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润物细无声

别以为带有“参军”二字,就以为是武官?

洛阳还有个官叫水衡都尉,殊不知人家是管钱的,名符其实的财神爷。

也不要觉的李始贤曾经当过“中兵参军事”,和这“仓曹参军事”的名字也差不多,那这官也应该不低,而且能领军?

一个是“中兵”,一个是“仓曹”,但两者离着十万八千里……

这官看似什么都管,但就是不管兵:

掌文官勋考、假使、禄俸、公廨、田园、食料、医药、过所

掌厨膳、出纳、市易、畋渔、刍藁;

掌仪式、仓库、饮膳、付事、勾稽、省署抄目、监印、给纸笔、市易……

好家伙,竟能管这么多,甚至还能管官员考核和工资,听起来权力好大?

大个毛线。

李承志先要想想,他有几颗脑袋,几只手,几只脚?

这么多职责,把他劈成十份,他能不能忙的过来?

这个官是浊的不能再浊的浊官。

南北朝时期所谓的清官浊官,指的并不是当官的贪不贪,更不是为官是否公正?明。

更和是文是武没半毛钱的关系。

只是指干的活多活少的区别。

所谓的清官,指既清闲,管束少,拿钱还多的官。

浊官则反之,就如封给李承志这仓曹参军事,要多苦逼有多苦逼,要多累有多累,给吏员拉车的驴都比他轻松。

唯一的好处是看着油水多……之所以是“看着”,是指你光有胆子贪还不行,还得有能力兜的住……

而且还要看是那一级的仓曹参军事,级别越低职责越繁重,油水也就越少。

所以这种类型的官,其实大都是给庶族、寒门子弟准备的。

要还不理解,就想一下某些单位里,人家不但有正式编,还是领导家亲戚。

你不但人丑没背景,竟连岸都没上,还是个合同工……试问你还敢贪不敢贪?

李承志贪倒是敢贪,更能兜的住,但有什么必要?

将那两斗玻璃珠子随便抓两把卖了,都比他当什么仓曹参军事贪一年的多……

对他而言,赚钱的方法不要太多,也真不是他狂傲,对于钱财,李承志真心没放在心上。

所以这官对他而言,比鸡肋还不如……

他心下狐疑,使劲的瞅着手里的那块令牌,试图看出这官是隶属哪个衙门的。

二十四朝中,再没有比南北朝时期的官职还乱的。

同样的一个官名,在不同的属地、不同的机构中,可以分出上下足差两三品的职位来。

便如封给李承志的这个仓曹参军事。

这若是隶属泾州刺史府的属官,估计就是八品。

但若是镇守府的属官,那就最少要再升三阶,也就是从六品。

想想又不可能。

他之前无官无职,朝廷的封赏也绝对没有这般快,所以这官,等于是他的起家官,所以和清不清、浊不浊没关系,只论品级。

但即便是如崔、卢、郑、王、李这五姓高门,嫡系子弟举官,也鲜有八品往上的。

李承成瞅了瞅张敬之,又瞅了瞅奚康生,虽觉的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属下冒昧……此官,是否受张司马节制?”

意思是不是从六品的那个。

奚康生都被气笑了:“李承志,你做什么美梦呢?你问问奉直,他才是几品?”

李承志的脸一下就黑了下来。

意思是,这官就是隶属泾州刺史府的那个八品杂官?

而且是比驴都还累的那一种?

扯什么蛋呢?

看他默然不语,奚康生哪还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由的冷笑道:“怎么,嫌官小?”

这何止是官小的问题?

要不是张敬之使劲的给他使着眼色,李承志差点没忍住,将头点下来。

看他不带半点虚色,眼神灼灼的盯着自己,就差质问出口的模样,奚康生气的牙疼:枉老夫一片苦心……

“蠢货……白痴……给我滚……滚出去……”

看奚康生伸手,似是要去拿案上的醒木,李承志吓了一跳。

我又不说不当,翻什么脸?

他如猴一般的往下一窜,又飞快的将头一低。

一块惊堂木擦着他的头皮飞了出去。

底下的一众官僚都被惊呆了。

为官最讲威仪,下至从九品的芝麻官,上至一品的三大三公,哪个不是言笑不苟,喜怒不惊?

