起码能活到六十岁吧?我怕啥?”
两人哈哈大笑,忽然门外车响,父母回来了。谢琬大概喝醉了,同丈夫边走边吵,孟家民也有些根基不稳。妻子怪丈夫同国税局的人吃饭时表现得太窝囊,丈夫怪妻子喝酒太失态,吵的结果是谢琬还没到门口先哇地吐了一地。孟家民慌了手脚,忙扯了白旗。
谢琬一见儿子来了,总算找到了倾诉对象:“你妈最看不惯男人窝囊,可你爸偏就这材料,欺下媚上!咱在村里没钱没地位,得忍着。到现在,还忍谁呀!人挣钱干嘛?不就是挣个尊严吗?有了钱还得像个孙子一样,要钱干嘛?还不如当个穷光蛋!”
张易挺虽然心粗,眼见自己老板脸一阵红一阵白,也知道悄悄溜了出去。
谢琬继续唠叨:“你爸呀,你爸呀!儿子!你别学他,挺直腰杆,挺直胸膛。人不就两个肩膀架一个脑袋吗?谁比谁多啥?瞧那帮官儿老爷们,光要面子,哪个管自己屁股干不干净。他们的面子还没咱们的屁股值钱,咱的钱是堂堂正正赚来的!”
孟家民边皱眉边哄,谢琬直瞪屋顶:“这房子不好,冬天买房子,买大的,三室两厅的。”
孟家民还挺清醒,吓了一跳:“我那些钱还有用的,明年要盖厂房、买机器、招工人,增加一条流水线。生产规模不扩大,这厂子迟早会被淘汰,买房子迟个一年再说。”
喝醉的人就怕没人反驳他,一听这话,谢琬精神一振:“什么迟些再说!儿子要考大学,你帮过啥忙?提供个安静的环境都不行?芊芊也接了来县城上学,你让她老住宿舍?”
孟家民闭了嘴,谢琬意犹未尽,大失所望,转向儿子问:“老马还没让你进文班?”对儿子的事,她只能从张易挺身上打听。
孟超然心烦意乱:“你别管我的事!”
“没事儿,你别愁,妈给你办好!”谢琬自信地保证。
“我跟你说我的事你们别管!我自己能做到!”孟超然叫了一声,转身就走。
但有些事偏偏不是一个学生能做到的,尤其是他这样的学生。他又找马文生。马文生刚劝走邢东林,一见他这个始作俑者气不打一处来,当即说你的事是教务处定的,把祸水引向政治范,料他不会去找政治范。
孟超然呆了,他宁愿被开除也不想去求政治范,只好垂着头出去了。
马文生又劝说了几个尖子生,一直搞到下午放学,急得口焦唇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正想轻松一下,这时校长又来了指示:“教育局楚局长有个朋友的孩子想进文班,你安排一下吧!”
“叫什么名字?”
“孟超然。”
马文生张口结舌,这下子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赔了夫人又折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正生气时孟超然又上门讨战,他这次有备而来,打听清政治范没理会过自己的事,纯属老马诬告好人,打算讽刺他几下。不想还没开口,马文生慷慨地说:“好……好好好……你别说了……别说了。我也……咳……不说了。这事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把桌子搬到班里吧!”
孟超然倒懵了,他以为老马让自己给找烦了找怕了,索性慷慨一回以图清静,不由大喜,连忙答应。刚要走,马文生又问:“这两天你可给我惹了不少麻烦,许红康、卢永川、马林涛、邢东林、马小奇、林明华他们十几个人的工作还得你做去。你口才好,我知道。”
孟超然叫苦不迭,事已至此,也只得自己拉屎自己擦屁股了,反正是个胜利,权当打扫战场罢!
待到面对这些人,他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和不择手段,自己的确变了,即使马文生对不起自己,但同学们是无辜的!他凭什么为了他的前途去改变甚至毁灭别人的前途?一旦利用完了人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又不惜重新让他们反反复复无从取舍。是什么让他变成了这种性格?天性?社会?
被他策反的人中只有一个女孩子,林明华。一想起她便想起小萱,他更加羞愧,硬着头皮勉勉强强地去找她,恰巧见她从教学楼上下来,刚要喊,忽见旁边还跟着一个人,他一看,心里一跳,竟然是“野桥帮帮主”三伢!
两人都没看见他。三伢魁梧的身躯已被熔化成了一堆蜡,林明华正在盘算如何摆脱他,竟然和孟超然擦身而过。
“你既然要去广州打工,那就去罢,来找我做什么。”林明华说。
“我……我……”三伢吭哧了半天,竟然迸出这么一句话,“我害怕。”
“什么?”林明华以为听错了,左右看看没见别人,才知道真是他说的,“你……害怕?”
“我不是怕人打我,谁敢打我……我就揍他!”三伢瞪着眼睛狠狠一挥拳头,吓得迎面而来的一个男生绕道而走,他不好意思地望望林明华,“我是怕……我这一走……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这……这大学桥……里的小子们好像都比我能说会道……所以……他奶奶的,说不出来!”
他虽说不出来,但文人们若听出来必大感自豪:三伢是个没文化的人,却对文化有种莫名其妙的崇拜,否则也不会对林明华如此倾心了。但现在文化却让他感到恐惧。
林明华一听他说粗话,嗔了一句,立刻甩脸不理。三伢更加结巴:“我不是……说粗话……这话……我们常说的,不粗。”
林明华不耐烦了:“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
一听这话,三伢精神一振,说话立刻连贯起来:“我是想要你个话,给我三年时间,等我混出出息,再来找你。就一句话……给我一个保证。”
“保证?”林明华又好气又好笑,“我并不是你的女朋友,也没说过喜欢你呀!”
三伢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我知道你的意思。”林明华说,“可是我们每个人对自己的未来都有选择的权利。你选择一个人,那是你的自由,没人能干涉。但人家也有选择的自由,你对我有好感,我无法拒绝你的好感,可是我对你有没有好感,我能不能对别人有好感,你能干涉吗?如果我给你保证,那我就剥夺了自己选择的权利,你想我能答应你吗?我现在的任务主要是学习,考大学,我不想考虑这事儿。”
林明华口才了得,分析独到,一番言论简直能把梁山伯祝英台给折散,但她却忽略了三伢的知识水平。她说完后感到很满意,再看三伢,只见他一脸茫然,显然绝大部分都没听懂。
不过对三伢来说要全听不懂还好,偏偏最后一句连傻瓜都听得懂,因此对他而言前面的理由等于没说,说的只是最后的结论——“我不想考虑这事儿。”
三伢心灰意冷:“我知道我粗,野,打架偷盗啥坏事儿都干……名声不好,可是我恨的不是这些,是我没文化,在你面前,我总感觉我……我是他妈一只赖皮狗!”
林明华只管陪着他走,一言不发。
“我干嘛没文化呢?我想不出来,只知道从小没娘,我爹说我命硬,把娘克死了,他恨透了我,拳打脚踢把我拉扯大。后来也上了学,乡里人说啥‘义务教育’,非让我上,我就上啦,后来学费越交越多,我爹就又不让上啦。反正混过了五年级,乡里人也不说了。其实学校也没教给我啥,我爹倒教了我不少:从小挨打惯了,我就摸透了一个道理——你们书本上叫‘真理’——谁拳头硬谁就是爹。”
林明华扑哧笑了一下,三伢连忙申辩:“这话是我爹跟我说的。”
他见林明华又绷起了脸,叹了口气:“真是我爹说的。拳头硬啥不敢干?干多了就出了事,有一次一个兄弟卸了变压器上的铜配件卖钱,我们全给逮了起来。一个胖公安训我们,念这个法那个法的,我特烦,说,谁他妈编的这玩意儿?啥时候规定的?我咋不知道?平时你们把这本小书书锁到抽屉里生怕我们知道了不犯它,一犯你就黄世仁一样翻出小账本来抓我们。那胖公安竟然没打我。”
林明华叹了口气。
三伢看了看她的脸色,说:“明华,那天晚上我真的解散了野桥帮,打架偷东西,我是再也不干的了。现在我老想弄明白我哪儿不好,好几次去找周启他爸——就是咱那小学老师——喝酒聊天儿,他跟我说早早问道四姨什么的……我想不起我四姨是谁。”
林明华一呆,突然笑得弯下了腰:“什么问道四姨,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对对……对……”三伢大觉尴尬,“周老师有学问,你跟他……比他还学问。他说我没错,去年他一年没开工资,乡里发了几千公斤小麦顶账,他也气,就骂,说社会很不公平,咱这类人,比起有钱人,比起城里人,实际上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他说国家在发达地区,在大城市的教育投资是咱农村的几十倍几百倍,可它还收那么多的学费,把咱本来就少的受教育机会给剥夺了去,于是你就没有文化,没有文化在将来社会你就挣不了钱也没地位;你没钱没地位你的孩子就受不到良好的教育,他受不了良好的教育他就没钱没地位;这样一来你儿子孙子重孙子就成了世袭的贫困户,世袭的文盲户。”
他顿了顿,见林明华正发呆,以为她听得入了神,心中欢喜:“明华。”
林明华一愣,她方才正考虑怎样才能把他完满地解决:第一,不让他骚扰自己;第二,不让他骚扰自己家人;第三,别让此事在村里流言四起。想来想只有一个办法——催他赶快去广州得了。
“你不是要去广州吗?”她问。
“是呀!”三伢见她开始关心自己,喜上眉梢,“周老师说广州特别乱,劝我别再干坏事。我能干坏事吗?干了坏事我还有脸见你?坚决不干!这次我来除了要你一个保证外,还想向你保证——周三伢再干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儿,死了都埋不进祖坟!”
