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如一道巨龙,蜿蜒数千里,不见尽头。又似刀削斧劈,危峰兀林,壁立千尺。
南坡山势陡峭,近似断悬,自山顶至山脚,高处落差五六百丈,低处近千丈。且自西向东两千余里皆是如此。
北魏就是以此为界,将柔然死死在拦在阴山之北。
因阴山西段干旱少雨多风,故而山上植被极少,到处都是裸露的黑石,若远观,似一堵铁墙横立于天地之间。若近看,就如一头张牙舞爪的巨狼。狼山便以此命名。
金壕关就如一颗楔子,钉了这头巨狼的两条后腿中间。再往北约三百里,则是钉在巨狼前腿中的高阙关。
讽刺的是,近万柔然骑兵,堂而皇之的在两关之间的峡谷中扎起了营帐。金壕关的守卒就如眼瞎了一样,只当看不见。
天连着晴了三日,南坡的积雪几乎化尽,河谷中竟然见了水,令柔然骑兵欣喜若狂。
至少不用再到山上寻柴、河中砸冰,好烧水来饮马和骆驼。
等日头渐西、河水复冻之前,骑兵已然饮足了牲畜、灌满了皮囊。峡谷间亮起一堆连一堆的篝火,或三五个,或六七位,一群又一群的柔然骑兵围着火堆烤起了肉干,嚼起了奶酪。
看着头发乱哄哄,身上脏兮兮,脸上青中带紫,好似晒焦了一般。
但若仔细看,好像既有黄种人,又有白种人。
大部分的都长的像汉人。少部分粗糙些的,像电影《无人区》的多布杰和卡车司机,精致些的则像小破站复原古甲的“武阵天王杰哥”,带着点混血儿的血统。
若是深究,也不奇怪。
柔然可汗郁久闾氏是鲜卑别支,原为拓跋鲜卑的奴隶。就如鲜卑原是匈奴的奴隶、突厥又是柔然人的奴隶一样。
热衷于汉化的慕容鲜卑、拓跋鲜卑南迁侵占中原,无瑕顾及大漠,才有了郁久闾氏的崛起。但所建立的柔然汗国,却包含鲜卑、匈奴、敕勒、回鹘、羯、及相当大的一部分汉人的组合体。
所以既便有白有黄,也不奇怪……
天色渐暗,大都肉足饭饱。有帐入帐,无帐的则移开火堆,将毛毡皮毯往烤干的河床上一铺,再裹一件皮袍就能入睡。
莫说已然立春,即便是三九寒冬,这样睡也绝对冻不死……
谷中腹地,立着一座硕大的毡账,足有三丈方圆。帐中点满了牛油大烛和青铜油灯,甚是明亮。
其中坐着十数人,皆是杜仑部千帐(户)以上部落的首领。
杜仑部原称没鹿回部,窦姓,匈奴时期就游牧在阴山之北。北魏始祖拓跋力微初立时,败于西部疏勒,曾投杜仑部大人窦宾,蒙其收留,娶其爱女。
等窦宾死后,拓跋力微杀了两个舅兄,两个舅弟,部众被其吞并大办,余部北逃。
等拓跋鲜卑南侵中原,杜仑部也随之南迁,回至祖地。时柔然始祖郁久闾为拓跋氏家奴,因坐罪当斩,逃过阴山,如拓跋力微之时,投奔杜仑部。
谁能想到,又救了一匹中山狼?
几年后,郁久闾之子车鹿会雄健吞并杜仑部大半,而后以其为班底,逐一吞并其他部落,最后一统大漠,建立柔然。
直到拓跋焘时期,柔然屡战屡败,元气大伤,郁久闾氏逃至漠北,杜仑部再得以再次南迁,回归祖地。
经过近六十年的休生养息,杜仑部逐渐恢复了先祖时期的荣光。至如今,户近三万帐,丁口近二万。
所以,窦氏杜仑部的运气虽不怎么好,却极其顽强……
首领窦领坐于上首,端详着一份地图。
这是陆延于一年前就随一批兵甲、粮食、金铜珠宝等,一同送给窦领的。
条件很简单:但等中原乱起,窦领便会于陆延里应外合,侵掠六镇。
陆延得地、得人,杜仑部得粮、得财……
连窦领也没想到,才短短一年,陆延竟就兑现了诺言?
暗中感慨了一番,窦仑抬起头,问着盘坐于近前的一个壮汉:“尉迟,金壕关的守将如何说的?”
“秉大人:那汉将称,镇城距此三百里,若非日夜兼程,费时两日不算出奇。又称,最近今夜或是明日天明,必有消息……”
“言而无信!”
窦领怒哼一声。
这两年来,无论互通消息,或是私下互市,陆延向来都是言出必行,只有早,不会迟。独独这一次到紧要关头却食了言?
莫非是出了变故?