奚康生坐镇关中数年,为人秉性如何,这些官吏又怎可能不知道?

势如山岳、正言厉色、生杀予夺……

换个人,早不知被抽了多少鞭,打了多少杖,甚至当堂砍了脑袋都有可能,那会容你像猴一样窜出去?

傻子也知道,奚镇守对这李承志有多宠信?

之前站在李承志左近,抱怨过奚康生的那几个吏员,早已两股战战,汗如雨出……

奚康生感觉心好累。

第一次遇到这种从来不揣摩上意,反而还要上官操心,想着时时刻刻提点他的下属?

亏张敬之和杨延容将他夸的智慧无双?

眼瞎了?

奚康生狐疑的盯着张敬之:“莫非是,就如之前封他郡尉一般,李承志不知让他任这仓曹参军事是何意?”

张敬之抱拳一揖:“禀镇守,属下本想是提点一下他的,但这两日,怀德伉俪二人时时都不离承志左右,属下委实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时时不离左右?

看来是心疼坏了吧?

似是感同身受,奚康生怅然一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听到这句话,张敬之感觉好不怪异。

可怜?

李始贤和郭玉枝也就可怜了李承志那么几息吧?

他想了想,还是觉的让奚康生了解一下李承志现况的比较好。

“有没有可怜过不知道,但下官若是晚到那么一两息,李承志就被李怀德伉俪关在李氏先庙行家法了……”

奚康中胡子一抖:真打?

但仔细一想,确实该打。

就因为李承志贪功冒进,一念之差致使族人几近死绝,换自己是李始贤,哪怕是嫡子,也绝对能将李承志的腿给打折……

在这种家法皇权并重的时代,就是皇帝遇到这种事都不好置喙,奚康生自然也没好办法。

他又冷哼一声:“混账东西……警告他,若还敢挑三拣四,李始贤打不打不一定,老夫先将腿给他打折……

给他封个清的不能再清的郡尉,他嫌会让别人误以为是他对胡保宗落井下石,所以不愿做。

那好,换个油水厚的不能再厚的浊官,这总行了吧?

还不满意?

他李承志想干什么,是不是想我奚某人把这个镇守让给他当一当?”

奚康生语气虽严厉,张敬之倒不怎么害怕,知道这是奚康生的恫吓之言。

他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镇守放心,承志是不知其中就理,误会了镇守对他的誊护之心……稍后,下属定会予他解惑……”

不怪奚康生火大。

他原已准备让胡保宗明升暗降,将陇东郡尉的位子空出来,再封给李承志。

但李承志不答应……

是真不答应。

当然,奚康生自恃身份,便是再欣赏李承志,也不可能对他一个后辈将这样的话挑明。是张敬之得知奚康生的用意后,劝过李承志,但李承志犹豫都没犹豫就拒绝了。

达奚知道后,又跑去开导李承志,想让李承志明白:情义归情义,公务归公务,这个陇东郡尉,又不是李承志从胡手里夺过来的,有何做不得?

哪知刚一开口,就被李承志怼了回来:是不是到了哪日,你这个正五品的从事中郎,也能换我来做做?

至此,所有人便知道,李承志真不是假意推托。

达奚敬佩的不要不要的,不然何至于拼着挨骂,恨不得将胡始昌的私库给搬空……

至此,郡尉之事就此做罢,奚康生便转而求其次,给李承志安排了眼下这个‘仓曹参兵事’。

主要原因,当然是这官虽是浊官,品级也不高,但架不住管的宽,等于将整个泾州刺史府所有能捞好处的地方全囊括进去了。

再加泾州正是百废待兴,大治大立之时,每日的钱粮怕是要如流水一般的往外花,平日里不显眼的一个杂官,竟突然变的举足轻重,炙手可热了起来?

给谁奚康生都觉的不放心。

想来想去,出于对李承志品性的认可,就选了他。

说直白些,奚康生完全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反正安排谁都杜绝不了贪墨,那还不如安排相对有操守的李承志,就算贪,也不会贪太多。

也有让李承志将起兵时的花废找补一下的用意。

至于李承志之前设想的让胡家贴补……

讲什么笑话呢?

