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八章 认输

晴空碧蓝,纤云不染。巨大的天穹干净的像一面镜子。旭日东升,映的朵朵白云都似描了金边。

远山如黛,和风送暖。邙山连绵起伏,不见尽头。山岭苍苍翠翠,郁郁葱葱。一阵山风荡过,青林涛此起彼伏,就如一条巨龙蜿蜒而动。

天虽晴,风却未停。且校场正处山脚之下,风就更大了。山风吹的城头、校场内的旌旗直如铁枪,猎猎做响。

两座军阵一黑一黄,一东一西,相距约有三里。黑色的那座四四方方,旗幡林立。无论是人、还是马、更甚至是车,俱是被铁甲遮的严严实实,且布满尖刺、刀刃,被太阳一照,散射着幽幽寒光,就如一头头呲着牙,露着血盆大口的怪兽,狰狞恐怖。

这便是大魏的镇国之器:刺铠虎骑。

南北朝是中国重骑兵的巅峰时刻,堪称历史之最,其余朝代无出其右,包括南宋时期。

金朝铁浮屠,西夏铁鹞子等在辉煌时期也就三四千之数,而且几乎没有全部一次性动用的记载。但在南北朝,动辄就是上万重骑参战的大场面。

先是后赵石虎的黑槊龙骧军,皆是铁铠铁马铁盔长槊。之后则是前凉张轨的凉州铁骑,同样是俱装重骑。

这两支相对少一些,巅峰时刻还不足两千之数,但在同时期堪称所向披靡,无人可敌。龙骧军打的晋军节节败退,凉州铁骑则数败刘聪(攻灭西晋,俘虏晋怀、愍二帝的汉赵开国皇帝),三救洛阳。

能击败骑兵的,就只有骑兵。之后便有了慕容鲜卑的铁锁连环马,大败由冉魏继承的龙骧军,擒伏冉闵与魏昌城。

再之后,还有赫连勃勃的胡夏铁骑,数败刘裕……

以上数支重骑皆是战功赫赫,但俱不是跖跋鲜卑虎纹具装重骑的敌手。

元魏与后秦之战中:“(拓跋珪)诏毗陵王顺以虎骑冲击,获兴甲骑六千,斩首万余级”……

与后燕之战:“(燕)出铁马六千余,(拓跋珪)诏将军长孙肥等轻骑挑之,帝以虎骑五千横截其后,斩首五千,生虏七百人,宥而遣之”……

太和中(孝文年间),柔然入侵:烈(于忠之父于烈)率五千虎骑伏于山谷,使羸步之众为外营以诱之。贼骑觇见,谓为信弱,俄而竞至。烈伏兵奔击,大破之,斩敌两万余……

这些只是铁骑对铁骑,且规模上万的大战。规模稍小的数不胜数。纵观两晋南北朝,元魏虎骑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

可以说,大魏立国,虎骑至少要占一半的功劳……

如今,这支铁甲怪兽未出现在战场,却出现在皇城之下的校场之中,且是堪称精锐中的精况的刺铠虎骑、铁甲刀车。城上的官员与禁卫都跟高潮了一样,恨不得扯着嗓子大吼三声。

另一边的,自然就是李承志了。

为免误伤,也为了方便于城上观战辩认,所以皇帝令李承志麾下之兵在甲外套了一层土黄的麻衣。但不知是不是心中作祟,所见之人无一例外,均觉得只是气势而言,黄骑比黑骑就弱了好几分。

等两军一入校场,差距更大:黑骑是前车后马,每一驾车、每一骑之间都如尺子划过一般,就连行进时都无错乱,分外齐整。

再看黄骑,就跟一群羊一样:虽说也都骑着马、挚着槊,挎着刀,但旗帜歪歪扭扭,阵形散散乱乱。无论人还是马,都跟没睡醒、没吃饭一样,全都耷拉着脑袋,好似连路都不想走的样子。

再往后看,除骑兵外,就只跟着二三十辆车驾,且还是只供后军拉运粮草的平板马车。上面覆着油布,不知车里装的是什么,但看着不多,且只用车拉,绝不是车弩、石炮之类的重器,至多也就是几十具单人弩。

观者恍然大悟:怪不得俱是无精打彩,毫无斗志?