林明华淡淡地点了点头:“你快回去吧,早早去广州,好好干。”
“你……”三伢慷慨激昂地发过誓,见对方没反应,茫然了,“你不给我保证吗?”
“你——”林明华绷起了脸,“跟你说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想……也不会考虑的,快去广州吧!”
说完转身便走。三伢如遭当头一棒,意识到这一走自己将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了,他绝望地喊:“明华——”
林明华匆匆而去,再不回头。
此刻分班的结果——卢永川最终屈服于父亲和马文生,去了理班;周启喜欢研究生物,做着“小童第周”的美梦也欣然而去;常弘扬阴差阳错,最终与孟超然分处一班;邢东林本来难以取舍,一听为家乡修路,像个锥子一样坚决扎进了理班。
一入理班深似海。从此,除了几个女孩子,同孟超然相依为命的只有自己原来寝室的三个兄弟:马小奇、许红康、马林涛。还有一个就是他昔日的“情敌”,如今同病相怜的难友杨辉,自那晚拼酒之后,两人一个欣赏对方的才气,一个欣赏对方的豪气,两气相投,遂成好友。最令人惊讶的是新来的还有一位老相识——林芷霞!一看见她,简直掉进了调味缸,想起白小萱让人伤心,想起烈士陵园的女孩子让他兴奋。
唯一令他不悦的是政治课依然由政治范教,两人的“夙怨”就不必说了,但即使别人上他的课也是受罪,要说政治范对学生的要求并不高,只有一个字——背,重要的背、次要的背、理解的背、不能理解的背了再理解。他像个豪爽好客的主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草里蹦的,凡能入胃者,统统一网打尽塞给学生们吃。
于是每逢政治课,学生们如临大敌,从早晨的自习一直背到政治课铃响。隔壁两个理科班学生一听六班人鬼哭狼嚎,纷纷幸灾乐祸:“你们开始上政治了吧?”
伙房和商店一听也心花怒放,他们都知道,一放学,六班人就会一拥而来,抢购稀饭和汽水。
平心而论,政治范此人也颇有一点古君子之风,宽以待人自不必指望,严以律己却是人所共睹,他绝不缺课,更不迟到,对教学工作极其热心。据说白在宁入狱,沈从喜接任后曾提名由他担任副校长,政治范坚决推辞,说:“我喜欢和学生贴近,副校长,我做不来。”
于是他就像一座山一样继续向他亲爱的学生贴近。
这一节是政治课,班里人呜嚎乱叫,正在临阵磨嘴,杨辉转回身向孟超然嘀咕:“你听说了没有?三中发生了一起奸杀案。”
“什么?”孟超然吃了一惊,因为三中就在野桥村,他忽然想起了三伢。
“周启从家里回来说的,有两个高三的学生晚上到竹林里幽会,碰上了流氓,女的强奸后给杀了,男的被蒙着头打了个半死。三中闹翻天了……”杨辉正想绘声绘色地想象一番,忽然觉得眼前出现一座魁梧的身影,他一抬头,吓了一跳,只见政治范正沉着脸站在他俩后面。
教室后门平时总是开着,这就为政治范暗访民情大开方便之门。他总喜欢从后门进来从背后观察学生,杨辉和孟超然坐在最后面,说的话刚好被他听到,他心里一沉,也忘了训斥他们,走上了讲台。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但有两个座位是空的,一个是马林涛的,一个是沈丹的。
他心里更烦,不讲课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当场念了起来。这是一张《河南日报》,报道的是丹邑县北部山区鹿寨乡老鹰嘴村一位乡村女教师自十七岁初中毕业后便自愿扎根山村当教师,普及教育,一干就是四十年。她的丈夫早逝,家里公公、婆婆都需要她一个人照顾,家境颇为艰难,然而她对学生非但不收学费,反而砍了自家的树修葺校舍,花自己的血汗钱给穷困的学生购买教科书、作业本,甚至让路远的学生晚上住宿在自己家,供吃供喝……
念着念着学生们忽然觉得政治范的声音有些粗涩,正诧异时,只见政治范猛地转身面向黑板,双肩一抽一抽,学生们同时震惊,没想到政治范如此铁石心肠的人竟然会哭!
杨辉又转头说:“政治范也是老鹰嘴村的,那女教师是他小时候的同学。”
孟超然只觉心里灼热,还没来得及多想,政治范以报纸遮面,快步走出了教室。
走廊外,长天如洗,淡云高悬,政治范伸手拭泪,仰面长出一口气,刚要回教室,忽然看见远处过来两个人,竟然是沈丹和马林涛,只见沈丹气呼呼雄赳赳地大步向前走,马林涛一溜小跑在后面追。他伸手拉她,她看也不看使劲儿甩开,又拉,又甩。马林涛正垂头丧气时,沈丹扑哧一笑,拉住了他的手。
政治范看了看自己的手,气得使劲往栏杆上一拍,转身回了教室。他刚进去,两人便进来了,自知迟到,双双对对在旁边一站,等待政治范发落。
马林涛本恨人家叫他书虫,此时面对睽睽众目,却恨不得真变成一只虫子。沈丹则仍旧那副神态,雄赳赳气昂昂,对一百多只眼睛睬也不睬。
政治范更不睬她,讲课,一讲便不停。沈丹这时才意识到政治范是在羞辱自己,气往上冲,一转身,拉开门出去了。政治范恍如未觉,依旧滔滔不断,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马林涛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更加尴尬,也不知站着好还是出去好。
政治范另有打算,一下课便去找马文生:“老马,三中那桩命案你听说了吧?”
马文生点点头:“听说了,据说那个女生成绩还不错,考大学的希望挺大。”
“是啊,男生成绩虽然差点儿,也算中上游的……可惜了。”政治范点头表示惋惜。
惊人的惨剧,鲜活的生命,一旦作为学生就只有分数上的意义!他们的不幸和死亡在家人痛断肝肠的同时,带给学校的竟然只有高考上线人数的损失!一个人等于一个数字,没有生命,没有思想,没有爱心和关切,只是数字表上整齐排列的一行。如果给死者以选择,让她看到自己在别人眼中的价值,她愿不愿意重生?
“不知检点!”政治范冷冷地说,“三中怎么会教出这种学生!”
没有同情,只有恨怨。恨的不是丧尽天良的歹徒,而是受尽凌辱含冤死去的花季少女。马文生并没想这些,他听到的是一丝弦外之音。
果然,政治范又说:“一中是绝对不允许出现这种事情的,殷鉴不远,夏为之师,咱们必须吸取教训,防患于未然。我和沈校长商量了一下,决定召开全体班主任会议,专门讨论此事,基本原则就是——坚决扼制,在全校范围内进行一次整风运动。”
马文生越听越狐疑,开会何必劳政教主任大驾亲自向自己说。
“方针是区别对待。高一刚开学,并不显著,因此以教育为主;高三因为高考压力,不宜给学生增加负担,以谈心为主;重点在于高二,据老师们反映,高二学生谈恋爱不说成风也是小到中雨,必须坚决、果断、有效地加以扼制。”政治范长叹一声,“人心不古呀!现在的学生,穿衣服要攀比,吃饭要攀比,谈恋爱还要攀比!——就是学习成绩不去攀比!”他大为恼火,“学校是什么?是学习知识的场所,不是婚姻介绍所!招收这么多女孩子是给他们招女朋友的么?”
马文生想笑又不敢笑,无关痛痒地听着。
“为了警告多数,为了表示把整风进行到底的决心,经学校决定要在学生中抓一两个典型,狠狠处置,以儆效尤。”政治范杀气腾腾,磨刀霍霍。
马文生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马老师,不是我说你,你的班里这事儿尤其多,以前白——”他刚想说“白在宁的女儿”,但“白在宁”三个字现在在大学桥是个禁忌,他皱皱眉,说,“你那个马林涛和沈丹……像话吗?”
马文生吃了一惊:“马……”
“马林涛!”政治范以为他没听清,“我亲眼见了的。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拿他们当典型,一点不冤枉!”
马文生冷不丁站了起来:“这个——”
“这个是为他们好。”政治范又替他说了出来。然后不住口地劝说,拿马文生当成了孩子,又拍又哄。待他一句话也不说了,政治范满意地告辞,刚走到门口又回头加了一句:“两人要区别对待,不要给马林涛太大的负担,耽误了他的学习,只要他认错,端正态度就行。至于沈丹——你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马文生呆若木鸡,怔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把我的学生当典型?休想!”
他又想起了马林涛:“这世道真的变了,连马林涛都知道去谈恋爱?自己以前还笑话沈丹傻得连谈恋爱都不知道,如今方醒悟是自己傻得连谈恋爱都不知道——连人家谈恋爱都不知道!看来学生们把自己当成了日本鬼子,专搞地道战!马林涛……该如何处置?”
马文生在为马林涛发愁,马林涛也正为自己发愁。自从在政治课上当标本展览了一节之后,他心烦意乱,知道孟超然对谈情说爱深有研究,便拉他出来诉苦,孟超然就劝:“她发发脾气有什么?哪个女孩不撒娇,哪个男孩不受罪……”
“受罪没什么。”马林涛摇摇头,“我认为女孩子发发脾气撒撒娇,不但应该而且很应该……简直特别应该极其应该!女孩子本就该被人宠着,要没人宠,就不可爱了。所以她发脾气也没甚么,你当作享受就行啦!”