即便安定胡氏不知道胡始昌之死的真相,但胡始昌一死,等于一场谋划尽皆成空,胡海老儿能给李承志兑现才见了鬼。

朝廷也更不可能将这部分度支补给李承志,至多也就是给李家多赐些田地……

但李承志确实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于公于私,奚康生都不可能装聋做哑,所以就做了这样的安排。

反正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举手之劳。

等到朝廷封赏的诏令一到,李承志该捞的也捞够了,自然是该封爵封爵,该升官升官。

但谁能想到,李承志还是不愿意……

李承志不是不想做官,只是不想做困在奚康生眼皮子底下的官。

不出意外,历史大致还没出现偏移,奚康生马上就会迁任泾州刺史,继续坐镇关中。

以后待在奚康生的眼皮子底下,李承志就像是如来手掌中的孙猴子,任他折腾,也翻不出半点浪花来。

所以这陇东郡尉是打死不能当的。

其实他最属意的,反而是胡始昌之前给他封的萧关都尉。

山高皇帝远!

萧关离泾州虽说不远,但也不近,而且是扼守关中的重要关口之一,守将自然不能轻离,奚康生不会有事没事的就将李承志召回泾州,也更不可能动不动就跑到萧关去视察。

而且关隘守将的自主权限也很大,除了守关,还要守山。那么大一截陇山,随随便便视察一下,也得个三五七八天。

只要安排得当,偷空跑一趟河西完全没问题。

不提这个,即便出于与李松等人好联络的目的,李承志宁愿当个驿卒,也不原被困在泾州城内……

……

李承志病恹恹的靠在后衙的墙上,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他在等张敬之,想着讨教讨教,今日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以奚康生对自己的信重和欣赏,怎么也不该给自己封这么一个官才对……

看他无精打彩,杨舒越看越是想笑。

他还以为,李承志真能做到视功名如粪土呢。

听到动静,李承志抬头一看,发现杨舒与张敬之正连袂而来。

明知他心情不好,杨舒却总忍不住的想调笑他:“升官这么大的喜事,也不说做回东道,请我们吃顿酒?”

李承志幽声一叹:“延容公又何必来取笑晚辈?”

说着他又转过头,看着张敬之:“敢问司马,此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想什么好事呢,真当奚镇守之令是儿戏?”

杨舒又气又笑道,“信不信就地就能治你一个抗令不遵的大罪?”

张敬之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意思是绝无可能了。

李承志脸一胯,止不住的直叹气。

虽说只是权宜之计,这官肯定做不长久,但他总觉的,若错过这次,一旦等朝廷的封赏赐下,将赏官封实,他九成九无法在短时间内跑一趟河西了。

难道真就任由李松等人纵马河西?

不去看一眼,做出妥善的安排,李承志一万个不放心……

想到这里,李承志念头微动。

自己在担忧什么,张敬之应该也能猜到几分,但为何奚康生要给自己封这官之前,他提醒都未提醒自己一声?

正猜疑着,又听杨舒一声朗笑:“这仓曹一职,你也莫要耿怀……是我与奉直向镇守荐议的你?”

不但有杨舒的份,竟还要加上一个张敬之?

李承志都听懵了,差点问出一句“为何”!

“一是镇守与某手下无人可用,二是此职虽卑,但权利甚重,兹事体大,交付与他人,奚镇守与老夫委实不放心……”

李承志暗暗的撇着嘴。

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就不信这么大个泾州,还选不出几个清正?明的官来?

非要把我这么一个璞玉良材,按到这种芝麻绿豆大,且又冗沉的职位上。

哪怕当不了萧关都尉,给个武职也行啊……

也就不知道李承志在这么想,不然杨舒非呸他一脸。

看他逾发郁闷,杨舒更觉好笑:“放心,只是权宜之计而已……况且,老夫还能短了你的好处?”

说着又顿了一下,沉吟道:“左右老夫也要先回泾阳,将郡事交托清楚才能上任,就先让你逍遥几日,等老夫回转之后,你再赴任也不迟……”

逍遥?

郁闷才差不多……

吐槽了半句,李承志眼角一跳。

什么意思?

听这话音,自己这官,直属上司竟是杨舒?

杨舒升官了?

他都没来得及问一声,杨舒抬手一拱:“二位,某先走一步……”

随即,便从手下接过马缰,踩蹬上了马。

人都走出了十数丈,李承志竟然还没回过神来:“延容公……升别驾了?”