怕不是李承志听到元乂借调了虎骑后,就打算认输了吧?

正观望着,黄骑又有了动静:刚入校场,队伍都还未站稳,军阵都还未摆开,黄色那一方又动了:应是主将下了军令,近千骑兵一窝蜂似的往北冲去,许是未战就先被吓破了胆,乱乱哄哄,噪噪杂杂,就跟一伙败军一般,毫无阵形可言。

不应该是先开拔往城下觐见皇帝,并由其阅武么?为何反其道而行,径直往山脚下去了?

校场本就在邙山脚下,李承志再退,还能退到山里去?

猜疑间,黄骑便冲到了山脚下的树林前,马都未停稳,骑兵竟都下了马。解刀的解刀,脱甲的脱甲,而后如饿疯了的牲畜抢食一般,乱哄哄的冲向了那数十辆马车。

等有军卒抓了物事提在手中时,才有人看清:竟是铁铲、锄头、背篓等物。

又隐约可见一个军将跳到了车上,扯着嗓子喊道:“兄弟们,战前多出一滴汗,战时少流三斤血,今日能不能活得下来,就看尔等此时舍不舍得出力了……给我挖……”

喊最后那三个字时,还猛的将手用力往下一挥,何等的铿锵有力?

众人无不怪异:这搞什么鸟毛,放着仗不打,竟挖起坑来?

反应慢些的,都惊讶于这将领中气好足,这么远竟都能喊的如此真切。

反应稍快一些的却都是哭笑不得:李承志还真准备认输了?

也对。

在如此平坦之地,且相距如此之近,若遇上刺铠虎骑,不认输又能如何?

李承志能有勇气坚守一时,已算是不错了……

元乂坐在车顶,满面狐疑:“罗素,这李氏小儿抽什么疯?”

还能抽什么疯?

估计是已知怎么打也打不过,索性弃攻为守,准备硬扛了。

但你能扛得过几时?

车下立着一骑,是元继专为元乂挑选的副将。约摸三十多岁,长的豹眼环睛,苍髯如戟。但听说话,倒显的很是沉稳。

“应是想抢战势高、林密、上风之地利,准备弃攻坚守。那些兵卒此时挖的,便是欲阻我铁骑冲势的濠沟。若末将没猜错,那未动的十数辆马车中,装的应是粮草水食等物……”

元乂满脸古怪。

占据地利,弃攻坚守?

李承志脑子有问题吧,亏世人还将他吹嘘的跟绝代名将一般?

只要我派铁骑将你围死,就你那十几车粮草,能供这一千人马嚼吃几顿?

最后还不是个输?

元乂露出一丝狞笑,冷声说道:“李承志,当元某能这般便宜了你?罗素,若我想速战速决呢?”

“只要将其围困,再令将士攒射。便是只用弩,装箭慢一些,但敌方就如瓮中之鳖,射不上两次就溃了……”

虎骑甲胄太重,不好引弓,故而皆佩的是短弩。行进间不好换箭,只能射一次,但驻马时却无妨碍,至多也就是比弓射的慢一些。

即便李承志会布车阵阻箭,只需再放一把火,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到时的李氏小儿,就只有遁入山林这一条路。

按照皇帝所定,一旦出了校场,就算是主动认输了……

元乂稍一思索,眼中闪过一道凶光:“罗素,但等战鼓一响,就令五百铁骑冲入山林,先断其后路……”

罗素心中一凌。

元乂就没准备让李承志痛痛快快的认输,说不定更想趁此良机赶尽杀绝。

恰好,他也是如此想法……

李承志,等着受死吧!

暗恨之余,罗素又肃声道:“但也不得不防,是否为李承志的诱敌之计。故而末将认为,等李承志果真退至山下,我等再出铁骑断后也不迟……”

就只有这短短几刻,就只有这一千兵,李承志能布出什么疑阵来?