孟超然目瞪口呆,这纯粹是痴情种式的宣言!没想到马林涛干哪一行都是杰出人才——到书山为书虫,到情场为情痴。
“问题在于我自己呀!”马林涛接着发言,“我不知道生活用什么填充才算有意义,隐隐约约觉得不是爱情,不然,为什么在快乐之后总觉着空虚,总觉着虚度呢?像是失去了一些很宝贵……又不容失去的东西。也许那就是时间!时间本该用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能够让人不怀疑生命的无价值和光阴的虚度,而我用在了爱情。是我错了吗?如果错了,正确的又是甚么?”
孟超然精神恍惚,他忽然看见教学楼三楼上有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太远,看不清。
马林涛依然疑问不断:“一心学习,拿求知来填充吗?我承认我在学习时很充实,可为什么我又觉着苦恼,又有些怀疑?难道我们不能把学习当作唯一的生活内容吗?那我又为什么不能去爱,一爱就带来迷茫和悔恨?”
孟超然突然全身一震,对马林涛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见——是她!烈士陵园的女孩!他顾不得向马林涛解释,飞身冲向教学楼,刚上去,人影一晃,她没入墙壁之中。——那里是高二三班的门,常弘扬他们的班!
他悔极而悲:“那女孩子竟是本校的,而且是本级的,而且差一点是本班的!早知她也在理班,打死我也不来文班了。明明老马送给自己一个天堂,我却当成了地狱。我实在该下地狱!”
他捶胸顿足,痛悔难当,正跺脚时,忽然想起白小萱——与自己深深相爱却被命运无情打击被迫远走他乡的女孩。
他无地自容,垂着头一步一步下了楼。进了自己教室,才发觉她的教室就在自己教室上方,说不定她就在她头顶!自此以后,那个女孩子每天都在他眼前出现,时而在伙房、时而在路旁、时而在操场、时而在大学桥上,甚至每当他一想起她,她就在他眼前出现。他越来越坚定了一个信念——他俩有缘!于是,他真正掉进了地狱。
其实,缘字本是一个为了开玩笑而创出的字眼,仓颉老先生大概也是个相思狂,他不知,从前的孟超然眼里除了白小萱哪还有别人?白小萱一去,他立刻消沉,更不会去瞅女孩子。而今眼里一旦有了此人,大学桥弹丸之地,谁不会遇上?偏偏她风姿绝代,夹杂在众人中便似一位女神,一眼而见何足为奇?
仓颉造“缘”,本为自欺,不料却骗晕了孟超然,真可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造字,后人奔忙。
白小萱的两名追求者也人走茶凉:孟超然正左摇右晃,杨辉则早就叛变,当了爱情的俘虏。这些天他看上了他爸银行里的一个刚毕业的女出纳,立刻被丘比特的金箭穿心,这女孩子喜欢唐诗宋诗,他为博佳人欢心,玩儿命般苦背,自觉文才大进,遂向孟超然挑战:“超然,这一节考文学常识、诗词鉴赏,咱们比划比划,来个龟兔赛跑,看谁先交卷!”
孟超然气得鼻子都歪了:“乌龟你是当定了。”
“那我先跑到终点!”杨辉洋洋得意。他情场败北,对孟超然大不服气,只要能在文学上超过此人,别说乌龟,当乌龟的孙子他都愿意。
孟超然一盘算:“跟他比,赢了是乌龟,不赢是兔子,哪一样都当不得。”于是不再理会,静心答卷。
杨辉不敢怠慢,虽说兔子都有打盹的时候,但孟超然这只兔子不见得会打盹,当下抖擞精神向前冲刺。孟超然一笑置之,文学常识、诗词鉴赏小儿科之极,别说杨辉,马文生都不敢跟他叫板,于是笔走如飞,瞬息间只剩最后一道文学常识,再看杨辉,还在蟹行蚁步,乌飞龟走。
他淡淡一笑,转回眼看最后一道文学常识——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孟浩然是自己一千五百年前的亲戚兼一字之差的邻居,只是他是湖北襄阳人,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
“不知他祖籍是不是浙江?”孟超然神思翩翩,“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想古来青史多少英雄,而今功业安在哉?纵然权倾一时,荣华一世,纵然诗赋成山,垂名百代,如今有几人知晓?什么才是永恒的功业?什么才是人生的真义?”
他果真如杨辉所祝愿——打起了盹,不是睡觉,是做梦,白日梦。
“也许人生本就是一个错误,一个谎言。我们尝遍了世态炎凉,受遍了艰辛痛苦,抓住的抓不住的幸福,躲开的躲不开的灾难,只在可悲的自慰与茫然的怀疑中磕磕绊绊一步一痛地走向坟墓。人生的真相是什么?死后我们又到了哪一个世界?出生前的世界我们不知道,死后归向何方我们不知道,它们之于我们就像苍蝇蚊虫之于寒雪坚冰。蚊蝇在它们生命中无知无觉享受着香甜的污秽,我们该享受什么?该抓住什么?爱情么?”
※※※
眼前飘起那无名女孩的绰约身影,造化弄人,竟成无缘!他的思维穿透人生迷障,跨越重重时空。
不知何年何地,人声喧嚣,男男女女在红灯绿酒中纵情放浪,淫词秽语成了高贵文雅的礼服。她红唇浓抹,秀眉粗画,偎在一群老板阔少中恃媚撒娇。众豪客肆笑无忌,轻薄放荡,一个个大笑着向她灌酒,她喝完最后一杯,滑到了桌子底下。
众人大觉无趣,一名老板狰笑着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提了起来,抓过一瓶酒淋在她头顶,她惊叫一声,无助地缩在了沙发里。
众人冷笑着,正想一巴掌打去,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他立于门前。
“滚!”他说。
一个大汉恶性狠狠地站了起来,正想怒骂,眼前是黑洞洞的枪口。
“三……二……”
所有的人脸色齐变,一个个抱头鼠窜而去,整座大厅只剩他和她。
“你是谁?”她问。
“我是谁?”他问。
“她根本不认得我。”他悲哀地想。
她茫然地望着他,他茫然地望着她。
“你为什么改变?”
“我为什么改变?”
“是什么让你改变?”
“是什么让我改变?”
他们相对无言,他看见了她眼里的火焰。
“是命运!是可诅咒的上天!”她哈哈狂笑,“曾经,我问它,人生的真相是什么?它不告诉我,让我去猜。我猜了,它不告诉我对与错,让我走进自己设计的人生。于是,我来了。我来了,你也来了。”
“我来也是为了寻找人生的真相。……因为你,我必须寻找。”他说。
两人默默而视。时间死灭了,空间死灭了……大厅、桌椅、沙发、地毯、美酒、雪茄、霓虹灯……全化作尘埃,一切都化作尘埃。他们仍旧默立。眼前的对方腐烂了毛发,腐烂了皮肤,腐烂了肌肉,只剩一架骷髅……骷髅也化作灰尘……他们在彼此眼中完全消失……骨灰烂到地上,掺杂在一起……
“只有财富才能买到美貌……只有暴力才能毁灭财富……只有良知才能征服暴力……只有时间才能消弥一切……”
※※※
“兔兄,兔兄,兄弟已到终点,先走一步了。”
他忽然惊醒,杨辉得意洋洋走了出去,继而放学铃响,同学们蜂拥而出。他无限懊恼,匆匆答完题,交了卷。走廊下,人头如蚁,他想起方才的梦幻,轻轻叹了口气。
方一转眼,他突地一呆,一个婀娜的人影在人潮中时隐时现,载沉载浮,是她!他疾步冲下楼。他并不敢直面佳人,只是混迹人群,如小老鼠般偷偷窥视,这对他已是一种无上的愉悦。
女孩子进了车棚,消失了,片刻又出现,骑辆车子向教务楼道而去。“她是走读生?家是县城的?”他如梦方醒,猛然起了一个念头:跟踪。
他有一辆破车子,钥匙在常弘扬手里。他此刻才成了真正的兔子,连蹿带蹦冲向高二三班教室,路上的自行车和学生们密密匝匝汹涌而来,他干脆直撞进去,左躲右闪横冲侧挤,一片人仰马翻中冲上三楼。
常弘扬正大模大样地坐在书桌上跟几个女同学吹嘘自己解出的化学题:“由于混合液的PH值是11,强酸和强碱的PH值比例是2:13,很容易得出体积比是……”
“钥匙!”
背后一声大吼,常弘扬吓了一跳:“啊哈……稀客!我正要……”
“钥匙!快!”
孟超然一把把他从桌上拽了下来。常弘扬见他满头大汗,知道事关重大,属于一级军情,忙不迭地掀开桌斗拿出钥匙。
孟超然夺过来转身就跑。常弘扬愣了半天,见几个女孩子惊讶地看着自己,自我解嘲地一笑:“他这人……平时总是……很稳重的。”
孟超然心急如焚,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把人潮冲得波开浪裂东倒西歪,到了车棚颤抖着手打开锁,“响马”一声尖叫,冲出车棚。
他把自己的破车美其名曰“响马”。“响”,当然不是强人劫道先放响箭,而是除了铃儿不响那儿都响,走一路响一路;至于“马”还有点神似——像疯马一样飞驰如电不易控制,煞车不灵。
一出车棚,他顿时呆住,人早没影了。人海茫茫,歧路条条,哪里去追?他不甘心坐失良机,风一样冲过大学桥,在车流中穿来插去,不住搜索扫瞄。与此同时脑子飞快转动,计算着她的速度、时间、路线以及各种可能性和各种不确定因素。忽然并排的自行车一扭把,车把相碰,他掌握不住,在对方那个女孩子的尖叫中,一下子撞向大墙。他拼命刹车,“响马”睬也不睬,视死如归义无反顾地撞了上去,他顿时离车飞起,叭叽一声贴在墙上,咕咚一声摔到地下。
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手上鲜血直流。肇事的女孩一脸惊慌,颤声问:“你……你没事吧?”