刺史肯定是奚康生的,其他人想都不用想。

那想当自己的上官,就剩一个刺史佐官,泾州别驾了。

至于之前的别驾……连胡始昌都得问罪,更何况佐官?

自刺史以下,泾州城内的主要官员皆是待罪之身,区别只在于有没有像胡铎一样被圈禁在府。

但从陇东郡丞到泾州别驾,中间足足隔着两品四阶,杨舒是怎么跳这么快的?

“那有这般快?他能不能往前一步,主政陇东郡都还是未知数……”

张敬之摇了摇头,“只是奚镇守手下暂时无人可用,权宜之计罢了。延容公只是暂署泾州别驾事,至于别驾之职最终花落谁家,还要看朝廷如何定夺……”

原来只是暂时的,就如自己这个芝麻官一样。

但李承志关心的不是这个。

他不动声色的问道:“延容公几时回来?”

若是时间宽裕,他完全可以操作一下……

“这又不是升迁,官印一挂就能走人?而是要两地兼署,自然要予属下交待的清清楚楚,安排的明明白白,最快也要十日半月以上……”

说了一半,张敬之满含深意的看着李承志:“正好,借此闲瑕,你也尽快将家事处理一二,也好用心办差……”

十天半个月?

李承志的心脏“嘭嘭嘭”的直跳。

仔细听张敬之这后半句,明显是在暗示自己。

但就是不知道,他暗示的自己和张京墨的事情,还是族人的事情。

李承志直觉,应该是后者……

正自惊疑,又听张敬之说道:“两日前,镇守便已知会高平镇将阎提,欲让高平镇军移出萧关,由府军移驻……

都尉人选暂时未定,但镇守命我先去巡查一番,也好衡定大致的兵员、钱粮、器械配属数目等……我欲明日就启程,若是闲瑕,你可陪我同去,也好助我参谋一二……”

李承志狂震。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他哪还里还听不出来?

张敬之不但给自己计算好了时间,就连路都已经铺好了……

李承志深吸一口凉气,努力的压抑着心里的悸动:“晚辈定是得闲的,何时动身,司马只需知会一声……”

“州城至萧关来去四百里有余,自是要尽量动身……明日卯时初,你便来府衙寻我……”

回了一句,张敬之又看着李承志,缓缓说道:“还有这参曹之职,你确实不用耿耿于怀……我之所以荐你,除了让你襄助延容公,也是想让你助我一臂之力,等月余后,好助我流放乱民……”

还哪里来的乱民?

不是早被自己杀了个七七八八么?

看李承志像是愣住了一样,张敬之不由的冷笑道:“莫非你忘了,刘慧汪起事之初号称的‘二十万之众’,你才灭了多少?”

李承志犯着嘀咕。

没灭掉十万,也有七八万了吧?

再说了,你都说是“号称”了……

刚嘀咕了两句,他又悚然一惊。

还真有?

自己一时陷入了死胡同,竟然把刘慧汪埋伏伏兵对付奚康生的事情给忘了?

说句实话,若论阵势,那一仗打的比泾州城下还要壮烈,双方兵力近十万……

那相应的,被叛军用来安置伏兵的新平郡、鹑县,以及李文孝的老巢乌支等,岂不是皆成了失陷之地?

那这几处,或自愿,或被裹挟的民众,自己也就成了“叛贼”。

奇怪的是,奚康生竟未像前世一般,尽数坑杀,而是流放?

估计也与这一场叛乱平定的太轻松,奚康生的损失不大,没积攒那么多的戾气。

“有多少?”李承志下意识的问道。

“不多,也就二三万众。”张敬之回道,“但即便人少,也要谨慎安置,以免死灰复燃……镇守本意是,尽皆流放河西……但就看朝廷如何定夺了……”

“哪里?”李承志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河西?”张敬之明知故问道,“有何不妥?”

李承志瞪着眼睛张着嘴,就像看神仙一样的看着张敬之。

还能有什么不妥?

简直不要太妥当……

他终于明白了,张敬之让他当这个“仓曹参军事”是何用意?

一直以为,自己站在一楼,张敬之哪怕站的高一些,二楼也差不多了?

哪知自己在地下室,而人家却站在楼顶?

这才叫润物细无声……

大魏春