但那汉将之言也非没有道理:三百里的路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稍出些波折,就可能耽搁。
他又问道:“沃野有无消息传来?”
尉迟回道:“午前已报过,暂未见晚间探马,应是一切如旧!”
“怀朔与其余诸镇呢?”
“并无探马来报,应是无虞!”
一切如旧,并无异常?
看似一切正常,但窦领总觉有些不安,好似心惊肉跳的那种感觉。
稍一沉吟,窦领霍然起身:“顾不得了……知会下去,但等天明,全军拨营,入关!”
一众将领诧异无比,愣愣的看成着窦越:布防图还未到手,即便入了关,又该往哪里行军?
“哪里都行,哪怕无功而返就可,但就是不能再困在这死地之中……”
窦领举着如棒槌似的手指,往地图上一点,“若是汉军翻过狼山,绕后夺了高阙关,我等就如钻进竹筒中的老鼠,只能任其宰割……因此无论进还是退,明日必要出谷……”
众将恍然大悟:原来大人是怕被堵死在这峡谷之中?
但若说退兵……计什么笑话?
如此大的阵仗,费了这么多粮食,难道就为了到南坡看一眼?
众将相互换了个眼神,又逐一起身,赂窦越回道:“谨遵大人之令……”
“嗯,去下令吧!”
窦越点着头,但话音刚落,突听营外响起了号角。
号声很短,并非敌情,似是信报入营,在提醒各帐莫要惊乱。
亲卫与探马皆是由尉迟负责,号角刚响,他就拔腿迎了出去。
不多时,尉迟又带着两个汉人打扮的男子进了帐。
窦越与众将悚然一惊。
只因其中一个满身是血,再是细瞅,背上还钉着一支被截断了箭杆的断矢。
尉迟附在窦越的耳边交待道:“大人,这两人自沃野而来,称有急报……”
“讲!”
“大人,陆延败了……昨日天明之际,沃野城下突现汉军。城内突生大乱,雷声四起,大火滔天……不足一个时辰,城门便已失守……
至巳时,便有镇军予各戍、各县传令,命守军谨守城池、镇民紧闭门户、收拢牲畜,以防我军掳掠……”
窦越脑子里“嗡”的一下,脸上酥酥麻麻,两排牙齿错的咯吱直响。
“前日天明城既已破,为何今日入夜才来急报?”
“大人,并非我等无能,而是汉军早有防备:突听城内生乱,属下就遣人探查,但都未靠近镇城三里,便被汉军游骑射杀……
之后镇军予城外传令镇民戒备,才知确切消息。心知情急,属下等予城外藏匿的十骑尽皆出动,分为四路快报来报。但不想,汉将早就遣派游骑于途中拦截……属下这伤,便是由此而来……”
看着细作身上的那半截箭杆,窦越脸上的横肉隐隐抽动。
怪不得约好的最迟昨日入夜就会送来布防图,陆延却食了言?
半道但有游骑围追堵截,探马就只能绕路。三百里路跑两天,已算是很快了。
汉军布置竟如此详密,且一蹴而就,陆延竟连个浪花都没翻腾,就败了?
若说提前泄的密,看着又不像?
不然沃野城的惊变不会如此猝然。
汉军只需提前两三日,就能悄无声息的将陆延解决掉,而后布好口袋,只等自己钻进去……
十之八九是巧合!
“可探到攻城的汉军是何旗号,来自何处?”
“并未探到旗号,只远远窥见俱是骑兵,且人马俱着毡袍。”
“兵员几何?”
“阵势倒是很大,但好像空马颇多,依属下估算,不过三千……”
果然是巧合。
之所以披袍裹毡,自是为免于夜间行军时冻死冻伤。空马颇多,更是表明这伙汉军日行兼行,突袭而来……
窦越微微松了一口气,冷眼看着诸将:“进,还是退!”
退?
“哄”的一声,就如捅了马蜂窝,十数位军将顿时聒噪了起来。
“大人,汉军只有三千,有何惧之?”
“沃野城内叛乱方平,各戍必然会收紧兵力,因此镇民正值无助之时,便是谨守,也是散沙一般……”
“想来罗鉴已知大人与陆延合谋之计,更知大人出兵逾万入关,必不敢冒然出兵。无论如何也会召集兵,集齐粮草。一来一去,怎么也该十日左右……”
“足有十日,不说怀朔于武川,但抢空沃野并非难事……”
众将七嘴八舌,好不吵闹。但窦领却听的舒展开了眉头。
贼不走空,既然开了弓,万万没有回头箭的道理。
正如诸将所言,仓猝之间,罗鉴无万全把握,哪敢出兵。但等他集齐兵马,自己该抢的已然抢够了。
况且只一座狼山就足有千里之广,汉军再多,也不可能将整座山尽皆封死。
就算罗鉴夺了金壕与高阙两关,但仗着甲骑马快,自己也能翻山而遁。
无非便是无壕谷这般近便,多绕些路而已。
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