“没事。”孟超然苦笑一下扶起了“响马”。
“你……手流血了。”她掏出一张餐巾纸递过去。
他接过来,咬在嘴上,上了“响马”,叮嘱了一句:“以后小心,千万别让人撞着。”
“啊?”女孩子一脸惊讶。
孟超然无暇多说,忍着腿上的疼痛:“别人撞你恐怕不像你撞别人那样仁慈,只撞伤他的手。”
说完一笑,扬长而去。一骑车,“响马”一叫,他又恼火之极:挨撞事小,追丢事大。平白耽误几分钟,那女孩子更加渺茫了。
他怏怏到了街口,繁华的主干道横于面前。他犯了难:“左还是右?东还是西?”
正犹豫时,西侧音像店里人影一闪,他下意识望去,一下子心花怒放,正是她!又想起方才挨那一撞,他庆幸之极,若非如此,他早就从她身边过去还懵然不知,心中对那肇事的女孩子感激不已。他达则兼济天下,暗暗祝愿天下追女孩者都挨一下幸福的撞车。
无名女孩往车筐里放了盘磁带,摘下手腕上挂的钥匙,开锁上车,向西而去。他决定寻找最佳时机,为避免她觉察有人盯梢,最好于她将远而未太远时突然出击。于是一边斜瞟,一边装作欣赏街景,表现得悠闲淡然,仿佛太公垂钓。若有克格勃或美国中央情报局人员在此一定会引为同类,以为他以及所有的单相思患者都是无师自通的特工天才,并将以他为选拔特工标准。
在无名女孩将消失而未消时之际,孟超然知道时机成熟,跨上车,正要追去,忽然有人拍他肩膀:“相逢不如偶遇呀!”
孟超然大为惊讶,一回头,杨辉。杨辉更为惊讶:“你……嘴上干嘛叼了块儿餐巾纸?刚下了馆子?”
孟超然心不在焉:“美人赠我餐巾纸,我报之以摔一跤。”说完伸了伸血淋淋的手,匆匆解释了一遍。
杨辉大笑:“走,下馆子去,再拼三百杯。”
孟超然刚要婉言谢绝,转眼一看,无名女孩已无影无踪!他急了:“我有急事,抱歉!”一催“响马”,咔嚓一声响,绝尘而去。杨辉暗暗恼火,孟超然更恼火:“怎么杨辉每次都来搅和我的好事!”
重重车流中,追了许久,飘扬的秀发,优美的背影又出现眼前。她穿着浅绿色衬衣,下摆束在牛仔裤里,脚下是白色旅游鞋,秋风瑟瑟,长发飞扬,说不尽的清爽,看不够的风姿。孟超然远远吊着,充满了甜蜜。
向西,向南,向西,向北,再向西……他像吊靴鬼一样不远不近不急不缓,追得锲而不舍死心踏地。女孩子拐进了一条偏僻的街道,孟超然随之而进,刚折进来,女孩子却停了下来上了一家台阶。西邻门口有几个老太太在打麻将,有一个叫了她一声,她应了一下,眼光朝这边一滑,孟超然魂飞魄散,下意识地便要逃之夭夭,却没想到骑在车子上,而且街太窄,一下子摔在了墙角。他今天也不知倒了什么霉,一见大墙总是不由自主地前去拥抱,结果仍旧——叭叽上墙,咕咚下地。
虽然狼狈,但他心中狂喜:哈哈,我知道她的名字啦……什……什么?
待一爬起来,他顿时呆住——一摔之下,把她的名字又摔没了!忘了!他苦苦思索:“老婆子们叫她什么呢?巧?倩?清还是琦?好像是双音节的,不过下一个音节没听清。总之,第一个音节的声母是Q!”
这一想,又兴奋起来,瞅了一眼那扇大门,急忙返回学校,找到一本《现代汉语词典》研究起来。
在Q的序列里,他选择了有可能成为她名字的十六个字细心筛选——芊、荨、钱、倩、綪、玱、强、蔷、乔、巧、翘、清、屈、曲、荃、鹊。
他严肃认真一如研究甲骨文和楔形文的学者,音形意相结合,推理与猜测并重,运用学过的一切汉语言文学知识,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
“芊!我妹妹就叫芊芊,有这么巧?不过这字挺适合女孩子,一时难以决断。”
“‘荨’这个字太生僻。荨麻,女孩子怎能与之有所瓜葛?本地也不产荨麻。唉,还有荨麻疹!皮肤病!讨厌!舍之!”
“钱?作为姓倒有可能,不过门口的老婆子们看着她长大的,照例不该连姓带名地叫,舍之。”
“茜?女孩子虽然也常用此字,但广为人知的发音是‘xi’,为女孩子起个发音生僻的字不太对头,滚你的。”
“倩!这倒为难,她长得的确漂亮,叫她‘绝倩、特倩、超倩、倩绝人寰’也不为过,存疑。”
“‘綪’太过书卷气。‘玱’为玉器相撞声,音虽好听,奈何字形怪模怪样,舍之。”
他费了大半个钟头,最后挑出几个字:芊、蔷、巧、清、荃、鹊。
她的名字有两个字,“蔷”除与“薇”组词再无其它组合,排除不论;“巧”虽通俗,但因其通俗而俗气,冠心中玉人以如此名字,他大大不乐意,亦排除之;“鹊”更俗气,而且有点野性,鸟嘛,叽叽喳喳地烦人,明显与其气质不相称。她要是鸟也是孔雀!
两轮筛选,剩下“芊、清、荃”。“芊”和自己妹妹同名,日思夜想,大大不妥,忍痛舍弃;“清”和“荃”难分轩轾,但她的名字有两种可能:单音节一个字,或是双音节两个字。双音节自然以“清”的组合较多,单音节却以“荃”的发音较为接近。只怪老婆子们没牙,说话漏风,发音不准,听之不清。
“若让宋世雄或冯巩、牛群来这儿打麻将,保准不会说话漏风。”他无限惋惜,挑了又挑,拣了又拣,忽然想起昨天看的电影《火烧园明园》,对清朝的腐败无能卑躬曲膝望敌而逃割地赔款恨之入骨,于是连带着对“清”也痛恨起来。后来一查《康熙字典》、《说文解字》和《玉篇》,“荃”竟然是古书上所言的一种香草,意蕴深远,引人遐思,虽然韦小宝的老婆就叫苏荃,他也不甚介意,当下拍板敲定:就是它!
“荃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心花怒放,手舞足蹈——手一舞,伤口又痛了起来,他看了看,血已凝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从无名指一直划到手背外侧,日后定要留个伤疤。
“这样也好。”他随即又高兴了起来,“无论甚么时候,一想起这条伤口为所爱的荃儿而留,那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想天下多少男人,有几个曾为自己钟爱的女人受过伤流过血,还有一道伤痕来回忆呢?”
他骄傲地想着,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
“超然——超然!”
他猛地惊觉,只见马林涛拿着一套卷子站在自己旁边:“问你一道文言题。你这几天怎么精神恍惚的?”
孟超然大为尴尬:“唉……唉……人有大病小病感冒发烧,每年入秋我都发烧。”
“你发烧了?”马林涛关怀备至,“我摸摸。”
没等躲开,他的手已按上了额头。“不热啊!”又摸摸自己的前额,“不热。”
“唉!”孟超然长叹一声,表情严肃而沉痛,“你不知道,中医里有种内热,就是内脏热度过高,症状是情绪低落,精神恍惚,食欲不振,经常性失眠。”
马林涛笑了:“我听着怎么跟失恋差不多。”
“去你的,你失恋试试,那感觉肯定不同,老天保佑明天沈丹就踹了你。”
两人正在说笑,许红康来了:“林涛,老马叫你,有点不妙啊。”
马林涛吓了一跳,一溜小跑地去了。
孟超然的戏谑遂成谶语。
马文生见马林涛进来,先和蔼地聊了几句,以营造轻松的气氛,然后以开玩笑的口气问:“最近我怎么听说你和沈丹……那个……关系……比较好啊!”
马林涛一下子涨红了脸:“马老师,你千万别误会,我们只不过是一般同学关系……很正常……很正常。在女生中我和沈丹接触多点儿,这只是正常交往。我平时不大和女孩子交往,但总不能不和女生交往吧?沈丹你也知道,活泼开朗,和谁都说得来,我既免不了和女生交往,那最多的最正常的自然是和沈丹交往了。”
马文生心中暗笑,心想看来马林涛早留了后路以备不测,理由讲得特充分,想来平日已练习多遍,一用便脱口而出。可落在自己这种老狐狸的眼中,过于充分就是有所防备,正好暴露了真相。
他笑着一摆手:“你别紧张,我只不过以朋友的身份找你谈谈心,别拿我当个班主任。”
马林涛更加戒备,暗自嘀咕:“狼要吃小羊时也是这么说的,不可不防。”
马文生心想此事必须挑明,否则永远切入不了正题:“我是班主任,班里的事我能不知道?”