能挖出一道三尺深的濠沟来,都得赞他手快……

心中虽如此想,元乂却未斥驳,只是沉声道:“正是因信重予你,父王才会请你过来助我,便依你所言……”

罗素可不是无名小卒:年方十七,便随父叱罗候镇守武威。武威撤镇后,又转迁敦煌都尉、校尉、从事中郎、行台。助镇将抵御柔然、高昌多年,堪称战功彪炳。

后授意属下假扮胡匪抢掠胡商,事发坐罪被免。因为鲜卑世族,且多有功勋,入京后调入中军,任了虎骑队正……

其祖叱罗候,便是被李其、李始良、李始贤等父子三人斩于马下的那武威镇将,与李承志堪称血海深仇……

……

山下风多,这是常识。

不然魏明帝不会将皇家园林修到邙山之下,更不可能专修一座用来避暑的金墉城。

一众大臣站在金墉城上吹着山风,只觉浑身清凉,比在太极宫、式乾殿中不知舒爽了多少倍。

且还有热闹可看,比殿中与皇帝奏对惬意多了。

不少人打量着城下,对着两座军阵指指点点。

元琛瞪着眼睛,万分不解的问道:“外舅(岳父),李承志此举何意?”

高肇猛的一滞。

我怎知他是何意?

原以为予高湛所说的“挖沟”只是戏言,岂不知,李承志真就挖上了?

也不是没问过李承志,他该如何对阵虎骑,但几次三番,李承志皆是避而为谈,只说让他放心……

高肇倒是很放心,但同样很好奇。

稍一沉吟,他才说道:“兵法言: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李承志此举,便是先欲立于不败之地……”

元琛双眼猛突,看智障一样的看着高肇。

你糊弄鬼呢吧?

要是你高肇就只这点见识,岂不是说皇帝瞎了眼,才会拜你为大将军?

先立于不败之地?

那是不败之地么,那分明就是死地。

只要是大魏军卒,哪个不知虎骑之战力,铁刺马、铁甲车为何物?

李承志麾下之兵早已是未战就先怯了三分,再加本就是演阵,而非实战,气势就更弱了两分。这战前再一退,士卒哪还有半丝斗志可言?

但等虎骑四面围困,再弩箭齐射,李承志这战阵怕是立地就溃。一旦有一个兵率先逃往山林,余下士卒定是如摧枯拉朽一般,尽皆逃个干净。

到时,李承志还有何颜面来向皇帝复命?倒不如趁早认输,至少体面一些……

想到这里,元琛的肠子都快要悔青了:爷爷的追风赤?

都怪外舅,从头到尾都称李承志必胜,还有高湛,口口声声都称李承志必有奇计,绝不会输,所以才害得他也以为这次赢定了……

那价值数百万的追风赤啊……这倒是其次,关键的是,日后怕不是得被元雍、元悦等贼子笑死?

他就想不通,高肇对李承志哪来这么大的信心?都到了这等境地,眼见必败无疑,竟都未从他脸上看到半点忧虑,还能这般淡然?

正抱怨着,元琛猛听“咚”的一声重响。猛一回头,似是皇帝重重的一拳砸在了案上,又猝然间起了身。

再一细看,陛下脸上竟带着些惊恐的模样,紧紧的盯着手中的一张纸,好似极其的不敢置信。

元琛横移两步,凑到侍立于忠一侧的庶长兄,任卫尉少卿的元演身边,低声问道:“陛下这是何故?”

“陛下看了那张纸,便突然变色,兄也不知是何原因!”

元演轻一摇头,低声回道,“是姑臧伯所呈,好似是李承志请其代呈,称是战前秘奏……”

战前秘奏……难不成李承志真准备打都不打,就认输了?

正自猜疑,猛见皇帝一回头,脸色凝重的看着于忠,稍一沉吟,又转向元继,肃声道:“江阳王,朕若让你此时认输,你可答应?”

眼见开战在即,只需一冲,就能将李氏小儿擒于马下,皇帝却要元乂此时认输?

陛下怕不是脑子坏掉了?

还是说有意要偏袒李承志和高肇?

江阳王脸色变了好几,偷眼一瞄于忠,竟也与他一般脸色铁青,元继猛的一咬牙,重重的往下一揖:“陛下,臣不服!”

于忠比他还要不贲,竟也跟着朝下一拜,梗着脖子说道:“臣也不服!”

“不服?”皇帝冷冷一笑,“尔等可知,这战事但起,可是会死人的?”

大魏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