马林涛暗想:“你刚刚还说别拿你当作班主任,现在你又说自己是班主任,果然是骗人!”
“以前是孟超然和白小萱,现在是你们俩,当然,照我看这也没什么,正像你说的——很正常。”
马林涛一听他把自己和沈丹比作孟白二人,急了:“我说的正常不是这种意思。”
“我说的正常也不是这意思。”马文生一摆手,“对你们的年龄来说产生这种感情很正常,不过也有些不正常——时机不正常。”
接着把他以前写了却没能发表出去的《中学生早恋现象探秘》里的理论原原本本搬了出来,早恋与学习,早恋于生理,早恋与心理,早恋于责任。当真分析得细致入微,鞭辟入里,只可惜马林涛是第一个且唯一的听众兼“读者”。
但马文生却甚介意,把一个人化作千千万万,小屋子想象成学术报告厅,讲得眉飞色舞酣畅淋漓,不料正讲着,发觉他的听众右顾右盼,显然心不在焉,心中大为不悦,便直截了当地把学校拿他当“典型”的决定端出来敲他。
马林涛顿时如遭当头一棒,脸色苍白。
“照学校的决定,要对你们通报批评,我坚决不同意,因为那样会毁了你们的一生,让你们从此在大学桥抬不起头。最后学校答应,只要你们知错能改,可以免予通报,但要写份检查。你放心,检查书是不会公开的。”马文生对早恋甚无心得,但对整人颇有研究,先以威吓之,后以利诱之。
马林涛还能怎样?他已是绑在肉案上的猪,烫毛剥皮任人宰割,所不同的只是价钱高低而已,当下默默点头。
马文生大喜:“好,你就回去写,一定要深刻。顺便把沈丹找来,你也先劝劝她。”
马林涛走后,他深知沈丹不好对付,正闭上眼睛筹思对策时,门重重响起,沈丹面无表情地来了。
马文生尽量和颜悦色:“沈丹啊,坐呀!”
沈丹硬梆梆地坐下,眼睛直视地面,姿态充满对抗性。
他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沈丹冷冷一笑,问:“马老师,我们错了吗?”
“啊?”马文生一愣,“这是什么话?”
“三中的事我也很难过,我能理解学校的担心,但我觉得某些人的思维就像报纸上天天讲的:如果每人每天丢一个垃圾袋,那全国十二亿人一年丢的垃圾袋就能把渤海填平;每人每天浪费一粒米,十二亿人每年浪费的粮食就能养活多少亿人。我并不主张污染浪费,但我认为这样的思维方式不对,只是在危言耸听。同样,男女关系好一点,并不就会吸引犯罪分子——渤海不至今还未填平吗——当然也不一定就会耽误学习,考不上大学。”经过马文生数度辩论会的训练,沈丹口才大进。
马文生却是越听越生气:“这么说来学生谈恋爱就非常正确了?”他设了一个陷阱,等沈丹往里跳。
沈丹毕竟不是老狐狸,一下就钻进了口袋:“这倒不能一概而论,这就是个性与共性的区别,只看你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如果只是为谈恋爱而谈恋爱,我认为是个错误,不影响学习,还影响生活,但态度得当,我认为它也有好的一面。”
她忽然醒悟,自己这样只回答老马的问句就首先承认了自己是和马林涛谈恋爱!她立刻声明:“我首先声明,我并没和马林涛谈恋爱,只不过接触比较多罢了。”
接着质问他:“马老师,你认为我的成绩拉了没有?”
马文生大不情愿地回答:“没……拉。”
“马林涛的呢?”
“……也没拉。”
“是呀!我的确和他交往多一点,但我们完全是在一块儿学习。他教我数学、英语,我觉着比听老师讲还有效,因为他知道我哪儿不会,针对着我的薄弱环节来教。马老师,你能做到吗?”
“呃——”马文生一阵尴尬,“这个……老师们面对的学生太多,只能进行总体性的讲解。”
“既然你们当老师的做不到,那么允不允许同学之间相互讲解,相互学习?”
“当然允许。”马文生有些无奈,一直处于挨打的境地,但她说的又是常理,无法批驳。
沈丹辩论多了,知道不能给对手思考的机会:“同学之间相处多了,关系必然要好一些,可你们动不动就疑神疑鬼,错把李鬼当李逵。你说我能不能接受?”
马文生以为找到了漏洞,立刻反击:“可是你们之间仅仅是好些吗?”
“男女同学关系好和谈恋爱有多大的距离?这个恐怕两个人之间也不清楚,你们老师难道一清二楚?”
马文生张口结舌,他总不能说因为我也谈过,所以一清二楚,只好搬出学校来抵挡:“学校决定要防微杜渐未雨绸缪,不单要查处谈恋学者,只要有这种倾向,不待他们发展,也一并查处,让他们端正思想。”
沈丹不屑地一翘嘴:“那么学校是要改行了?”
“什么改行?”马文生摸不着头脑。
“要把学校变成修道院嘛?”沈丹扑哧笑了出来。
马文生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好一阵才摇头苦笑:“这是什么话!可能你的思维和别人不一样,能以正确的态度对待恋爱,但大多数人未必能做到这一点,对他们来说,谈恋爱和学习的矛盾是很尖锐的,因此学校这样做不能说没道理。至于要把你们当作‘典型’,只能怪你们平日举动太引人注目,首先让学校觉察而已。这次整风学校决心进行到底,绝不手软。你想想,如果让你们的名字同时出现在通报上,是什么后果?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也不忍心出现这种情况,经过力争,学校只让你们写份检讨,还不公开,这已经够宽大了。”
他以为沈丹也像马林涛那样乖乖认罪,不想沈丹愤怒之极,毫不领情:“我不能写!我没错,学校凭什么平白无故拿我撒气!即使见到校长,我也这么说,他们不能随便污辱我们的人格!”
马文生心中气恼,正想板起脸,门一响,又来了两个人,他和沈丹只觉眼前一亮,一个美丽得惊人的女孩子站在面前,还有一个是林芷霞。
“马老师。”林芷霞说,“她是理三班的,对理科不太适应,想转来咱们班。”
马文生皱了皱眉:“你们孙老师怎么说?”
“他同意。让我问问您的意思。”那女孩子见到马文生装甲车般严峻的面容,有些局促不安。
“有些困难,班里七十多号人,很难再挤出地方。”马文生皱着眉头,他很不忍心伤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的心,但实情确实如此。
女孩子可怜楚楚地望着林芷霞,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小鹿,马文生的装甲刹那熔化。林芷霞胸有成竹:“后排马小奇的旁边还能放一张桌子吧?”
语调是疑问式,语气是肯定式。马文生踌躇片刻,终于点头:“那你就搬过来罢。”
女孩子神情雀跃,灿烂生辉,马文生不由受到了感染,关切地问:“课程已经进行了不少,你能跟上吗?”
“能。”她甜甜一笑,信心十足地说。
马文生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闪清光。”
“好好学,有不懂的地方多问问任课老师和……同学。”一说这话,他随即想起了沈丹,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女孩子太漂亮,别一问男同学,让他们一个个无心学习了,有马林涛为例,不可不防。”
林芷霞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马文生连转档案都没提,想来是一手包办了。她却不知道,美丽对任何人都是一种征服性的力量,想当年围攻特洛伊的希腊战士一见海伦,都晕了,说:“为了这个女人,再打十年仗都值得。”马文生顺手之劳,大开方便之门就更不在话下。
林芷霞和闪清光欢欢喜喜地走后,马文生见晚自习已经上课,一看沈丹,仍旧紧绷着阶级斗争的脸,只好说:“你回去再考虑考虑吧,别……”
沈丹不待他说完,转身就走,跑出了办公室,才知道已经泪流满面。她回到教室去找马林涛,只见他端端正正坐在桌前,面前端端正正放着一张纸,纸上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检讨。
沈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过纸撕成粉碎,转身跑出了教室。马林涛呆了,左右看看,见众脸所向,众目所视,遂坐立不安,踌躇许久,缓缓站了起来,慢慢踱了出去。
※※※
冷月无声听细语,梧桐叶老耐秋寒。
月冷,风寒,夜深,秋重。人不如叶,叶老耐寒。人呢?人正年少。夜风中,语声瑟瑟抖动,将绝未绝,如琴上孤弦,如弦外人心。
忽然有哭声而来,忽然有哭声而去。月下人孑然一身,仰天无语,月光照见了他的脸。
1995年10月24日,农历九月初一,星期二,霜降,上午7:05分,教室。
孟超然正回味昨夜的甜蜜,他摇身变成了荃儿家大门上的门环,每天她都在他面前来来去去,长伴佳人,无比快乐无比幸福。有一次荃儿的手触上了门环,——那简直是摸在了他的脸上!一霎儿,灵魂儿飞上了半天,但他无比执著,坚决向玉皇大帝请求再度下界,并庄严发誓,这辈子只当门环不成仙!
面前是本英语书,看了一阵,课本变成了周公的请柬,上注:菜有龙肝,酒有琼浆,乐有霓裳,客有荃儿。他大喜,半推半就地接过,正欲赴约,忽然门一响,林芷霞和一个女生抬着张桌子进了教室,径直放在了马小奇的旁边,低声对他耳语几句,笑着走了出去。马小奇顿时瞪圆了眼睛,木雕泥塑般呆呆地望着门口,嘴边忘了合。
孟超然扭头望了一眼,门口什么也没有,不禁纳闷。他刚想以书遮脸,蒙头大睡,门又开,林芷霞抱着一堆书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女孩子。他只觉脑袋“嗡”地大响,心血冲喉,差点儿跳起来——正是他的“荃儿”!
这一刹那,他的思维紊乱到了极点,教室里也静到了极点。他以为是在做梦,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额头拍去,手未及额,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杨辉的手先他一步拍上额头,寂静中分外悦耳。众人一呆,随即哄然大笑。“荃儿”惊讶地向这边望来,顿时美目生辉,流光四溢。孟超然也倒霉,明明是杨辉拍的额,可这小子的手早已放下,而他还傻呆呆地举着,“荃儿”的目光正好捕捉到了他!孟超然如遭雷殛。
整个早自习他迷迷糊糊,只听到“荃儿”一句话——“不用了,习惯就行了。”那声音从天外飘来,柔柔的,极富磁性,像她的人一样清丽。
晚上一回寝室,众人压抑了一天的情绪猛地爆发了。
一个室友打听:“那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马小奇亮出“独家专卖,别处无售”的招牌,嘿嘿嘿只是笑个不停。
另一位以武力威胁:“你小心怀璧其罪,快说!”
“好听得很呐!”马小奇得意洋洋,“姓闪名清光,今年十七岁,县城西关人氏,一个爸,一个妈,外加一个哥。”
许红康惊讶了:“你不到一天就……”
马小奇得意得合不拢嘴:“呃……我呢……近水楼台……那个……而已,你们奋起直追……啊?……奋起直追……”
孟超然满肚火气:“闪清光……荃儿!唉,费尽心机,到了最后一个字走火入魔。”
想着自己逐字分析她的名字,越想越懊恼,感懊恼就越气愤:“这帮小子凭什么这么容易就知道她的名字!你们骑自行车追过她吗?你们为这个名字流过血吗?你们查过字典吗?你们绞尽脑汁了吗?不懈追求换来的是谬误,安坐不动得到的是真理,这世道!”
但他生来具有阿Q精神,一愁之下遂即释然:“看来我们之间还是有缘的……有缘呐!否则我在文班她为什么也突然就来了文班?这比之当初的一入理班深似海,从此清光是路人已不可同日而语,有了质的飞跃!”
他欣喜不已,然而刚过了两天他便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沙漠里没水喝不要紧,顶多渴死;问题是天空突然出现了海市蜃楼,一弯清溪粼粼而动,这不但得渴死,还得气死。
她太注目了,几乎所有男生都蠢蠢欲动,却是谁也不敢对她稍加殷勤,因为自己一动,背后的睽睽众目必然群起而攻之。没有哪个人敢第一个吃螃蟹,孟超然更不敢,经过入学以至现在的重重打击,他整个身心无比疲惫,再也没勇气更没力量去迎接那些突如其来的挑战,最不幸的是他从前和白小萱爱得太痴太绝太无所保留,一桩桩轶闻整个大学桥无人不知——爱到不能爱了。在这种压力下,不到一个月,他终于应了杨辉赌注——退化成了兔子,甚至老鼠,整天缩到洞里竖起警惕的耳朵,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草木皆鹰,草木皆猫。他深知,自己在众人的眼中已成了不折不扣的情种,成了白小萱生死绝恋的殉葬品,一旦曝露心事,便会引来众目所视,众手所指。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场爱的企盼,正当幸运之神对他微笑着打开幸运之门,他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是无穷无尽的烦恼锥心刺骨的痛苦。
转眼,已入深冬,公元纪年已经是一九九六年。南台饮料厂创业一年,以骄人的销量横扫丹邑县饮料市场,七八月份,“冰川”饮料甚至冲进了邻县河口,让河口数家饮料厂的老板们坐卧不安。孟家民和谢琬自然是举杯相庆了。谢琬说到做到,手里一有钱便在东关买了座房子,为此事两人没少吵架,孟家民野心勃勃,计划第二年便扩大规模,但谢琬送他一联:“你有才,有才而无雄才;你有略,有略却无大略”。横批“见好就收,快买房子”。孟家民气成了猪八戒,一撂挑子便要回高老庄:“我不干了!有本事这厂子你干去!”
他却忘了谢琬不是唐僧,不吃素的,说干就干,拿出钱便买房。孟家民急了,连做揖带跺脚,终于跺下了一厅,买了个三室一厅。买了房子,就得装修,孟家民无可奈何,只得忍气吞声,翻干了被谢琬豁得惨不忍睹的腰包——地板砖、墙壁板、壁灯、吊灯、冰箱、彩电、音响等等之类,忍着痛往里搬。
一有了家,两人经营多年的关系网立刻显现,县府、工商、公安、税务、生意场以及社会上的一只只蜘蛛便在孟家的客厅里纠结不清,隔三岔五狂饮瞎喷,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沙龙,两人应酬不断。孟超然兄妹苦了,有时候大盘小盘满桌菜,有时候碗干锅冷火不开。芊芊愤而离去,吃住在学校,孟超然怒极而仿效之,召来同学慨然做东,一拨接一拨,连天累日,把父母气得口袋里淌血。
昨天晚上许红康、马小奇、马林涛、徐文婥、沈丹、林芷霞、杨辉才走,老天纷纷扬扬落了一夜大雪。第二天,仍下不停,天气一时冷到极点。谢琬大喜,私下跟丈夫嘀咕:“天一冷咱就放心了,听小超说学生们一个个冻得龇牙咧嘴缩成了猴子,女孩子们诅天咒地,穿上厚厚的绒衣肿得像头企鹅。这回,他们肯定不会再来了。”
“不见得,不见得啊!”孟家民心惊肉跳。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吵杂:“妈——爸——开门!同学来玩儿了。”
两人顿时瘫了下去。
这次来的是周启、卢永川、常弘扬、任中华,人虽不多,但全都是精锐——个个饭桶,人人海量。谢琬强打精神,系上围裙痛苦地进了厨房,大盘小盘一起上。孟家民则宛如挨宰,哭丧着脸,粗茶薄酒往上端。刚喝了一瓶,常弘扬鼻如猎犬,“咝咝”嗅了两下,说:“我怎么闻着有种浓浓的酒香?”
孟超然一跃而起:“我去找找。”瞬间掂了两个瓶子过来,“哈!真有口福,这里有一瓶半茅台!”
众人齐声欢呼,谢琬目瞪口呆。孟家民心中淌血,长叹一声,回卧室蒙头大睡。客厅里众人则吆五喝六,开怀畅饮。周启量浅,三杯便倒;卢永川喝啤酒如开水,喝白酒如中药,二两下去便去见了周公;常弘扬三人酒量甚豪,但斤半茅台可不是开玩笑,再加上方才喝了别的酒,还剩二两便胡话连篇如坐风筝。
谢琬悄悄问丈夫:“你那茅台多少钱一瓶?”
“二百……八十……”
孟家民心痛之极,脸上肌肉全缩到一块儿了。
“啊?”谢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等清醒过来,觉得客厅里寂静无声,问,“他们怎么不说话了?”
“肯定躺下了,茅台啊!”孟家民又自豪又揪心,懊丧不已。
“不对……”谢琬下了床出了卧室一看,“怎么没人了,都走啦!”
“小超呢?”
“也走啦!”
大街上,路灯闪闪,雪影飘飞。常弘扬一晃手中茅台:“还有二两,谁喝?”
“不……喝。”任中华舌头变大,“你……你怎么……给人家……拎了来?”
孟超然哈哈大笑:“这就叫……鬼子进村……吃光!喝光!喝不光……拿光!……知我者……弘扬也!谁喝?”
“我喝!”周启还挺清醒,“没菜!”
“有菜。”卢永川歪歪扭扭地走着,“大排档,吃……羊羊羊……肉串。”
任中华和周启望着远处烤羊肉串腾起的白烟,一齐咽了口唾沫,率先响应。正走着,孟超然觉得地上的影子成了四个,他大笑:“我醉了……我真……醉了,咱五个人我还以为只有四个影子,哈——”
“哈哈——”周启大笑,“我扶着你!我怎么也不会把影子看成四怎……怎么也是四个?”
众人一齐惊讶——地上果然有四个影子!
“还有一个呢?……哪儿去了?”卢永川拍拍脑袋。
“咱怎么四个人?”任中华左右看看,“弘……扬呢?”
众人这才发觉竟然少了常弘扬!一齐回头望,只见漫天大雪中,常弘扬拎着酒瓶子木雕泥塑般僵立不动,目光直勾勾瞪着大街。
“他……他他他……是不是冻僵了?”任中华结结巴巴地说。
众人一齐摇头:“不对不对,中邪了。”
孟超然顺着常弘扬的目光望去,对街上偶然有车辆来往,雪泥飞溅,对面人行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穿红色大衣的女人踽踽独行,大雪压了她一身。他踉踉跄跄走了过去,还没到跟前,只听常弘扬大叫一声:“小玲!”快步冲了过去,一辆卡车呼地驰过,雪泥溅了一身他也不知道。
刚到她面前,常弘扬一个趔趄,咕咚摔倒,茅台酒撒手而飞,插入路旁雪堆中。小玲连忙把他扶起来:“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高兴!高兴!”常弘杨一脸欢喜,“碰上你了,高兴。他们要……吃羊肉串……喝酒,酒……酒呢?”
小玲把酒瓶拔了起来,常弘扬晃了晃:“没洒完,还有。走……你你……和我们……一块儿去。”
小玲一脸憔悴,本不想去,见他刚站稳又一个趔趄,只好扶着他过来。常弘扬这些日子尝遍相思之苦,哪肯放她,借着酒劲,拉着她进了一家排档,众人纷纷进来坐下。排档的简易棚里寒冷的空气像国营商店营业员的脸,十足的烟火气中浮着死人般的冷漠。老板显然是私营的,态度像炉子一样,上了羊肉串和花生豆,一看有茅台,再不敢提酒字,知趣地走开。
“酒!”常弘扬又叫,“老板!”
“还喝呀!”小玲反对。
他大摇其头:“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愁来明日忧!不喝酒,难受,难受啊!”
小玲被触动了心事,叹了口气,不再拦他。
卢永川开了酒,把剩余的茅台倒了满满一杯递给小玲:“你喝茅台,我们喝杜康。”
这瓶杜康只有3块钱,是最低档的那种,他刚喝了茅台,再一喝这酒,不由龇牙咧嘴,大叫一声:“苦啊——苦!”
随即想起徐文婥,心中的牢骚随酒而吐:“想我卢永川,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爱不敢爱,舍不能舍……我算人吗?”
他本醉人醉语,小玲却大有同感,不再说话,端起酒一饮而尽,五个男人目瞪口呆。小玲好像也有些晕了,咯咯笑着又倒了一杯杜康:“从没喝过茅台,这……这……”
常弘扬清醒了一下,心中奇怪,问:“大大……大头梨呢?他没……没和你一块出来?”
“我很久没见过这个人了。”小玲无所谓地一笑,一饮而尽,“断了。”
“断……断啦?”常弘扬张大嘴,半天没回过神。
“奇怪么?”小玲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听说爱是两个人一起成长,一个人不断往上爬,一个人不断往下掉,自然要断了。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听没听过‘下岗’?”
几个理科生望着一个文科生,孟超然回答:“下岗再就业,是重点。”
“什么再就业!鬼话!”小玲不屑地说,“下岗就是失业,我就是个失业工人。你们知道什么叫失业吗?”
“就是失去工作。”周启回答。
“不对!”小玲与常弘扬碰了一杯,一口喝下,“失业就是大学桥把你们开除。还不止开除,还让你们没钱可挣,没饭可吃,没事可干,被女朋友一脚踹了。”
常弘扬一愣:“大……大头梨呢?”
“他自然痛快啦!”小玲咯咯直笑,“离开我不到一天,就和财务科科长的女儿好上了,他想不快活还不容易呢!”
“这混蛋!”他气愤地咒骂。
小玲已经有些醉了,笑着指着他:“你还别骂他,人家才不是浑蛋,聪明着呢!社会上只有这种人才能活得快活。你想啊,一个一无所有,只能给你带来麻烦,一个有钱有关系,可以帮你一步一步往上爬,选择哪个还用说嘛!咱不能一味骂人家,应该设身处地地替人家想想,体谅人家的苦衷,不能挡人家财路,这是为人的起码道德。哈!我就特别体谅他,人家打你一个耳光,你不能光喊自己脸疼,还得想想人家手疼不疼呢!”
卢永川读过《圣经》,一听这话,随口而出:“耶稣说:‘你们的仇敌要爱他,恨你们的要对他好,诅咒你们的要为他祝福,凌辱你们的要为他祷告,有人打你这边的脸,连那边的也由他打。’”
“耶稣这样说过吗?”小玲拍手笑着,“那我要信教了,哈,耶稣真懂体贴人!人家费了那么大劲把你踢开,要达不到目的,老天爷不也太亏待他了吗?其实我挺佩服他的,人就应该这么活着,要良心就得饿死,有了钱才有一切。像我……有什么?唉……我要信教了。”
孟超然曾到教会索要一本《圣经》,那人说他非教徒,得掏钱买,因此认为教会虚伪透顶,便故意臭耶稣:“他还说过一句话。”
“什么?”小玲勉强抬起眼睛问。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小玲怔了怔,眼角沁出一滴泪,突然俯在常弘扬肩上痛哭起来。常弘扬受宠若惊,又有些惊慌失措,恼火说:“都是你!小玲,别哭了,你醉了,我扶你回家去。”
小玲在他肩上蹭了蹭泪,呜咽着说:“我……我恨他!恨不能杀了他!他……太绝了,我下岗了……难受,他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借着我对他发脾气……就走了……立刻就和别人好上了……他太狠了……”
众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起劝,扶着她出了排档,钱当然是孟超然付。
“弘扬……”小玲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拽着,迷迷糊糊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太难过了,就一个人……”
“不是你一个,咱们这么多人呢。”常弘扬安慰,“祝你生日快乐。”
一个长街的路灯下,飘飞的雪影里孤独一身的形象浮现在眼前,他心中充满了爱怜,不禁对大头梨恨之入骨,仰天大吼:“大头梨,我揍死你。”
任中华也头重脚轻地跟着喊:“大头梨,我揍死你。”
“王八蛋。”周启大叫。
孟超然哈哈大笑,大吼:“兔崽子。”
喊完了大觉意兴未尽,这“子”远没有“蛋”喊起来那么洪亮那么豪壮,但他不能拾人牙慧,于是另创新词:“王八蛋的蛋。”
众人哈哈大笑,一个个都喝了不少,既然兴起,什么污言秽语骂不出口?大头梨倒了霉,上至十八代祖宗,下及二十七代灰孙子,无一幸免。他们就这么醉熏熏地走一路骂一路,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塞耳闭眼。他们仍不自觉,一直骂到西关街小玲的家门口。
孟超然一入西关立刻闭嘴,因为闪清光家就在附近。
小玲被骂得心怀大畅,开了门,一挥手:“你们……回……回去吧,我……自己……自己走,弘扬……弘扬,以后……来看我……看我吗!”
“来!来!一定来!”常弘扬大喜,一迭声地答应。
小玲惨然一笑,跌跌撞撞而去。
周围一静,五个人清醒过来,四双眼睛一齐瞪着常弘扬,他尴尬地笑笑:“别……别这么看我——几点了?”
任中华一看表:“糟糕!十点半,锁门了!”
“你们快回去,去早了还能叫开。”孟超然催促,“快走……”
“你呢?”
“我一个人回去。”
“我陪你吧!”常弘扬朝他们挥挥手,“快走,快走。”
大学桥校规甚严,三人顾不得多想,一路小跑,走了。
孟超然和李嘉生等人最欣赏常弘扬的一点是:喝醉时说过的话醒来就忘。因此两人最爱喝酒时和他说心里话,反正他清醒便忘,既有发泄之快感,又无泄密之顾虑,两全其美。
第二天,他脑袋尤自昏沉,昨夜同小玲分手时的话更是全然忘却。物理老师在课堂上天花乱坠,他两手托颊,把脸固定在黑板的方向,眼睛却紧闭不开,欣欣然坐上周公的马车赴宴去了。
梦中,妈妈的偏瘫痊愈了,把他抱在怀里,慈祥地爱抚着。
“妈妈,你好了么?”他问。
妈妈笑着不说话,可是一转眼,眼前变成了小玲,她愉快地说:“弘扬,你来看我吗?”
“来。”他激动地说。
这句话脱口而出,周围的人一愣,叫醒了他。常弘扬揉揉眼睛,忽然记起那晚小玲的话:“弘扬,以后……来看我……看我吗?”自己说:“来!来!一定来!”
他呆了一呆,禁不住手舞足蹈,一放学,骑着车子跑到西关。雪早已停了,太阳圆圆的,像张白色的圆纸片贴在灰色的天空。小玲正在院子里铲雪:“弘扬,你怎么来啦?”
常弘扬一怔,有点失落:“你昨晚喝醉了,我来看看。”
小玲不好意思地抚抚额前的头发:“昨晚我很失态吗?”
“哪里哪里……”常弘扬替她谦虚。
他人挺勤快,拿起一把铲子帮着铲院里的积雪。和小玲一起劳动,他幸福无比,感到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身姿的每一下转动,表情的每一次变化都那么优雅,连弯腰扫雪都表现出迷人的魅力。得女友如此,夫复何求!
常弘扬童心大起,把积雪堆成了两个大大的雪人,小玲拍手笑着,拿煤块安成了眼睛,又找了瓦片和红萝卜,耳鼻俱全矣。常弘扬打量打量雪人,又端详端详小玲,沉吟不语。小玲问:“怎么啦?”
他哈哈一笑,忽然折了一把细树枝插在雪人头顶不住赞叹:“惟妙惟肖,分毫不差!”
小玲一呆,瞬即明白过来,咯咯笑着扑到他身上乱捶。他舍不得躲闪,心中幸福之极,随口问:“周六咱们去看电影怎样?”
“好啊!”小玲随口答道。
一个允诺,常弘扬飞上了天。在他的生命中,从未享受过与女孩子交往的愉悦,母性的温柔,少女的甜笑是那样遥远,如天上的白云般飘缈而至于虚无。生活带给他太多的哀伤,他终日终年在家庭和考学的压力中挣扎,幸福的概念已变得过于模糊。他也曾幻想过爱情,幻想过两心相印的甜蜜,但那种感觉却不是幻想所能明白的。谁能描绘出白色?而今,他感受到了,那是——成就、心跳、梦幻和满足。
今天周一,离周六还有五天。他欢呼着回到学校,一吃饭,傻了眼:囊中存款清可数。别说看电影,吃饭都会引起肠胃的造反。这尚是其次,下周一年终考试!他给忘了!在别人磨刀霍霍枕弋待旦的关头,他和女孩子去看电影?
“这……”他犹豫了一秒,“这也没甚么,一晚而已,功课拉不下的……至于钱,找孟超然去。”
煎来熬去忍到周六,他去找孟超然,孟超然一听就来气:“后天考试,你要去看电影?”
常弘扬故作坦然:“俗话说……那个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考试也不见得比生命更要紧吧?那更没爱情要紧了。”
孟超然受了几个月的罪,对单相思患者最是同情,叹了口气,也不劝他:“周六是通霄夜市,你知道票价吗?”
“多少?”他还真没看过。
“十块!”
常弘扬吓了一跳:“那么贵!我还以为两三块呢,打算向你借五块钱就够了。”
“四个五块也不够。”孟超然甚有经验,“请女孩子看电影,你光买票哇?瓜子、话梅、巧克力、可口可乐……冬天最好喝热奶……”
常弘扬傻了眼,孟超然还在列举:“……最好买几根糖葫芦……噢,我忘了这是小萱喜欢的,总之……我给三十块罢。”
他见常弘扬发呆,还以为嫌少,忍痛掏出了最后一张:“……没……没了,只有四十。”
“四十?”常弘扬叫了一声。
“我真……没了。”孟超然上下乱拍证明给他看。
“奶奶个熊。”常弘扬叹了口气,“你幸好没了。老天,我怎么还呀!”
孟超然垂头丧气:“我要指望你还……我还会这么肉疼吗?”
常弘扬大喜,心里记牢了热奶和话梅,跑去找小玲。小玲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说:“我去洗个脸。”说完进了屋。
常弘扬不停地摸口袋里的四十五块八毛钱,晃来晃去地等待。这一等直等了个天昏地暗,小玲才容光焕发地出来,常弘扬如盼甘霖等得口舌冒烟,笑着说:“我这才知道张学友唱‘我等得花儿也谢了’为什么唱得那么痛苦,原来女孩子一个脸足足可以洗得海枯石烂。”
小玲听他说得有趣,咯咯地笑了:“你们男人最没耐心。”
“对极对极。”常弘扬点头,“怪不得那个老婆子能把铁杵磨成针呢,女人最有耐性,洗个脸还这样,磨几个铁杵更不在话下。”
小玲被逗得浑身乱颤,不住踢他。两人踏着灯光上了大街,常弘扬遵循孟超然的教导,瓜子、话梅、香蕉等东西买了一个大包,小玲笑了:“你这是去看电影还是去电影院卖零食?”
“你不知道?”常弘扬一指东西,“据说在原始社会,女人的工作就是摘果子,挖草根。干得久了,我怕这种习性遗传下来,因此就买了些,免得你爬到树上费力气摘。”
这一路上常弘扬语出惊人,把小玲逗得笑了一路。正开心时,小玲突然捏起一颗话梅塞到他嘴里,他一呆,正发愣时,“吱”地一声响,一辆红色雅马哈停在面前,车上人掀开头盔罩——大头梨!
大头梨冷着脸扫视他们一下,忽然笑了:“原来是‘胶泥蛋’,我还当哪家阔少呢!”
常弘扬大为尴尬,小玲哼了一声:“今儿怎么没带着科长小姐向你那帮穷朋友充门面去!”
大头梨打了个哈哈:“科长小姐……哈,比穷高中生强吧?”
小玲嫣然一笑,拉住常弘扬的手:“大学桥的高材生,考上大学没问题吧?你老说你上到初二,其实你连小学也没毕业!科长小姐呢?她上过幼儿园没有?你们真是一对。”
大头梨张口结舌,冷着脸,重重哼了一声,呼地走了。
常弘扬见小玲神情黯然,刚想说话,发觉嘴里还有颗话梅,嘴一酸,心也酸了。正走得垂头丧气时,迎面又来了一帮人,一个个酒气熏天,哄笑喝骂。两人皱皱眉,刚要躲开,其中一人大喊:“常弘扬,你奶奶个熊,咋躲着我走?”
“罗大个子!”他吃了一惊,正是被学校开除的罗新奎。
罗新奎踉跄了一下:“前次我去寝室找你们,说有空到我那儿玩儿,你答应得比放屁还随便。”
常弘扬一想,的确,他现在在汽车配件厂上班,说过的,赶忙解释:“本来就准备去了,只是快期末考试了,没时间了。”
“你奶奶的。”罗新奎打了个嗝,“没时间还要陪你马子上街呀!哎……啥时候搞的,漂……漂亮!”
常弘扬知道此人嘴如粪坑,掏出来就没好货,不由紧张地望了小玲一眼:“你别乱说,我们只不过是……”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朋友不像,同学不是,亲戚又没血缘关系。
他想了几秒钟,说:“……是……有事而已。”
罗新奎糊涂了,琢磨半天没琢磨出他到底透露了什么信息,想往下问也不行。他不禁笑了:“好!我就看中你这一张嘴,说话能骗得人把舌头卖给你,咱明年合伙做生意去!”
“什么生意?”常弘扬以为他开玩笑。
“生意当然是秘密,说出来就不灵了。”罗新奎一挥手,“到时候我拿本钱,你对嘴。”
常弘扬莫名其妙,看着他们走远,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小玲:“他这人嘴臭,你别怪。”
“我怪他干嘛。”小玲撇撇嘴,笑了,“你刚才说的挺妙的,有事而已!”
“我不是无话可说嘛!”
“那你看我们像什么呢?找个贴切的词儿。”
“贴切?朋友吧!朋友还比较贴切。”
小玲点点头:“你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常弘扬摇头,“你要做的话,是第一个。”
说完之后他呆了,没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方才这句话脱口而出,简直是无意识的。
小玲咯咯笑了:“我做你女朋友?你开什么玩笑!”
常弘扬血往上冲,脑袋“嗡”地一声,讪讪地低下头:“对不起,刚才我随便说的。我去买票。”
小玲对此显然习惯了,在影院门口等他。看电影的人不少,更多的是在周围睃巡,他刚挤进人群,有人碰了他一下:“要不要票,九块钱一张,便宜一块。”
他一看,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问:“你这票,真的吗?”
“真的。”孩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常弘扬盘算了一下,买了两张,问:“你这票从哪儿弄的?”
孩子警惕地打量他一眼:“哪儿弄的?售票口买的。”
“十块钱买票,九块钱卖了?”
“对啦,你真聪明。”小孩子夸了他一句,哧溜钻没了影。
常弘扬气得七窍生烟。
第一场是史泰龙的《第三滴血》,小玲一直默默坐着,常弘扬别扭之极,没话找话:“那人是谁?一副无辜的眼神,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打起架那么狠。”
“史泰龙,好莱坞的动作明星。”
“他应该是主角,怎么还打不过擂台上那个人?”
“肯定打得过,导演要这样导,谁都猜得出来。”
果然,还不到两秒,对方便趴下了,常弘扬也没话了。两人并坐无言,他实在忍不住了,说:“对不起,刚才我真是……”
黑暗里,小玲幽然地叹了口气:“你真想我做你女朋友?”
常弘扬一年被蛇咬,颓然说:“那只不过是痴心妄想。”
“如果你愿意。”小玲眼盯着屏幕,“就把你的手给我。”
他的心剧烈跳动,颤抖着伸出手,她轻轻握住:“你知道吗?你有很多都是别人比不上的,你刻苦,有志向,又不像别的学生是个书呆子。还记得你在雪人头顶插的头发吗?我觉得你懂得生活,很有趣味。那些社会青年我见的多了,说起大话来,只会把自己的腰包吹得一个比一个鼓,他们有什么?即使有些钱,又能带给他们什么?他们所有的生活内容就是空虚、无聊,除了吃饭、睡觉、上班,他什么也不会。有时候——就像第一次遇见你的那种场合——我为我自己悲哀。弘扬,你将来一定比他们所有人都强的。”
常弘扬心如皮鼓,敲个不停:“可是……我家里穷。”
“家里穷不是你的错。”
“可我……现在也没出息。”
“我赌你的将来。”
“我……我比你小两岁。”
“那我就当你是个小朋友吧。”小玲笑了。
他充满了感激,觉得自己在这刹那间长大了,成熟了,成了成年人。小玲叹了口气,握着他的胳膊,轻轻靠在他肩上。他嗅着她的发香,心神俱醉,环手搂住她的腰,两人紧紧相偎,脸颊相蹭,吻在了一起。常弘扬无半点经验。笨拙之极,但他敏感地发觉小玲暗中指导着自己,想来甚有经验,这种想法让他有点不舒服,随即抛去,沉浸在初吻的激动中……
“弘扬,咱们能每天都快乐吗?我真的怕了。”
“能的,我保护你,谁敢搔扰你,我揍扁了他。”
“我不想让你打架。”
“为了你,我什么都敢干。”
语声又止。
影院里一片漆黑,史泰龙在险峻的山崖上艰苦地攀登;衣衫褴褛的阿富汗反抗军悍不畏死,同苏军展开血战;坦克车同飞机轰地撞在一起,烈焰冲天。惊险刺激的场面揪起了所有观众的心,然而他视若无睹,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看。
既已获得天堂,何必在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